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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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胜娃说要报仇，赵海虽也有这想法，就是下不了决心。他毕竟是要五十岁的人了，人一辈子能经受住几回折腾？土匪是啥人？那都是恶物，都是邪路上跑的人，都是不怕死的人，再说手里还拿着枪，自己能斗过他们吗？最主要的问题是，自己有家有老婆有娃，还要过平常人的日子，除非自己不要家了，不要娃了，不要老婆了。弄得不好，仇还没报呢，又给家里带来更大的祸患。
一头牲口和一家人的平安，毕竟不能相比。
赵海的老婆却是那种最谨慎小心的人，最遇事放不下心的人，特别是家里的这头牛娃，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牲口被抢以后，她话也不说，饭也不做，就是一个劲地哭。尽管赵海一再说着宽心的话，她就是想不开，精神上恍恍惚惚的，没有几天，身体就虚夸下来，一天不如一天，这样煎熬到了冬天，竟然卧床不起。一天早上，赵海起来再叫老婆的时候，她却没有了回应，就这样含恨离开了人世。
老婆的去世，让赵海的心彻底垮了，彻底愤怒了，对过日子没有了一点点心劲。他安葬完老婆，老姐当时就没敢走，说再陪弟弟和侄儿住上几天。第三天，赵海却对姐姐说：“你把娃引过去，叫我一个人待几天，我心里乱的很。”老姐说：“我走了，谁给你做饭。”赵海说：“你引着娃走，不用管我。”
姐姐带着赵山民走后，赵海一边落泪一边在家里乱转，反复自言自语说：“好端端一个家，咋就没了！咋就没了！”
他想起胜娃说过报仇的话。他在空落落的院子坐了半天，随后找来父亲留下的杀猪刀。刀因为好久没用，在刀套里生了锈，他把刀在磨石上磨了半天。天黑以后，把刀往腰带里一插，再扛上一把镢头出了门。
他来到北沟村胜娃家，说了自己的想法，两个人一说即合。赵海说：“我来找你，就是要给你说一声，以前我还犹豫，现在我把决心下了，日子不过了，这个仇不报就对不起我大，对不起我老婆，我要把这狗日的逮住用刀剁了。”
胜娃说：“好，我和你一起干。”
天已经黑了很久，赵海离开了胜娃家。他一边走一边想，考虑着娃的事。既然要报仇，就要想到他们要报复，自己是不怕，但娃咋办？这就是说，自己可以死，但娃一定要活着，但娃咋样活？家里是不敢待，姐姐家也不行，土匪很容易就能找过去。对，必须把娃安顿到一个稳当的地方。
他这样想的时候，忍不住站在路边落泪了，愤恨地望着天上说了句：“这是个啥驴日的世道!”
都能看见村子了，他却没有进村，拐了个弯又径直朝前走去。走了半里地，却想起家里的驴还饿着，就不得不转身往回走。
第二天，为了不被人看见，鸡叫头遍的时候他悄悄出了家门。
他要到坡里村舅爷家去一趟，也就是父亲的舅家。
小时候过年，赵海曾跟父亲去过几次舅爷家，在他的记忆里却没有留下什么深的印记。只记得舅爷家和自己家一样，都是住在崖背下的土窑洞里，崖背上边长满了野酸枣树。其主要原因，还是路远，由于要翻山过沟，天还黑黑的就得赶路，到了坡里村，已经是半晌午。刚一到，就赶紧吃饭，吃过饭还没有说上几句话，父亲把油包子馍给舅爷舅婆留下，又得赶紧往回走。早上来的时候，因为天会慢慢放亮，路上的行人会越来越多，相对来说比较安全。但天黑以后，路上就变的越来越不安全，所以就得早早地往回走。
正因为这样，他跟着父亲去舅爷家出了几次门，每一次回来都喊腿疼，再也不想去了。
不过，有一次，他却去舅爷家待了十多天，正是这一次，他和舅爷家几个同龄少年才有了念念不忘的交情。
那是一年夏天，婆婆老了，感觉到自己在世上活的日子不多了，就想回娘家住上几天。那一天，天麻麻亮，赵海就跟着父亲出了村子。父亲推着独轮车，车上铺着褥子，让婆婆坐在上边。走下坡路的时候，父亲让赵海和婆婆一块坐在独轮车上。由于路面凹凸不平，独轮车的木轮吭哧吭哧地响着，他倒觉得有趣。遇到上坡路，赵海就得到前边去拉车，父亲在独轮车的前边拴了一根绳子。他拉车的时候，坐在车上的婆婆总是反复地说，叫娃慢慢走，不敢把娃累着。太阳升到头顶上，他和父亲才走进了坡里村。
婆婆在舅爷家呆了十多天，她见了自己的亲人高兴得天天落泪。而赵海一点也没有理解婆婆的心情，每天只和舅爷家的几个孩子在一块玩耍。那几个孩子里，有比自己辈份高的，也有同辈份的，其中王有亮不但与自己同辈，还和自己关系最亲近。他们一伙孩子翻山过岭去登九嵕山。那是赵海头一回登九嵕山。山上根本没有路，全是半人高的荒草，他们抓着荒草，弯来拐去往上爬，累了就躺在荒草里休息。头顶上，苍鹰伸展着宽大的翅膀在缓缓飞行。有亮说，那是神鹰，是守护昭陵的。他躺在草丛里，久久地望着神鹰展翅飞翔的雄姿，好羡慕它的自由自在。等登上山顶，山风呼呼地吹着，极目远望，天地空旷，山跟前是沟壑纵横起伏延绵的山地，山地外头是烟波浩渺的关中大平原。只有九嵕山孤独地挺立于众山之上，超然在白云之上。
孩子们望着山下边辽阔的大地，一声接一声呐喊……
转眼，一切都变成往事。后来，老人都先后下世，亲戚再也没有走动。只是一年或许是两三年，自己在叱干里跟集上会的时候，偶然还能与有亮碰上一面。见了面，自然记得当年的关系，记得有过的往来，自然就少不了一阵寒暄，少不了圪蹴在一起吃一锅旱烟，说一说各自生活里的境遇。
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今天，在他人生最糟糕的时候，又想起了王有亮。原因嘛，当然是往年的交情，再一个，有亮至今还没有娃，只和老婆两个人过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