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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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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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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一条河》连载

第三章 心上上的刻痕

1

那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我们用稻草裹了腿,沿着大人用双脚或木锨开辟的“小路”去上学。说是学校,其实是生产队的牛棚,墙是土坯垒成的,屋顶是稻草铺盖的,课桌很特别,是用轧稻的石磙架支撑起几块长长短短的木板搭建的,凳子也很特别,是将稻草编成的蒲凳放在断坯上。教师也只有一个,唐显礼先生,据说他高中毕业考大学分数很高,因为家庭成分政审没过关,后来就在生产队里办的“牛棚小学”当了教师。就是在这样的学校,听着这位唐先生洪钟般的声音,我开始读书了。

由于雪天往返很困难,临时将全天的课改在半天上完。课程已经进行完但还没到放学时间,唐先生拿出一本书,书名记不真切了,好像是《欧阳海之歌》,他清清嗓子,用那浑厚的男高音抑扬顿挫地读道:“老北风呼呼地刮着,村头的老槐树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先生读得很投入,我们听得也很投入。不知怎的,我的眼前就随着那读书声闪出一幅幅画面,与外面的皑皑白雪一样令人陶醉的画面,早已忘却了肚子叽里咕噜的叫声……

——那年冬天的雪,那风雪中浑厚的读书声,在我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2

在孩子看来,那是一次盛大的活动——我们“牛棚小学”的学生前往大队学校参加“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会”。第一次出远门,大家都很激动,一个个就像小鸟飞出了笼子,飞往一片大山林。

大队学校可真大,单教室就是一大圈;大队学校的学生也真多,黑压压地排了满满一院子。我正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样的,以好奇的目光四处打探,忽见唐先生向我走来。他低声告诉我:“赵克明同学,今天的讲用会安排我校发言,你准备一下吧!”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就大了。天呀,我连平时上课回答问题都紧张得心口噗噗跳,现在居然要当着这么多的人讲话!我想推辞,可又不敢开口,只好如坐针毡地呆在那儿。

“下面请队小代表赵克明同学发言。”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台上的,只记得在抬头敬礼的时候瞥见了唐先生投来温暖的目光。也许正是这目光给了我力量,我放开嗓门开讲了,所讲的内容不外乎是统一的套路:“上学路上,看见一只羊在吃生产队里的麦苗,我一开始不想去赶,这时候想起了毛主席教导‘要爱护庄稼’,就赶紧去把它撵走了。”万万没有想到,我竟一口气讲了四五件!当我在一片掌声中走下台的时候,又再一次与唐先生温暖的目光相遇……

——那次集会,那炯炯而温暖的目光,在我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3

初二刚开学,我和同学们特郁闷,因为我们无比敬重的唐永蔚老先生调到公社学校当教导主任去了。唐老师是私塾老先生,在我们家乡教了几代人,凡受过他教育的人提起他,无不连声啧啧赞叹;而今这位名师要离开了,学生和家长在惋惜的同时,最担心的是无人能接替他的课。

新老师来了,他叫张富尊,瘦瘦的,戴着瓶底大眼镜,一开口就“大漏”“大漏”(他说叶集方言,把“大路”说成“大漏”)的,有调皮的同学课下公然朝他大嚷“大漏!大漏!”,他也不生气,脸红红的,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那是一节作文课,张老师搂来了我们的作业本,说要评讲上次写的作文。“我给大家读一首诗,同学们来品味品味它有多美!也请同学们猜猜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大家立即正襟危坐,屏住呼吸听老师读诗。

“啊,祖国,你有多美!/稻花飘香为你欢笑,/机器轰鸣为你歌唱……”啊,这不是我的作文吗?我的脸腾地发起烧来,偷偷扫视教室,发现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我。张老师是什么时候读完的,张老师又是怎么评价这首“诗”(其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是诗!)的,我压根儿也不知道,只听清楚了张老师说的最后一句话——“有爱美的心,有生活激情,大家都会成为诗人!”

