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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楸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3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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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骏风烟》连载

第六十一章

61

石马被运走以后,九嵕山周围乡民的心里好像缺少了什么,特别是村子里的那些老人,仍不断跑到祭坛上去,在“飒露紫”和“拳毛騧”空荡荡的石座前烧香化纸。他们跪在荒草里,望着袅袅的烟缕,想象着神马存在时的日子,想象着石马去向何处?想象着石马赶快修好以后再运回来的场景。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石马被运到西安以后,竟然被长时间放在了旧都署,也就是南院。秋天来了,发黄的树叶随风雨飘落,落在了石马身上。接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了,把落在石马上的枯叶层层覆盖住。等到第二年的春天,那包裹石马的草绳里,竟然长出了细嫩的叶子……

前前后后,张云山师长只到跟前看过一次,他叫人打开木箱草帘,却一点也没有看出来被打碎的石马的稀世之处在哪里,一点也没有看明白当地乡民为啥要把这样的石马视为神马。他只在神马跟前站了几分钟,索然无味地离开了,甚至在转身离去的时候,还有了几丝悔意。

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社会的动荡不安,是因为时局的错综复杂,是因为到处都有土匪刀客和军阀占山为王易帜树旗,是因为他对扑朔迷离的国家前景和个人命运的担忧。

全国各地,反对袁世凯独裁的斗争此起彼伏、风急浪高,在河南的白浪起义军,接受了革命党人联合反袁的要求,举起了“反对专制,力主共和”的旗帜,提出了"逐走袁世凯,设立完美之政府"的政治主张,大批灾民、绿林和游勇纷纷加入。北洋政府急调联军前去围剿,前堵后追,可起义军依然如狂风暴雨。七月,起义军与三省联军大战于湖北均县,白朗军胜。十月,驻凤翔的陕西陆军团长王生岐兵变,率数百人沿汉水东下,后率部参加了白朗起义军。到了冬天,起义军发展到万人,白朗自称扶汉讨袁司令大都督。再到春天,起义军由商南西进陕西,西安城开始戒严,张凤翙率队出击,张云山师长担任城防。同时,袁世凯派亲信陆建章以追剿白朗为名,率北洋军第七师进入陕西……

面对如此复杂多变的形势,张云山从早到晚都显得焦虑不安、忧心忡忡,他哪里还有心情去关心石马?

再说王山民,自从石马被运走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忧心不安起来,担心石马能否被顺利修复,被运回到昭陵的祭坛上来。眼见秋去冬来,他天天都在为石马发愁,有一天,他叫上杨拳师去咸阳县找牛团长,想让牛团长给张师长提醒一下。可牛团长说,现在形势多变,师长根本顾不上石马的事。王山民听后,半天无语。离开咸阳县回到小屯渡口后,越想越放心不下,隔了几天,他又叫上杨拳师去了一趟西安。站在旧都署门前,见石马上枯黄的落叶被残雪覆盖。草帘、腐烂的树叶和消融的雪水,更让石马显得漂泊零落目不忍睹。山民后悔不及,扼腕唏嘘。心情十分地糟糕,胡子也懒得收拾,任其长得像荒草一样,头发更是乱得像一丛毛柴。

眼见冬去春来,他决定再一次去找牛团长,说如果张师长无心修复石马,请让他把残破的石马运回去,这样也给乡民有一个交待。可他还没有出发,牛团长却派军士送来了紧急军令,说白朗起义军已经攻克乾州,打算经过醴泉东进,到泾阳、三原等地筹集军款军粮。陈树藩率部已尾追至兴平,命令王山民带着队伍开往醴泉城北的泥河沟岸,配合陈树藩部进行设伏,歼灭白朗起义军。

原来,白朗起义军由商南西进陕西以后,破山阳,取柞水,逾越秦岭,取道蓝田直逼西安,张凤翙亲率重兵前往蓝田堵截。起义军随后沿秦岭北麓西进,又接连攻克户县和周至。接着又沿秦岭东进,再次逼近西安。

袁世凯派其亲信陆建章为“剿匪”总司令,率北洋军第七师日夜兼程赶往西安,和起义军在长安县激战后,白朗起义军向西撤退,北渡渭河,向乾州地面进发,张凤翙急令陕军陈树藩、张云山的队伍在乾县醴泉一带设防。

王山民开始左右为难起来。

因为,他还弄不明白,为什么要打白朗?为什么要去设伏举着“反对专制,力主共和”旗帜的队伍?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提出了“逐走袁世凯,建立完美之政府”的政治主张吗?

