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广州作家王国省惠寄的散文集《一路向南》,是一个阴雨的傍晚。目光掠过目录、序言,停留在“永远的亲情树”……读着读着,窗外映现出霞光,天放晴了。
王国省的散文着实带给我惊喜,就如这雨后的阳光,亮亮的,暖暖的。
王国省在看似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生活中,捕捉到一些令人心旌摇撼的细节,尤其是用那颇具独特艺术魅力的语言,描画出一幅幅极具审美意义的生活图景,让读者一旦进入其境便流连忘返,颔首微叹。
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形容美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王国省作品的语言也是如此,长短合度,浓淡适宜,干净利索。叙述不拖沓枝蔓,描写不铺张渲染,抒情不大肆煽情,议论不过于强辩。单篇大多文字精短,部分长篇如《戴帽子的村庄》《大姐来了》《生死轮回》《馨香回忆》《春天的旋律》《路上的歌谣》等,也是分章分节,且每一章节都紧扣住一个统一的主题。所描述的生活片段又大都是镜头式的,极像影视剧的脚本,例如《悼念与离别》一文中告别几位姐姐一部分:
五味杂陈中,吃完饺子。我起身欲和姐告别。
五姐说,多年没有抱过弟了,和姐拥抱一下吧。
我走过去,先主动拥抱五姐。她的腰身明显粗壮了许多,不复当年的妙曼身姿,让我喟叹时光无情。
我又去抱大姐。大姐身材矮小。我努力俯身,才能抱住她。大姐的背微驼,两个臂膀不是十分平衡协调。她一个个抱我们长大,等我现在去抱她时,她反而有些拘谨起来。
啜泣声。
我听到啜泣声,回头,五姐第一个哭了。哭声在一个气氛相对狭小的空间是会传染的。四姐第二个抹起了泪,接着又是大姐、三姐。
姐,你们这是干吗?又不是生离死别。
说完,我鼻子陡然一酸。
销魂最是离别时。
没有言辞的夸饰,没有冗赘的叙述,只是运用了蒙太奇的手法,把一组鲜活动人的镜头组接起来,构成了催人泪下的一幕,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血浓于水的亲情。
在《父亲的寨子母亲的屋》中,作者写岳父岳母,细腻真切,字字含情,而写到与妻子的婚恋史却惜墨如金:
13年前,我在人生事业的低谷,认识了土家族姑娘小霞。
我要和这个男人过日子。霞对他父母说。
你自个儿的事,自个儿拿主意吧。这是她父母的答案。
那一年,腊月二十七,大雪纷飞,没有一个娘家人,霞在我河北老家的庭院对着蒙着红纸燃着檀香的木桌一拜,就算是拜堂过门了。
虽寥寥几十字,但分明可见妻子的执着,岳父岳母的随和,也让人想见当年婚礼的简朴。细细品味,更让人感受到贫贱中建立的夫妻感情,如洞藏的老酒久而弥香,愈来愈醇。
王国省作品刻画形象,多用白描。例如:写看戏的母亲,“抱膝蹲坐,听得津津有味,兴趣来了,也跟着哼唱几句。风吹着母亲藏青色的对襟小袄,像一面精致的旗帜”(《母亲看戏》);追忆父亲,“恍惚间,我望见父亲光着膀子,在惊涛骇浪中来来回回,像条黝黑的飞鱼,把火焰般燃烧的红高粱带到忙碌的大姐身边”(《大姐来了》);写苍哥,“聊天时,苍哥会时不时旋转他的帽檐,以确定找到最佳位置。说到激动处,帽檐上的黑塑料熠熠生辉,把他映衬得像位亢奋的五四青年”(《戴帽子的村庄》);写肖克凡,“他的下巴总是高高扬起,有一些不羁,又似乎是在挑战。有时他躲开人群,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默默地抽烟,烟圈一个接一个,像是他浩茫的心事”(《山楂树来客》);写刘庆邦,“他比我想象中瘦削,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花镜。他不苟言笑,大多时间在默默地走,默默地看。眼睛不大却犀利有神,有时突然抬起头,望一望烟雨朦胧的天空”(《秋天的遇见》);写纪德立,“在旷远的荒野之上,夜风吹亮他的双眼,和遥远的星子相互辉映,他的双手之上,一条蛇如一道白练,舞动黑夜”(《舞蛇者——
王国省作品语言的干净,还体现在多用短句,常有独字句;也多用短章节,常有独句段。例如《戴帽子的村庄》一文第8部分:
我的家乡是冀南国家级贫困县,是“中国鸭梨之乡”。
而我,为故乡祈福。
之后想象。
在天才的想象中,春暖花开。
一群群笑逐颜开的乡亲,个个理着精神饱满的发型,正对着如画江山,挥帽致敬。
