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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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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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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一条河》连载

第二十五章 祖母是个有故事的人

1

祖母很会讲故事。

儿时,夏夜纳凉,庄西头老槐树下,祖母的身边总围着一圈小不点儿,一个个争抢着朝祖母使劲摇芭蕉扇,眼神里充满讨好与期待。“从前……”,只要祖母的嘴里冒出这两个字,所有的小脑袋立马就不再晃悠,连最调皮的孩子也屏住呼吸。

其实,祖母的故事并不怎么新鲜,王小打柴啊,九头鸟啊,牛郎织女啊,武松打虎啊,孟姜女哭长城啊,讲了无数遍,大家似乎已熟知了故事情节,但祖母每讲到要紧处,仍有孩子瞪大眼睛问:“后来呢?”“后来”虽然并不出乎意料,可大家总觉得那“后来”从祖母嘴里讲出来才更有味,尤其是祖母讲到恶人当道时会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讲到好人含冤蒙难时会叹息着撩起衣襟擦拭眼睛。

祖母的故事就像那棵老槐树,枝丫越来越密,树阴越来越浓,招引来的鸟儿越来越多,它播撒下的种子也在我们这些孩子的心中长出了小槐树。

2

祖母会讲故事,讲着讲着,她也把自己讲进了故事里。——当着我和弟弟妹妹的面,祖母就常常讲那些往事。

那是兵荒马乱的岁月,我们这个庄子一直以来的宁静被打破了。先是“鬼子”来了,后来“国民党”来了,再后来“国共”形成了“拉锯式”,每有“大军”到来,庄上人就到处“跑反”,白天就在地窖里、山墙的夹缝里、野外的田地沟里,夜晚就在西岗上的松林坟场里。

祖父已经去世,父亲与姑姑年龄尚幼,祖母带着两个孩子自然行动不便,往往就近躲在坟丘边的草丛中。她怕蚂蚁或毒蛇什么的叮咬孩子,就用手不停地从头摸到脚,又从脚摸到头,一直摸到后半夜有人发出消息,说“大军”走了,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庄子。一天晚上,祖母刚安顿我父亲和姑姑上床,忽然传来呼喊,“大军来了!”,仓促之下,祖母把两个孩子从床上移到地窖里,上面盖上木板又扣上鹅篮,便随邻居落荒而逃。躲藏在荒野里的祖母,眼睛却盯着家的方向,心里惦记着孩子,终于她忍耐不住,就偷偷返回家中,揭开鹅篮与木板一看,父亲正和姑姑在叽叽咕咕说笑呢。祖母一把抱过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生怕他们会被人从指缝间抠走。

有一回,“大军”过后,庄上人在草堆边发现一个人,满脸污垢,衣衫褴褛,乞丐一般,但从衣服还能辨出,他是一个“兵”。有人走近他,问他话,他一个字也不说,哑了一样。祖母见他还是个孩子,动了恻隐之心,就省下一口饭送给他吃,后来又送给他一双布鞋,叫他回家找父母去。那个“兵”是啥时离开的,祖母不知道,但庄上有人看到,临行前,他双膝跪地,朝我家的方向深深地磕了三个头……

祖母讲这故事的时候,眼圈有点发红,讲完故事长长叹一口气。我们似乎突然明白了点什么,再也没人追问“后来”如何。

3

祖母的故事很长。

民国时期,官匪勾结,为害乡里,我们家就曾被连抢三次,第一次抢走了祖母辛辛苦苦摘回的几篓棉花,第二次抢走了几袋刚打好晒干的绿豆与芝麻,第三次直接要祖母交出娘家陪嫁的银元。

最惊心动魄的是第三次。

土匪在门外砸门,厉声喊:“开门!开门!”祖母在屋里连连应答“好”,手却把门栓上得更紧。土匪在门外猛踹板门,呵斥道:“快开门!快开门!”祖母用门杠顶着门栓,又骑在门杠上死死抱住。“妈的个巴子,不开,老子铳了你!”土匪边骂边“啪啪”拉动枪栓,祖母疑心他们是吓唬人,正侧身从门边的一条缝隙看个究竟,“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她的耳朵嗡嗡直叫,眼前金星直闪。

