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老家庄西头的岗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西岗子没有风景,寻寻常常,但它是我孩提时的乐园。那时候,我常像尾巴似的黏在大孩子的身后,在岗坡上疯跑,或玩抢老营,或玩老鹰捉小鸡,或玩警察逮特务,或采摘金银花、野菊花。最开心的时节是夏天。庄上人有聚会纳凉的习惯,大人们忙完了农活和家务,澡也洗过了,便摇着芭蕉扇,陆陆续续地来到岗子上,放下蒲凳或小竹椅,摊开小凉席,就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不管是谁提起一个话头,大家都能接上话茬儿,而且总会一波一波地推向高潮。大人们谈兴正浓,孩子们玩兴也正浓,藏猫猫,捉萤火虫,唱儿歌吟童谣,在草垫子上滚来滚去,有时候还在大人的邀请下赛歌赛舞,博得一岗人鼓掌叫好。每当此时,我和小伙伴们都像喝了蜜似的,从嘴里润润地甜到心里,直到夜阑更深依然毫无睡意,在大人的再三催促下,才极不情愿地缓缓蹭下岗坡。
岗子靠近村庄的一侧曾是稻场,每当收获季节,场上人影攒动,格外忙碌,稻子铺满一地,大人牵着牛,牛拉着石磙,在稻子上一圈一圈地转,别的人就都坐在一旁等候,男人们吸烟,女人们纳鞋底子,等到稻子轧好了,大家就一齐拿起木叉,抖尽稻草里的稻粒,然后把稻草聚拢到稻场边,连接成一条巨龙。大人们汗流浃背的时候,孩子们也个个大汗淋漓,多是围着那巨龙转圈,从头跑到尾,从尾跑到头,边跑边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号子:“嗨哟嗨,加油干,金色稻谷堆成山;嗨哟嗨,加油干,锅里碗里白米饭……”跑一阵,喊一阵,接着便齐刷刷倒在稻草上,惹得大人举起木叉呵斥:“回去要叫痒揭你的皮!”孩子们一听,咯咯地笑着跑开了,满场的男人女人们也都笑了起来……
不知何时,西岗子渐渐冷清了,也许是像我祖母一样善讲故事的老人相继离世,也许是像我一样疯起来不可收拾的孩子已各自东西,也许是庄子上的年轻力壮的汉子都漂入城里。我因谋职于外地,回老家的次数不多,老家西岗子在我的脑海里也渐行渐远了。
有一年清明节返乡祭祖,二弟陪我在西岗子转了一圈。当年的老槐树不见了,当年的打稻场废弃了,当年的小野花也踪影全无了。荆棘斜生,蒿草疯长,岗边几杆竹子横七竖八地歪倒在那里,一棵老乌桕树撑起光秃秃的枝桠望向天空。伫立岗顶,眺望岗下的平畈,黯淡的流云下黄乎乎的一片,没有柳影,没有水声,没有鸟迹,静寂得像一幅版画,唯有散着的一座座小楼给画面涂抹上一些声色。
“唉——”二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些年青壮劳动力都外出打工,挣钱回来盖的小楼都空着,就连田地也没人好好耕种了,过去的种粮熟田都荒掉了!”
“国家的‘三农政策’力度不是越来越大吗?”我不解地问二弟。
“是啊,现如今农民的日子确实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可是人心哪有满足的呢?再说,到外面打工挣钱确实比种田多,谁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你看,那小楼盖得漂亮的,家里都有人在外边打工挣钱……可是,俺祖祖辈辈的农民,就这样把家乡的土地抛弃了?”二弟的双眼里流露出几分忧思。
看着二弟陷入沉思的眼神,再看看眼前荒芜的岗子,不禁有些黯然。
此后,从电话里得知:乡间的田地都转让给农业合作社和种粮大户了,耕种收割都用机械基本上不用人工了,政府与农民签订宅基地所有权协议了……最新的信息是,二弟要在门前空地和西岗子做点文章。
去年春日,我带着儿孙回乡探亲,一走下车就觉得眼睛一亮。西岗子布满了行行的梨树,上上下下,整整齐齐,列队似的,而且装束完全一致,自由伸展的枝条,绿叶间点缀着白花,微风拂过,叶与花翩然飞动,就像无数只绿的与白的蝴蝶振翅舞蹈,又像无数只蜜蜂在花间嗡嗡地采蜜,随着一阵阵风,送来香味,送来甜味……
“这是我从外地引进的一批梨树。”二弟走近来眉飞色舞地指点着,如数家珍,“坡下的这片红板房是猪舍,已经养了几十头香猪;猪舍旁边那个堤柳水塘是我用推土机挖掘的,放养了上千尾有机鱼;明年等到梨树长大了,打算在梨园里放养上千只生态鸡;还打算在岗子上建个文化娱乐室。现在已经‘村村通’了,城里人双休日也可自驾来休闲休闲。”
目睹眼前实景,想象着二弟描绘的图景,我惊喜与感慨交集。是啊,只要有一片土地,一个梦想,不管这土地怎样贫瘠,这梦想怎样遥远,都会生长出令人惊叹的奇迹,都会开放出姹紫嫣红的花儿。
童年西岗子的美好记忆又一次鲜活在我的脑海里。我想,关于西岗子的记忆,定会传承给后代,以一种全新的诗意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