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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楸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3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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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骏风烟》连载

第二十六章

26

廷荚回到烟霞草堂,山花急切地说:“大,昨天半早上,有两个骑马的军人来找你,把你等了半天,没等住就走了。”

廷荚奇怪地问:“两个军人?从哪里来的?”

山花说:“他们说是张云山的队伍,一个叫王山民,只有一个胳膊,另一个叫郭胜根。”

杏花说:“就是就是。”

廷荚说:“他们找我干啥?”

山花说:“那个王山民说,他家就住在九嵕山背后的坡里村,他这次回家看父母,遇上三个骑马的人在祭坛上乱转。他怀疑他们肯定有啥不好的企图。他说他早就仰慕你,知道你去过北京,去过上海。他来找你,就是要你出个主意,叫大家都留个心,他说后边有时间再来拜访你。”

廷荚说:“王山民说的那几个人,一定就是你们看见的那几个人。”

正说着话,二娃过来了,他喊了廷荚一声二叔,说过来看骡子。

山花抿嘴一笑说:“二娃昨天就来过好几回等着拉骡子,等到天黑好久了才走的。”

杏花却一本正经地说:“他们上山去干啥?山上除了荒草就只有那六尊石马。”

廷荚说:“那六尊石马是咱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明天我得再到叱干里去一趟,找一下阳坡头学馆的郭老先生,了解一下情况。”

杏花嘴角一撇说:“谁要那石马干啥?”

廷荚望着九嵕山的方向很动情地说:“从唐朝开始,人们就对九嵕山、唐太宗和昭陵六骏充满了崇敬之心。在咱们百姓的心里,九嵕山已经不是一座普通的山,那山上的一草一木一泉一水,都是有灵性的,都是和天地神灵相通的。你看每一年的九嵕山庙会,四方的乡民都要到九嵕山上去,焚香祭祀,拜天地,拜神鹰,拜神马,拜太宗神主,追念那个离我们远去的太平盛世,祈福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人畜兴旺。你们想想,假如九嵕山上没有了太宗神主,没有了昭陵六骏,没有了神鹰,没有了那些神奇的故事,还会有庙会吗?那神主,那神马,那神鹰,那天地神灵,都是咱家乡的福神。它们在九嵕山上相互守望,春夏秋冬日日夜夜福佑着这片土地,福佑这片土地上的生灵生生不息繁荣兴旺。如果九嵕山上有了啥闪失,咱们就是祖先的不肖子孙,就是国家的千古罪人,就愧对生养我们的这片土地。娃呀,那高高的九嵕山,它象征着我们绵延久远的中华文明;它像泾河一样,日日夜夜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温暖滋润着我们的心田……”

二娃带头鼓掌。

山花眯眼一笑道:“大,看把你说得激动的!”

廷荚笑道:“我说的这些话,你们不见得都能听得懂。”

杏花细眉一扬说:“你说的话,我们句句都能听明白。”

廷荚说:“你们能听明白,不见得能理解其中的意义,看来,那个王山民不简单!”

杏花说:“凭啥说他不简单?”

廷荚突然眼圈发红,望着草堂上方的蓝天感慨地说:“他热爱故土,有家国情怀,有报国之志,有牺牲精神。当下的中国,就是需要这样千千万万这样的热血青年呀!不用说,他就是在乾州跟随雷恒焱去甘营谈和的那个王山民。”

山花惊讶地问:“大,你咋知道?”

廷荚说:“你不是说他只有一只胳膊吗?他不是告诉你们,是张云山的队伍吗?他和雷恒焱的故事,在关中大地谁不知道?”

山花也跟着感慨起来:“国家烽烟四起,动荡不安,难得有他这样慷慨为国的人。”

杏花在山花耳边低声说:“山花姐是不是喜欢上王山民了?”

山花也像她大一样望着天空,真诚地说:“我们都是受我大影响,读书识字放大脚,一心追求新生活。雷恒焱和王山民他们,不正是为了社会进步,为了国家民主共和去流血牺牲的吗?他们这种精神,难道不值得我们敬佩?”