在当下扑朔迷离的时局里,他还弄不清楚谁到底是真正的革命者,到底谁是代表着中国未来的希望,到底谁在真心为庶民百姓谋利益。是孙中山?是袁世凯?是陕西督军张凤翙?是自己跟随的师长张云山?还是白朗起义军?做为一个最下层的有着报国思想的小军官,他如坠五里烟雾中。

他感到孤独无助,感到当下正在发生的一切,似乎距离自己心中的那个目标越来越远。他没有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要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他一个人去了泾河岸边,很久地望着浊浪翻滚的河水。

有一瞬间,他还羡慕起白朗起义军,他们有着自己的目标,有着自己的方向。只可惜,他对白朗起义军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那几句口号上。否则,他也有可能去追随白浪。眼下,他的所作所为,还缺少一个坚定的信念来支撑,还缺少举旗造反的方向、信心与勇气。

他只能是一种盲从。

他带着大家出发了。

在醴泉县城外,陈树藩的军士潜伏在西北门外泥河沟岸的低洼处,并架起了两挺机枪。牛团长和山民带着队伍,在县城北门外泥河沟岸布防,构筑工事。太阳慢慢落山了,军士们爬在河岸边或临时构筑的工事里耐心地等待着。夜深人静之时,天下起了蒙蒙细雨,军士们垂头丧气抱着枪坐在冷雨中。有军士忍受不住黑夜的凄风冷雨,再加上对战争的恐惧,以漆黑的夜色做掩护,趴在半人高湿冷的荒草里,一下一下向后退去,最后消失了。

黎明时分,白朗起义军以马队为先锋,浩浩荡荡开了过来。当行至醴泉城北西北门外的泥河沟边时,两挺机枪突然哒哒地响了起来,白朗军前锋马队猝不及防,急忙后撤又冲乱了后继的步兵,顿时营头大乱。前锋指挥官大声呼喊,让队伍稳住阵脚,重新布阵发起进攻,欲打开东去的通道。此时,陈树藩的军士将两挺机枪转移至高处,与牛团长架在南岸的机枪形成犄角,居高临下疯狂扫射。白浪军不支,急速改变方向,向北撤退。

天色大亮,陈树藩站在醴泉城墙上观看战斗,命令全军发起攻击。雨突然下大起来,两军在大雨中展开激烈交战。白浪起义军马队在大雨中喊声震天,来回猛冲猛杀,掩护步兵边打边退。

白浪起义军一直向北撤退,退到醴泉城北十里的泔河岸边,才稳住阵脚设防阵地,掩护大队人马向北边更远的泾河方向退去。陈树藩和牛团长等率军追至泔河南岸,与起义军再次发生激战,由于泔河阻隔,由于白朗起义军坚决抵抗,陕军始终未能突破起义军防线,直到夜幕降临,战斗才停歇下来。起义军断后部队借着夜色,向醴泉北部的山区继续退却……

当晚,陕军驻防醴泉县城。

这次激战,双方死伤众多。雷恒民受了伤,性命犹保,郭胜根却在这次战斗中牺牲了。第二天清晨,陕军与北堡子乡民一起安葬牺牲的军士。死者中有陕军,也有远离故土的起义军。在这个时候,无论是陕军还是起义军,再没有了什么区别,都一样静静地躺在荒草里。特别是白浪起义军的人,他们经过长途跋涉,连续作战,一个个衣衫破旧,不知姓名。

山民神情严肃,面对许多逝去的年轻生命,特别是像郭胜根这样与自己朝夕相处并救过自己命的人,心情悲痛极了。他想起那个风急夜黑的冬夜,郭胜根背着自己,踏着冻结的雪路,急速向乾州城走去的情景,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没有办法给死去的与活着的人解释,这次战役的真实意义在哪里。比较来说,倒是那些远离故土的起义军,临死的时候,心里还装着一个信念。

无论是起义军还是陕军,被一起安葬在泥河沟岸上一块撂荒地里,都一样的没有棺木,没有墓碑。北堡村几乎所有的大人和娃娃都来了。大人们不愿意叫娃娃们看见这样惨烈的景象,把他们挡得远远的。男人们拿着镢头铁锨在挖墓穴,安葬死者。山民和军士们个个泪流满面。

北堡村的女人们跪在长满荒草的河岸,化纸焚香祈祷。民间艺人们,站在泥河沟岸上的撂荒地里,一遍又一遍吹奏着唢呐曲《祭灵》,一边向那些亡灵致哀,一边祈祷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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