一个瘦弱女子,终究敌不过几个彪形大汉。蒙面土匪砸开门,将祖母反绑着手吊在屋梁上,问祖母可认识他们,祖母摇头,又问祖母洋钱藏在哪儿,祖母仍摇头。土匪恶狠狠地把捆绑祖母的绳子紧了紧,就在屋子各个角落搜索,破箱破柜,坛坛罐罐,甚至连老鼠窟窿都翻找一遍,结果一无所获,只得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祖母好半天才挣脱绳索,赶紧钻到床肚里拽出瑟瑟发抖的两个孩子。

祖母平静地讲述这个故事。“要不是我偏过头瞅瞅,那一枪正打在我的脑袋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们清晰地看到板门的内侧果真有碗口大的一个坑。“土匪把我绑起来问我可认得他们,我要说认得,也就没命了。”祖母又补充道。

其实,祖母是认得他们的,她亲口跟我提过他们的名字,有一回祖母浇菜园时看到一个扶犁男子用鞭子抽打老牛,竟怒骂他“土匪羔子!”,并拿粪舀子扣他的头,结果被土匪儿子折断了粪舀把,为此还引发了一场“批斗会”。

4

我出生在“大跃进”年代,“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狂热频频升温,把几块田的稻子拔到一块田里“创高产”,遭到的却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惩罚。母亲作为青年团员与妇女队长,不得不饿着肚子带领一帮人在田地里喊口号唱山歌,祖母就在家里照料嗷嗷待哺的我。

家家户户的铁锅都上交被砸烂炼钢铁了,人人都到“连部”(生产队)吃“大食堂”,饭食一律是粥,可以照见人影的那种,就这样吃着吃着也难以开锅了。祖母留了个心眼,藏了一口小锅半袋米,每天抓一把米熬点稍稠的粥,喂我一碗,给母亲留一点,她自己就喝几口稀汤,说自己不干重活可以撑得住。时日不长,家里也断炊了。

当时,父亲在北方搞水务,距家有近百公里,听说他们国家人仍能一天三顿吃饱饭,祖母决定徒步去求助。她五更动身,整整走了一天,路上实在太饿就买了一个饼,咬一口里面全是剌嗓子的粗糠,正感到干渴的喉咙难以吞咽,却被旁边的人伸手夺了过去,她就这样水米未进走了近百公里的路。

在父亲的排灌站里,祖母端着白米饭,心里却惦记着家里的儿媳妇和孙子,第二天又是五更动身,胳膊弯挎着一篮米面往家赶,以防万一,她特意掐了些野菜盖在篮子上面,过河的时候也不敢要别人帮忙,裹布的小脚在水里站立不稳,差点儿就跌倒在河水里……

祖母回忆这段往事时笑着说:“那会儿不知怎么的,一路上一点也不觉着累,也不知道怕,心里就一直在想,这回有粮食了,孙子不得挨饿了。等进了家门,才觉着身子像散了架一样。”

一天,一百公里,一条羊肠小道,一个小脚女子。祖母找粮的故事常在我的脑海里回放,电影镜头似的,黑白的,很老很老……

5

祖母吃斋向佛,人称“老斋公”,后来,我和弟弟妹妹们喜欢往她碗里夹菜,她才渐渐吃了荤菜,不过每年旧历的正月初一到十五,还是绝对素食的,而且每日必焚香叩拜。

家里有一套烟熏火燎的香炉,有一轴旧痕斑斑的菩萨像(偶有一次见祖母展开过),每到年节,祖母就净手后从供柜里把它们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柜顶右上方,然后点燃香烛,轻轻插在香炉里,静静看它们完全燃着,双目微闭,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祷告结束后,又屈膝跪在地上的蒲团上,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逢吃年夜饭时,她还让我们全家人一一跪拜,这一习俗,即使在“文革”期间也没有中断过。