叱干里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个镇店,在这个小小的镇子上,几乎囊括了农村人过日子所需的所有东西。如米粮店、棉花店、鞋帽店、布匹店、裁缝店、染料店、木器店、杂货店、纸店、烟店、豆腐店、酒店、肉店、酱店、灯笼店、理发店、车马店、铁匠铺、油坊、当铺、猪羊行,还有戏台子或叫戏楼等,每个月的三六九日逢集。另外,叱干里也是县守城营或叫总团的派出机构二分团的驻防地,也是各村绅士还有土匪经常吃住游转的地方。此外,这里还有一家烟馆,即暗窑,相当于妓院。

在叱干里街道北面的山坡上,就是郭老先生的私塾,又叫阳坡头学馆,意思就是坡上头向阳的地方。

郭老先生从父辈时候起,就是叱干里镇的大户。郭老先生小的时候,他家里就设有家塾,专门请先生给郭老先生和家族里的孩子进行启蒙教育,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童蒙须知》等。后来,郭老先生学成秀才,在省里参加过乡试,没有考中,就回到家里跟父亲耕田种地。随着家业的不断扩大,人丁的增多,为了积福行善,为了惠行乡里,逐决定在叱干里镇开设族塾,或叫学馆、村学。

学馆里除了招收家族里的孩子,还不拘姓氏,接收家族外的孩子入学,这已经带有了义学的特色。为了照顾那些家境贫寒不能一年四季来学馆里学习的孩子,学馆便开设了"短学"班。"短学"班一般在冬季农闲的时候举办,时间一般三个月左右,家里人对这些孩子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求孩子能识字、会记账、能写对联就行了。与"短学"相应的是"长学"班,"长学"班则是每年的正月半开馆,到腊月将尽的时候才散馆。这一类学童的家境都比较好,孩子一年四季都可以坐在学堂里念书。至于学馆的费用,针对那些家境好的孩子,每人每年收三五斗麦不等。对于那些“短学”的学童,基本上是象征性的收一点,甚至完全免收。

学堂坐北向南,齐整整打了三孔窑洞,一孔为“短学”班,一孔为“长学”班,一孔为先生自己的学舍。为了树立阳坡头学馆师道尊严、教学严谨的形象,郭老先生还在学堂里设立了孔老夫子的牌位。每天清晨学习之前,都要求每位学童向孔老夫子磕一个头或作一个揖,然后才开始朗诵课文。

应该说,在方圆,郭老先生和他的阳坡头学馆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名望的,甚至和廷荚的烟霞草堂一样远近有名。只是由于廷荚自身的影响,再加上刘古愚先生曾在烟霞草堂讲学著书,阳坡头学馆就不及烟霞草堂在外边的名望了。

不过,在当地郭老先生和廷荚都一样都是受人尊敬的人。一年四季,郭老先生总是身穿长袍,冬天是一件黑色棉袍,春秋是土灰色的夹袍,夏天是浅灰色的长衫。偶然,在吹风落雪的日子,头上还戴一顶瓜皮帽。

这一天,廷荚见了郭老先生,说明来意。郭老先生捋着自己稀疏的长胡子说:“我先是在叱干里街上听到风声,随后,坡里村在咸阳当兵的王山民来找我,他以前在我跟前念过书。他来给我说,有外边的生人在九嵕山上乱转,他就骑马上山去看情况,结果那几个人已经走了。一个放羊的老汉说,有三个骑马的人在祭坛上乱转。山民说,他担心那几个人有啥企图,就来找我,说我这里方便,多给大家说说,叫大家都留个心。临走的时候,还说想去见二分团的团长刘法胜,再给他说一下。唉,像刘法胜那样的人,他不参与偷盗就是万幸。山民在外边,不知道这些情况。”

廷荚问:“山民最后去了没有?”