文字极为简省,又是跳跃性的,但是有叙述有描写,有实写有虚写,真挚地表达出对家乡摘取“贫困帽”的希冀与渴望。而且这五句话分成五段,长短不一,参差错落,节奏感很强,如同散文诗一般,给人以丰富的联想与想象。
诗人艾青在诗作《我爱这土地》中写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王国省是一个心中有爱、重情重义之人,他的作品无论是写亲人、同学、朋友,还是写偶遇的陌生人、阅读书籍的作者、曾经游赏的风景,都倾注了一腔真情,字字句句情意缱绻。写去世的母亲,“我抱起照片里的母亲,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灰尘,生怕惊扰了她”(《母亲看戏》);回忆父亲,“衔着辛辣的纸烟吞云吐雾,每一缕烟,每一个圈,都是他成人世界的悲喜写真”(《农耕年华》);写大姐,“姐的眼神愈来愈苍老了,却不乏温暖的力量。那充满期待的亲切的眼神,将会伴我走过今生每一个下雨或下雪的日子”(《大姐来了》);写面馆店主,“看到店主夫妇那双虔诚感激的眼神,心底一根弦瞬间被拨动,铮铮作响”(《那些花儿》);写敬老院老人,“两位耄耋老人走过来,看到我,不约而同地伸出手,两双温暖枯萎的手,把我抓得很紧很紧,让我想起父母”(《生死轮回》);写走近贫困山区小学,“在孩子们中间,可以洗涤蒙垢的心灵,让生命像一只金色的瓦罐,盛满希望的暖阳”(《馨香回忆》);写桑城,“弯弯的桑桥像优雅的琴键,飞溅着优美的颤音。它吱吱呀呀地唱呀,引来绿翎羽的鸟儿来和”(《在桑城》)。
就像春蚕吐丝一样,王国省吐出缠绵的情思,这情思化作了诗意的文字。书中的每一篇作品,是散文,也是诗歌,信手撷取,满把都是诗的芬芳:
时光的收割机刈割着一茬茬生命,守望新一茬春风吹又生。父辈这一代剩下的已屈指可数,不知不觉,我们从青春的追忆中闪退,开始列队等待在终将呼啸而去的人生列车旁。(《戴帽子的村庄》)
母亲离世后,现在每每回到老家,都有过客的意味。大姐对我越好,离开时越有盘根错节的孤寂感,就像一片飘零的叶子,在这株枝繁叶茂的亲情树边盘旋。(《悼念与离别》)
正是稻菽千重浪的季节,稻田已呈现出灿灿的金黄;荷叶田田,碧浪上绽放着朵朵粉红色的荷花;杨柳窈窕,在风中荡着秋千,层层蝉声漫过清澈的池塘。(《岳父进城》)
我怀恋土地上袅袅升腾的晨雾、静静反刍的黄牛、轻盈的绿蚱蜢、晨风中的响翅,包着蓝道头巾的父亲,笑吟吟地凝视着朝阳对火的姿势,犁铧在清晨里闪着幽静的光芒,像武士弗拉明戈光芒四射的宝剑。(《农耕年华》)
生命中有一种兄弟,平素淡若水,无色无味有情。总有那么一种情缘,甘如酪,甜如蜜,历代传颂,久而弥笃。(《兄弟》)
阳光安静地照耀,永远与世无争,两排扬起的路灯亦无声无息,太阳出来,他们便成了失明的摆设。昼夜交替,人们一边铭记,一边淡忘。(《馨香回忆》)
那是一个沉默着的王国,可以和一只叽叽喳喳的鸟对话;可以看蚂蚁从巢穴里钻出来,在落雨前迁移到门槛内;也可以听婴儿的啼哭从巷子尽头传来,给寂静的后院带来几分生命的灵动和神秘。(《后院——我灵魂的安放地》)
大片大片雪白的海鸥从头顶掠过。我瞬间迷失在一望无垠的洁白中,思想如婴儿一样纯净无比,枯瘦的手指开始还原成粉嫩的模样。(《春天的旋律》)
晨光熹微,映照着校名,繁体的“国立”二字,一下把武大的历史拉到遥远的民国时期。恍惚间,台阶上站满了衣着民国学生装的男女青年,他们怀抱书籍,意气风发,谈笑风生地走进校园深处。(《汉口和武大》)
在沉默的冰河旁,我喧嚣的思想渐趋沉静。闪闪发亮的冰床,像一块硕大无比的LED屏,播放着无垠的空白。(《冰河之恋》)
慢跑的火车,慢跑的孩子,不温不火绽放的花,慢腾腾回放的旧时光。一些耿耿于怀慢中融化,一些游荡的灵魂慢中回家。慢火车,带走我经年的感伤。(《绿火车,慢火车》)
今日,我愿旋开这一壶相思,在袅袅的酒香中,假设自己依然在故乡的土地上,看母亲编织的乳白色炊烟,裹挟着我苍苍茫茫的乡愁,在记忆中倔强而深情地一次次升起。(《出门人》)
岁月像一只巨大的筛子,时间的巨臂晃动着,泥沙俱下,去伪存真,筐底最后只剩下凝重的颗粒。这些颗粒,就是沉甸甸的友情。用真诚播种友谊,适时刷下存在感,朋友二字会更有含金量。(《朋友也须常刷存在感》)
读着这些诗意盎然的文字,我想,每一位读者都会在审美的愉悦中感受到一种温暖。正如王国省所说,“文字里种下的疯长的阳光,也会照耀温暖一些有缘人”。
王国省还有一个身份,爱心志愿者。其实,他的有温度的文字,凝结的就是一个鲜红的大字——爱。
十分幸运,我就是他的“有缘人”之一。
这几天,淮滨的小城秋意渐浓,而有王国省的《一路向南》相伴,我感觉到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