“破四旧”那会儿,家里供柜上的龙图案被挖掉了,被面子上的龙凤图案被剪掉了,几本线装的“四书五经”被扔到火炉子烧掉了,可唯独香炉与菩萨像幸存下来。祖母是把它们藏在哪儿的呢?这一直是个谜。有一回,我偷偷看到,祖母从毛主席像背后拿出了它们。哦,原来祖母发现了这么一个最安全的地方!

祖母见我窥探了她的秘密,嘴角露出有点狡猾的笑纹,随即又严肃起来,暗示我要保守这个秘密。我趁机问祖母烧香时都祷告些什么,祖母语调平缓地回道:“当然是保佑你们都好好的,保佑全家人都平平安安,保佑所有的好人都不要遭罪。”

望着祖母,看她说话时的面相,慈眉善目的,总觉得她很像画上的那尊菩萨。

6

祖母只是普通的家庭妇女,但她在远远近近的威望是很高的,是因为她的辈分高,是因为她的人缘好,还是因为她明晓事理,我很难下判断。

我只知道谁家缺了什么急用的东西,都会问问祖母有没有,而祖母总会像变戏法似的“变”给他;我只知道谁家有什么大事小事,祖母都会过去照看照看,出出主意,指点指点;我只知道每年正月初一,亲戚邻居们都来给祖母拜年,而且带上两包果子和红糖孝敬她。

印象最深的,就是相邻人家有闹矛盾甚至打架的,都要找祖母来评理。后庄子有一姓窦的,丈夫是杀猪的,妻子又好多事,夫妻俩三句不和就要厮打起来,有时竟打得头破血流,每次打架,他妻子都嚎啕着往我家跑,丈夫也气势汹汹地跟着追来。可是,祖母往他俩中间一站,只语气平平地说几句话,两个人都像小学生一样红着脸耷拉下脑袋。最后,她丈夫朝祖母点头一笑:“不看僧面看佛面,二婶子,我听您老人家的!”

莫非,祖母真的是佛了?!

祖母倒从不这么认为,她常常说那句“老话”:“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人心换人心。”

7

“大集体”时,靠挣工分吃饭,祖母不能下地干活,父亲在外地工作,仅靠母亲一人出工买不回全家人的口粮,我们家成了远近有名的“超支户”,按照规矩,就得把稻子扣在生产队的仓库里。

祖母把养了一年的猪拉到集市卖了,又捎信叫父亲给点钱,终于把“超支款”如数凑齐,可一看领回的粮食,空瘪的,带灰土的,甚至还夹杂着老鼠屎,祖母顿时火冒三丈,拄着拐杖就去找生产队长。

“你摸摸第三个扣子想一想,你们分的口粮就这样吗!你们的良心都叫狗吃了!毛主席也不兴你们这样对待老百姓啊!”祖母指着生产队长的鼻子斥责他。

生产队长自知理亏,——先前分的口粮都是扬场时上风口饱满的稻子,剩余下风口的连同稻场边边角角打扫的稻子就留给“超支户”——就连连作揖打躬说:“对不起你老人家,把你家领回的稻打个折,下年只要讲个交‘超支款’的日期,就不扣你家的口粮了。”

祖母也不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人,见队长都认错了,也就作罢了。

“超支户”帽子不摘,年年都是烦心事。又一任队长给祖母出个好主意,让我给生产队里放条牛,多多少少也可挣点工分。无奈之下,祖母答应了,牵回了一条半大的小牛。谁料想,我这个八岁的牛倌极不称职,第一天就被小牛拖到水凼里从头湿到脚,后来又几次从牛背上摔下来,有一回差点儿摔昏过去。祖母得知后,心疼地抚摸着我的头,牵着小牛就去找队长。

