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区西侧有条河,叫沿岗河,沿岗河的西边是沿淮闻名的城西湖,虽然没有苏堤春晓、三潭映月,没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也没有沙鸥翔集、锦鳞游泳,但是,它的开阔水面、潋滟波光,总会让人心旷神怡,它的映日荷花、连片菱叶,总会引人驻足观赏,它的水上渔舟、波上游艇,总会令人乐而忘返。
在这个小县城,有这么一个天然的水面,真是难得的一景,而我,可以足不出户观赏到这一景致,仿佛得到了大自然的偏爱,独享了大自然的赐予,此乐何极也。
然而,偏偏有一件恼人的事,就是我的阳台与城西湖之间,竖着一座高大的水塔,它硬生生地把我见到的湖景一分为二。本来站在我这四楼的北阳台是可以一览湖的全景的,一分为二之后就只能看到破碎的景,心情也似乎一下子破碎起来,欣赏的兴致也就大大打了折扣,甚至近于了无了。本来我的北阳台离城西湖直线距离不足五百米,可以清晰地看到湖面荡漾的亮亮的波纹,看到朝晖夕阳将湖面染成的绯红,甚至能看到湖面浪尖上嬉戏的鸟影,可就因为这座水塔的阻隔,没由来地拉开了我与湖的距离,所见的就像我有时没拿稳手机拍出的照片,图像模糊而遥远。我知道这是座废弃的水塔,既然废弃了,何不一拆了之,还要竖在这里做什么!每次立在北阳台赏城西湖,目光一触到这大煞风景的水塔,心底就会冒出几分烦怨来。
有一阵子,朋友圈都在晒落日照,有草原落日,有海上落日,有高楼落日,我也极想晒晒阳台上拍到的城西湖落日。待到湖面燃烧成跳动的火焰时分,我打开相机,把镜头调好焦距,静候浑圆的夕阳触碰水面的一刹那。可是,又是这座水塔,它不偏不倚,正挡住了那轮落日,无论我怎么移动位置,左边,右边,抬高,放低,一切努力都是白费,那个水塔就像一个巨人稳稳地立在那儿,遮挡住我的风景,压根儿不管我的焦虑与不安。最终,我拍到的要么是一半的落日,要么是被切开的落日,只好无奈地等朋友圈吐槽了。这可恨的水塔,你为何平白无故地与我作对呢!
图片发出后,留言评论还真不少呢,大都带着惊讶的表情:“哇,水塔夕照!可与西子湖雷峰夕照媲美啊!”“哈哈,水塔,独特的一景!”“赵老师,您那阳台可是最美的景点哪!”……
我知道朋友圈都是习惯于点赞的,送上几句赞语无非是皆大欢喜,如果信以为真,那就呆萌到幼儿水准了。可不知怎的,细瞧瞧那些水塔湖光夕照,竟也生出几分美感来,再静静地观赏那实景,想象着假如没有这水塔,西湖水面定然一览无余,就像一个女子毫无掩饰地立在你的面前,一肌一容,一笑一颦,都纤毫毕现,这极有可能会产生审美倦怠,甚而至于非但没有发现美,反而注意到了她脸上或脖子上长的痦子。
中国传统艺术讲求朦胧美,往往通过空白布局、虚实相生、似与不似的模糊表现,而创造一种朦胧的艺术境界。古人描写美女子,往往都不直接呈现,而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或以他物来映衬,如“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人见不走,鸟见不飞”等等。以这种审美观来看,这水塔无疑是城西湖的“琵琶”,有了它,这湖景才不夸张地袒露,而是闪着魅眼羞羞怯怯露出半边脸或一只玉臂。就如这落日,在塔影里似露却隐,若隐若现,而且彼此相映相衬,那不是令人遐思的审美境界么?
再说,这座水塔是有来历的。1966年初,南京军区向军委上报了与安徽省共同围垦霍邱县城西湖农场的请示,受到毛主席的重视与肯定,他在报告中批示道:人民解放军应该是个大学校,这个大学校要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产品生产。这一批示,后被称为“五·七”指示。也就在这一年秋天,城西湖上热火朝天,十万民工浩浩荡荡,万余官兵齐心协力,仅用一年时间,就把千年湖滩变成万亩良田。遥想当年,广袤湖面麦浪滚滚,大豆金黄,农业机械穿梭于田垄间的水泥路道,一个师的官兵往返于坝上湖区,机器轰鸣,号角声声,一派繁忙而喧闹的场景。这座水塔就是为保证军队饮用水而修建的,直到1986年中央决定军队撤出退垦还湖,这水塔便作为历史见证物保留下来。如此一看,这水塔无疑又增添了城西湖自然之景的人文内涵。若把我居所的北阳台作为观景台,那么,我既可以指引人们饱赏“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城西湖,又可以由这座水塔讲述那段“麦浪滚滚翻金波”的历史佳话,我想,来访者一定会意兴盎然的。
这样想着,我先前的烦恼渐渐冰释,并渐渐感觉到这水塔从头到脚都是那么美。清人王国维说,“境界之生于吾心而见诸外物者,皆须臾之物”,就如美学家认为的,意象世界不是物理世界,意象世界是人的创造。陶潜的菊是陶潜的世界,林逋的梅是林逋的世界,莫奈画的睡莲是莫奈的世界,梵高画的向日葵是梵高的世界。那么,这座废弃的水塔呢,它不也是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欣赏者的世界吗!
凡在家里的时日,我都会习惯地走到北阳台,赏湖上风光,也赏这一座水塔。我甚至美美地想,说不定因有这座水塔,我这阳台景点还能申报个4A、5A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