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书房北窗正对着一棵树,一棵柏树。它立在我居住的这一栋楼和另一个小区之间的一片开阔地上,周边没有别的树,只有小区的住户在地上种的几畦菜,只有几茎蒿草摇曳于菜畦边,不知为什么,偌大的空地就孤独地立着这么一棵树。
树形近似于一座宝塔,大约树干在一米往上就生了许多枝丫,一层一层的,一直到树的顶端,枝丫逐层收拢,最末便成了塔尖。不知情的人一定会以为是有人特意修剪的,其实,我从未见人修整过它,甚至连种菜摘菜的住户人也没有抬头看一眼它,它纯粹是自生自长成这个样子,也许是它的天性使然。
对面小区那栋楼一个空洞的阳台上,也有一棵树,弱不禁风的,如风中抖动的小旗。它定是觉得高处不胜寒,或者是难耐独处的孤寂,频频朝这棵树招手致意,时而点头,时而鞠躬,时而手舞足蹈。看来,它是使出浑身解数来吸引这棵树的注意;而这棵树呢,却静静地立在那儿,或只是礼貌性地轻轻摆动一下枝叶,随后又恢复了站立的姿态。
一阵风从远处的湖面吹过来,带着一湖的涟漪,带着湖堤杨树叶子哗哗的响声,甚至带着所有生物的狂欢与悦动。这来势汹汹的风,一定是想将这棵树裹挟进去,并企图把它同化,使它陷入狂热的漩涡不能自已;可这只是风的一厢情愿,这棵树依然静静地立在那儿,仅仅对着风微微颔首,低低地发出一声叹息——我讨厌躁动,让我静一静吧!
几只蜻蜓飞过来,绕着树,忽而上,忽而下,忽而聚拢,忽而散开,像是花样游泳运动员踩着音乐的节奏翩然起舞,渲染出满场的激情与愉悦。它们是想把这棵树作为背景或舞台,如果这背景或舞台再产生一点动感效应,彼此互动,相映成趣,那会让蜻蜓们大喜过望。然而,这棵树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儿,像一个老者慈祥地欣赏着一群嬉闹的孩子。
一群鸟儿飞过来,有时是麻雀,有时是鸽子,有时是喜鹊。麻雀们“唧唧喳喳”,不停地翘尾点头,或成双成对地扇动着翅膀窃窃私语;鸽子们滑翔成一条美丽的弧线,一齐落在树的枝丫间,“咕咕咕咕”地互述衷肠;两只喜鹊轻盈地在枝头跳跃,“喳,喳喳”,一只声高,一只声低,卿卿我我,特别亲密:很显然,它们在演绎美好的爱情,谋划着筑起一个幸福的小巢。这些充满诱惑力的镜头,就播放在这棵树的眼前,而这棵树呢,却静静地立在那儿,像在听历史老人讲述一个黑白的古老传说。
一场大雪骤然降临,几十年未遇的,一夜之间,湖水覆盖了,屋顶积满了,树木全白了,整个儿是粉妆玉砌的银色世界。半夜里就听见外面大树枝丫被压折发出“咔嚓”“哗——”的声音,清早推窗一看,小区院内几棵桂花树的侧枝断成了两截,一棵很高的广玉兰的主干被劈成两半,一排整齐列队的雪松一棵棵披头散发东倒西歪。驻足书房北窗前,果然,这棵独立的柏树也未能幸免,它的挺直的躯干已伛偻成为耄耋老人的驼背,它的高昂的头颅已低垂到半空,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匍匐于地。看来,它遭遇了难以承受的打击,它将无法在这一片空地上站立。我想下楼去助他一臂之力,帮它除去压在枝叶上的厚雪,可是一无工具二无能力,真的是爱莫能助。而这棵树呢,却默默地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点点抖去身上的积雪,一点点抬起沉重的头颅,一天两天,让时间疗治自己的伤痕,最终,它再一次站立起来了,安安静静的,没有掌声,没有镁光灯,它依然独自立在那儿,把一切喧嚣屏蔽于外。
它,一棵树,孤独地立着的树,任它的枝叶自由地生长,长得丰盈,长得葳蕤,长成一棵最接近真实自我的树。
生命是需要有定力的,就像这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