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十岁时,我当过一年的牛倌,至今还记得那些刻骨铭心的牛事。
那时候,祖母三寸小脚不能耕田种地,父亲在外地工作,家里唯一能出工的劳动力就是母亲,所以我家年年“超支”(工分买不回全家人的口粮),好心的生产队长出了个主意,让我给生产队放牛挣点工分,于是我扮演了读书郎和牛倌的双重角色。
牛要在五更天时拉到山上去吃带露的青草。睡梦中,听得隔壁丁家老二对着窗户喊:“放牛喽——走喽——”迷迷盹盹地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从牛棚里牵出小牛犊,跟着几条老牛晃悠。丁家老二他们骑在牛背上悠闲自得地有说有笑,而我只能攥着牛绳小心翼翼地尾随其后,两只裤腿已被露水浸得透湿。大孩子们便教我骑牛,边说边做示范,一只脚蹬上牛角,待牛头往上抬的时候,另一条腿快速迈起跨过牛脊背,屁股顺势就落在牛背上。也许是小牛犊未经训练,压根儿没有与我配合的意思,我脚一蹬它的角,它就摇头纵身,甚而至于又蹦又跳,如是尝试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只得失望地叹口气,很羡慕地看着他们一个个骑士的模样。
作为兼职牛倌,我得提前赶牛回家到学校去。太阳从东山探出脑袋,我知道上学的时间快到了,就赶紧拉着牛往回走。小牛开始还是很顺从的,低着脑袋踮着蹄子跟着我,可就在刚到村头时,对面山头的老牛“哞哞”一叫,小牛犊也“哞”的一声折转身就撒腿飞跑。眼看要到家的牛跑了,我情急之下拼命拽住牛绳,死死地拽着,然而一个孩子的力量怎能敌得过一条牛呢,结果可想而知,我被拖出几十米,摔到一个水凼里。等我挣扎着爬到边缘的时候,小牛早已脱缰而去,我也只好水淋淋地回家搬救兵了。
吸取了这次教训,又加上需要按时上下学,我时常独自把小牛犊牵到附近的山上吃草。夏天的一个午后,我把牛拉到村庄对面的松林里,那儿既有牛爱吃的嫩茅草,又可以避免烈日的暴晒,还会有意外的惊喜——采摘到大麦泡(一种长在刺条上的酸甜可口的野果)或松树蘑菇。就在我与小牛犊很投入地寻找各自的食物时,天边几声闷雷响过,云很快涌了上来,头顶上一道道银蛇似的闪电划过,一连串的雷声轰隆隆地滚动。我被这阵势吓得惊慌失措,急忙拽住牛绳往松树下躲。就在这时,一道电光直刺我的眼帘,一声炸响当头劈下,我感到从头到脚唰的一下通体发麻,慌乱中本能地紧紧抱住脑袋,浑身抖作一团,脑海里闪过祖母描述的雷公怒目利嘴、手持利斧的形象……莫非我要被这雷公劈死吗?等我缓过神来的时候,满脑中还充满了“死”的恐怖,直到祖母在村头焦急地喊我的乳名,我才从恐惧中缓过神来,逃也似的拽着小牛奔向祖母呼喊的方向。自此,每次单独外出放牛,我都要抬头看看天色,仍然心有余悸。
避开雷霆乍惊相对比较容易,可免受小牛犊撒野之苦就十分困难了。它会在你不提防时撒一个欢,会极任性地把你拖拽到水塘里,会没由来地赖在那里一动不动。初冬的一天,我正骑在牛背上温习前一天的功课,小牛犊也在静静地低头吃干草,突然抬起头竖起两只耳朵,嘴里“哞哞”有声,原来不知从哪儿传来老牛的叫声。我还以为它们只是遥相呼应一下就罢了,谁料想小牛犊腾地一下扬起蹄子一路狂奔,飞越一片草山,飞越一道冲田,飞越一个岗坡……起初,我还知道使足全身力气抱紧小牛的脊背,后来就完全麻木地趴在牛背上,等到小牛跃上岗顶的瞬间,随着“窟嗵”一声,脑袋“嗡”的一下,我就失去了知觉。等到我慢慢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岗顶上躺了不知多长时间,而肇事的小牛犊也不知去向。
事后,我跟祖母和母亲述说了历险的经过,母亲当场把我揽在怀里抹眼泪,祖母点着小脚跑到队长那儿责骂了一通,结果是生产队解除了我的牛倌一职。
虽然只当了一年的牛倌,而且咀嚼回味起来满是酸苦,但是这些牛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成为我人生历程中特殊的体验,是今天仅以读书为职业的孩子们未曾体验到的。这种体验不会像考试一样立马可以看到分数的涨跌,但却积淀了某种生命的养分,或许会内化为影响自己人生格局的重要因子,成为我独自面对撕心裂肺的伤痛、走过狰狞如魔鬼的暗夜的一份力量。
至今,每当遇到难以逾越的沟沟坎坎时,我都会想起少年的那些牛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