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皖西报社流冰主编的《乡音》一书,乡音弥耳。
首篇就是我的同乡同学、著名作家徐贵祥的散文《老街沧桑》。刹那间,记忆中的那条街便也鲜活起来。
我的老家不在本洪集街上,而在距洪集二三十里外的唐家畈,原来属于大桥公社,后来划归洪集镇。很小的时候,就常听老人讲“娥眉州与六安州”的故事,大意是有个叫张拉塔的用稻壳子搓绳子,把位于“娥眉州”的一座“锥子”(塔)拉到了六安,于是“娥眉州”衰败了,“六安州”就兴盛了起来。当时就觉得这故事很神奇,心里老是在盘算稻壳子是怎么搓成绳子的,又是怎么把一座塔拉走的……想到“娥眉州”遗址探个究竟,但苦于交通不便,也就作罢。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师范毕业分配到洪集中学任教,刚安顿下来,就有土著同事向我“推销”:“缺什么东西,只管上老街去买好了,那里十字街的大楼应有尽有。顺道还可以去看看龙井,刮什么风有什么水,神奇得很呢!”同事的话把我的心搔得痒痒的,于是趁一个礼拜天,我便约他陪同,前往老街览胜。
由公路干线往东,顺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前行,大约半小时,同事用手一指:“到了!”原来这就是?我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两列带有烟火色的草屋挤着一条深深仄仄的小巷,灰黄的墙壁上残留着不知哪年哪月用哪种纸写成的标语的碎片,斑斑驳驳的,风一吹,有几片抖成了小旗,似乎以十倍的惊喜欢迎我这个特来观光的远客;一声声弹棉絮的弓弦声,“嘡啷,嘡啷,嘡啷——”从小巷深处传来,仿佛是位年迈的解说员在述说这老街古老的历史,也许是关于“娥眉州”的传说吧。我们沿着巷道(我实在不好意思称它为“街道”)往前走,鞋底击打着光滑的大青石板,发出“嗒——嗒——”的声响,惹得一道道门内次第探出流着鼻涕的小脑袋,也有几个老人和年轻的女人,那射来的一束束目光无异于发现了天外来客。
小巷快走到尽头,同事告诉我:“十字大街百货大楼到了!”我环顾左右,连“大”的影子也没瞧着,只见刚才来的小巷又连起了一条指南指北的街巷,形成“T”字状(也许是徐贵祥文中所说的“F”状),这也许就是“十字大街”得名的缘由吧;又见在草屋阵里“鹤立鸡群”地突出几间暗灰色的瓦房,瓦是老式的小片瓦,瓦楞上已布满暗绿色的苔藓,一株蒿草街旗一般高耸屋脊,在风中自豪地摇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大楼”了。
我全没了登“楼”的兴致,也无心去品味那神奇的龙井水,然而同事却兴高采烈,一个劲地夸赞那龙井奇景,便跟随他前往。来到街外一个草木茂盛处,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丛丛灌木簇拥着一个水潭,潭水倒是十分清冽,映着四周的枝枝叶叶,也有几分景致,然而我仔细赏鉴了好一阵子,除了枝影叶影,再也没有看出“刮什么风有什么水”的神奇。大概是因为没有风,水也就不会发生变化吧。总之,我的内心有几分怅然。
返回的路上,同事觉察到了我的失望,又赶紧给我“补课”:“你不要觉得看着不惹眼,这可是‘风水宝地’呢。皇帝朱元璋都来过这老街,先前这条街还叫‘娥眉州’呢,直到现在还灵着呢,不管发多大的水也淹不掉老街。”
同事的话也许是真的,不久就得到印证。那年洪集大涝,站在公路干线向东望,茫茫浊水之中有一“孤岛”,那便是老街。“风水宝地”啊,信然!
刚开始工作总寻思着干出点样子来,整天埋头于教室、办公室,连公路旁新辟的菜市场也难得去一趟,更无暇再去造访老街了。外面的新鲜事大都是通过家人和同事的口得知的:
“菜市场建了石棉瓦天棚,一二十间房子长,好气派呢!”
“公路边粮站、食品站开张了,还有供销社,以后买东西不用跑老街了。”
“公路这边建了汽车站,以后出门就方便了。”
“万元户老刘在公路东边盖了栋平顶楼,洋气着呢,啧啧!”
“新鲜,新鲜,老王家在路边办了个俱乐部,说县政府还送来了一块匾呢!”
……
偶有一天,我被公路那边一连片的鞭炮声吸引了。一站到公路口,一下子怔住了:这还是那条两旁歪脖子榆树扭秧歌的公路吗?这分明是一条涂抹上城市文明的新街啊!举目远望,一条黛色的柏油路两旁整齐地分布着两列楼房,由南而北,几乎不辨其首尾;家家楼房顶上都耸起高高的电视机天线,似乎在显示自家店铺的实力;随便进一家店门,立马就被喧闹的音响声包围住,眼球不由自主地被那些五颜六色的服装和大大小小的电器牵引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来得这么迅速,仿佛就在一夜之间!
然而事实证明,这里突兀崛起了一条新街,一条年轻得活蹦乱跳的新街!
我又想起了素有“风水宝地”美誉的老街,向同事打听,同事笑了笑说,老街的老住户纷纷迁到了新街,现在新街的地皮价日日见长呢。
听了同事的话不胜感慨,于是写了一篇《“风水宝地”的变迁》的散文,可惜的是《乡音》未能在二十年前诞生,我的那篇文字只好随作文纸一起渐渐泛黄,最后在我调到县城搬家时丢失了。
离开那条街已经快二十年了,时时在梦中见到它。每次外出乘车打那儿经过,我总会打开车窗,搜寻着街道的一切,每一家大型商场,每一块招摇的广告牌,每一个熟悉或不熟悉的身影……从北端看到南端,或从南端看到北端,摄下在不断变高变胖的新街,我被那弥漫着现代文明气息的街道深深地震撼了。
而每当此时,我又不禁把目光投向老街的方向,想起老街滋润的文化精英徐贵祥、穆志强、柳冬妩等笔下的老街,想起近三十年前造访老街的情景,想起儿时听到的“娥眉州”的故事……
社会文明进步的脚步日益加快,每一个朝阳都会给人全新的感觉;而淳朴的历史文化也已逐渐湮没于现代文明的进程中,这不能不令人为之叹惋!
我对流冰主编心生敬意,他的《乡音》会成为像老街这样的皖西历史文化和现代文明的焊炬,把它焊接在人们的文化骨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