队长一听要退牛,一脸的不高兴:“有人不会用,这辈受穷,下辈子还受穷!”祖母微微一笑,声音不高不低地回敬道:“俺是有人不会用,可有人会用他还没得用呢!”队长是个单身汉,被祖母这句话噎得憋不出一个字来。就这样,我结束了短暂的“牛郎”生活,又安心地到学校读书了。

8

虚龄十七岁,我高中毕业,身材很瘦弱,是典型的豆芽菜。正在我因干不动重体力农活而惆怅的时候,村里传来通知,让我到学校里当教师。

后来我知道,祖母调动了三重关系为我开一次“后门”,一是她任大队书记的娘家侄子,二是她任公社教育干事的娘家妹夫,三是任区教育组长的大侄儿——我的大伯。祖母没有直接告诉我,这是我自己揣度的,我只是见到她在我惆怅时焦急而怜爱的眼神。

一天,从学校回来,祖母有些严肃地喊住我:“对学生为啥那么凶呢?哪个孩子不是娘老子的心头肉,你对他凶他们能好受吗?再说,你对孩子凶,孩子能好受吗?”其时,我对祖母的话不以为然:不凶你一个半大孩子能镇住学生吗?镇不住学生你还能当老师吗?但是我没有跟她说这话,只是很奇怪她怎么知道我在学校的情况。

原来,祖母“微服私访”了呢。她悄悄躲在教室的窗外听我上课,又偷偷向学生打听新来的小赵老师咋样,学生的回答是,“别看他个子小,可厉害了!”呵呵,祖母真是个称职的“督教”!我问祖母为何这样做,她依然表情有些严肃地说:“当教书先生管的都是孩子,糊弄不得,俺可不能让别人说闲话。”

祖母嘴里说不能对学生凶,但心里还是相信“严师出高徒”的,好几次跟熟人说,“别看俺大孙子个头小,当老师可严格喽!”我知道,祖母是希望我一直在大队学校做个好老师,后来听说我要参加高考到外面上大学,她竟很是不乐意,甚至多次阻止我,到最后只好叹一口气:“翅膀硬了,要飞你就飞吧!”

我心里明白,祖母是要我有出息,成为她和家族的骄傲。

9

那是最悲伤的日子,妻子因病医治无效不幸去世。

丧期过后,我带女儿和儿子回了一趟老家。祖母躬身坐在门前的矮椅上,一眼望见我们,怔怔地凝视着,干瘪的嘴巴微微翕动,“回回回来,都是一家四口……”,一句话没说完,就把头埋在胸前,嘤嘤地哭了起来,肩膀上上下下地抖动。一时间,我也没了安慰她的话,只得抚着她的背陪她流泪。在老家的那两天里,祖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好好的,好好的带好两个孩子!”我也只是使劲地点头。临行的时候,祖母背靠在门板上,“一定要好好的啊!”她朝我和孩子轻轻挥一下手。走到拐角处,我一回头,见祖母靠门蹲在地上,正用衣襟抹着眼睛,两只肩膀依然不停地耸动着。

万万没有想到,祖母就在几个月后一病不起。

听母亲说,祖母是在坐着矮椅洗脚的时候歪倒在地上的,扶起来就半身瘫痪,不能言语。医生诊断说,脑溢血,年纪大了,送外地医治恐怕经不起一路的颠簸,就在家里输输水,观察观察病情。可是,祖母一直半身不遂,吐不出一个字,也不能吃喝,完全靠输液维持。父亲和我要送她去外地就医,她拼命地摇头,医生给她打点滴她也拼命拒绝。清醒点的时候,她两眼直直地盯着病床前的我,似乎要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显得非常着急的样子。我想,她要说的话,一定是“要好好的啊!”,就一遍又一遍地回应她“知道了!知道了!”……

祖母去了,她是带着一个心愿去的。这心愿,我知道。

祖母去了,可祖母的故事已然植入我的内心,融于我的血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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