那堂作文评讲课,那句颇有诗意的话,在我的心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4

感觉高中时上汪泛舟先生的课是最轻松的。

汪老师喜欢古诗词,而且造诣颇深(他后来被甘肃敦煌诗词艺术研究所录用为研究员),上课时一旦遇到学生调皮,就停下来默不作声,笑笑地看着他(她),或随口吟出一首诗来。有几个“诗迷”想引汪先生做诗,就有意在他的课上“捣乱”,每每都能如愿以偿。

有一次,讲课正在进行中,忽然静下来了。汪先生肿肿的眼睛盯着教室的一角,嘴巴微张着。大家心领神会,汪老师要吟诗了。果然,汪先生慢悠悠地吐出:“少年光阴寸如金,蹉跎岁月空余恨。竟将纸龙戏人背,莫公切勿乱弹琴。”吟罢,汪先生笑了,“诗迷”们笑了,全班同学都笑了。

那课堂上的插曲,那一首首即兴诗,在我的心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5

在师范听陈道新老先生的古代文选课,真是一种艺术享受。

踏着上课铃声,陈老先生手捧着一本泛黄的古文书踱进教室,书一放到讲桌上,便用缓慢而抑扬的语调吟诵(准确地说应该是吟唱)起来:“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吟一阵,随手拿起一支粉笔,眼睛并不看黑板,只把手臂伸向后,写下“赤壁赋”三个瘦长的大字。

一开始,我们还认为这是老先生精心准备的“见面礼”,不想以后的每节课都是如此。其时“十年动乱”刚刚结束,人们对古典文学还有些距离感,而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仿佛是山涧欢跳的溪水从陈老先生的口中汩汩流出,撩拨得我们这些青年男女不能自已,竟至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老先生课堂上从心所欲、游刃有余的秘诀何在?谜团终于被解开。当时学校有晨练的必修课,我每天凌晨经过一间教师办公室的窗口时,都能听到一个十分熟悉的诵读声:“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声音苍老而圆润,弥散在薄薄的晨雾中。

另一位老师张诚接,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笔挺的中山服,淡雅的长围巾,纹丝不乱的根根头发,儒雅的张先生一走进教室,令我立马联想到柔石《二月》里的萧涧秋,电影里孙道临扮演的萧涧秋。算来其时张先生已年逾五旬,但印象中只有四十左右。

他教授写作,当时“十年浩劫”刚过,百废待兴,师范类学校还没有统一的教材,他就用自编的讲义给我们上课。预备铃响过,他总会风度翩翩精神抖擞地跨进教室,从讲义夹里取出一叠油印的讲稿,让课代表发给大家,然后便亮起洪钟般的嗓门开讲了。记得他给我们讲的第一课是“立志成才,多读多写”,他告诉我们“口怎么说,手就怎么写”,要“热爱生活,仔细观察,积极思考”,他还教给我们一些基本的表达方法,指导我们写人,记事,发表议论,写读后感,写说明文,写抒情散文。这些观点和做法,在今天看来似乎是很基本的常识了,但在那“文革”余毒未尽的年代无疑是清新的春风,让我们耳目一新,混沌顿开。

张先生不但课上得投入,而且做事很执着。有一段时间,我们在食堂排队买饭的时候,总看到张先生背着手缓步走来,边走边仔细地观察着打饭的场景,开始我并不理解他在做什么,后来听他在课上读描写打饭情景的“下水文”终于明白了,原来他是在备课,也是在践行他的“热爱生活,仔细观察,积极思考”的写作思想。

那富有魅力的身影,那磁石一般的诵读声,在我的心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6

我进修高等师范课程的时候已过而立之年,且在处境十分艰难的情况下坚持完成学业的。也许是特殊的身份,引起了部主任洪作堂先生的注意。有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询问我的情况,嘱我写一篇克服困难进修学习的文稿。后来,那篇题为《苦在其中,乐在其中》的稿子在教院报刊发表,并编入了师德课教材。其后洪主任兼编一本内部教育刊物,经常来信约我给他写稿,就这样我开始了笔耕生涯。

毕业那年,洪主任把我叫到家中吃饭,慈爱地一边给我夹菜一边告诉我:“教无止境,学无止境。毕业了一定不能松懈,要在教育岗位上做出不凡的业绩!”临别时,他送给我一本写作用语工具书,亲笔在扉页题写道:“教无止境,学无止境。祝克明同志再接再厉,取得更大的成绩!”

至今,洪主任送给我的书依然摆放在案头,洪主任的八字赠言已成为我的座右铭。

那一次倾心的谈话,那一句激励奋进的题词,在我的心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

原来,教育就是这样。

——在受教育者的心上烙下终身铭记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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