郭老先生说:“我告诉山民,你去找刘法胜,是怕他不知道?等于给刘法胜报信去了!我把山民挡住了。”

廷荚说:“你说的也是,刘法胜就不是关心这事的人,你看他那样子,一脸的横肉,骑着那头皮毛像黑绸子似的骡子,后边跟着几个团丁,腰里别着一杆长烟锅——据说那烟锅上的玉石嘴子,能值二十担糜谷。”

郭老先生说:“叱干里距县城远,没人能管上他,他就是这里的天,烟馆是他开的,暗窑是他开的,别人谁敢呀。听说在县城,他家里盖得很讲究,头道院门二道院门,院子一边还修有楼子(看家护院的岗楼),人站在楼子上,半个县城都能看见。我还听人说,刘法胜本来就爱好文物古玩,私底下和李鬼、刘干那两伙土匪有往来,你能指靠这种人吗?”

廷荚问:“你说的王山民是不是只有一只胳膊?”

郭老先生说:“就是,他小时候在我跟前念书的时候还好着呢,后来到外边去念书,念完书就遇上陕西新军起义。他说是在和清军的作战中,被炸弹炸断了胳膊。”

廷荚“哦”了一声说:“那我猜得没有错,就是他跟随雷恒焱去甘营谈和。”

郭老先生慨然一声说:“就是他,他这次来对我还说起此事,说这次回来,就是要去看看雷恒焱的父母。”

廷荚说:“山民还到烟霞草堂找过我,也是为九嵕山上的事,不过我刚好去了县城建巷小学罗校长那里,没有见到他。”

郭老先生喟然叹曰:“山民这孩子有抱负,有担当,国家就需要这样的青年才俊。”

廷荚扼腕叹息道:“是呀,有了千千万万像山民这样的青年,国家才有希望呀。”

郭老先说:“眼下的中国,仍然四分五裂,烽烟四起,想要实现真正的民主共和世道太平,不知还需要多长的时间!”

廷荚说:“中国地大人众,积弊日久,一切都需要打碎重组,这个肯定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肯定需要许许多多的人去为之付出,但愿能少一些流血,少一些杀戮。”

郭老先生捋了一下稀疏的胡子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你生在了这样一个年代,有啥办法呢,就像你,就像雷恒焱,就像王山民,还有杨拳师。”

廷荚感慨说:“是呀,先生说的有理,我们生在了这样一个年代,我们又有家国情怀,不可能袖手旁观。先生说到了杨拳师,我就突然想到,像我这样从早到晚喊着教育救国的人,倒还不如像杨拳师那样,扛着龙蛇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倒也痛快。”

郭老先生说:“几个月前,我听街上的人说,他在路上遇上了几个劫道的土匪,把两个拉驴驮粮食的人拦住了,杨拳师出手相助。那几个土匪并不认识杨拳师,不但不收手,还打起了杨拳师的念头,可没等他们动手,就被杨拳师两棍打得扒在地上,把土枪折断扔到沟里去了。”

廷荚哈哈一笑说:“解气解气,我和杨拳师只见过几面,他到山口村给民团的人教拳,听大家说他的棍术和飞刀都很厉害。

郭老先生说:“我也是听别人说,他的功夫就是跟他师傅毛胡子和尚学的。”

廷荚说:“我没有见过毛胡子和尚,听说他是个哑巴?”

郭老先生说:“是不是哑巴我也说不准,早些年,他来叱干里卖粮食或买东西,从来不问价,你说多少就是多少。自从杨拳师长成少年后,他再也没有下过山。”

廷荚自言自语道:“顶天寺偏僻荒蛮,一年多半都烟雾缭绕,从早到晚待在上边,需要多大的静心呀。”

郭老先生感慨地说:“听说他不但是个拳师,还是一个读书人,读老子,看《易经》,他是个不简单的人。”

廷荚“哦”了一声说:“书、拳术,早晚的香火与钟声,在毛胡子和尚的身上,肯定有别人不知道的故事。”

郭老先生说:“没有人知道他身后的故事。”

廷荚笑言:“寺庙里住的是和尚,可他却蓄着发,留着辫子和胡子。也许,他还是念着尘世吧。”

夕阳西下,廷荚别过郭老先生,独自骑骡子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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