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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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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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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一条河》连载

第二十九章 一碗饭的念想

母亲常感叹道:“现在的人哪,过的真是神仙的日子!那年头只想着吃上一碗饭死了也闭眼了。”

母亲说的“那年头”,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大跃进”口号刚刚喊过,就遭到了苍天的无情惩罚,天大旱,地开裂,庄稼颗粒无收。人们饥肠辘辘,可还得打足十分的精神下地干活,扯开嗓门喊号子、唱山歌。母亲是生产队妇女队长,又是县里的劳动模范,自然要样样带头,常能听到她的山歌声在田野里随风飘荡,悠扬而又婉转。现在很难想象,母亲是怎么饿着肚子、拖着疲惫的身子唱出那么响亮而动听的歌声的。

听母亲和祖母说,那时候人们的唯一感觉就一个字——饿。因为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家家的饭锅都被搜去砸碎炼钢铁了,人们一律吃“大食堂”,吃着吃着就没了粮食,整个儿都陷入了饥饿的深渊。野菜吃光了,树皮吃光了,甚至庄子上还有一户人家偷吃了自家死去的孩子。母亲每天中午总是拖着两腿泥水、一脸倦容地从田里回来,瞪着空洞的两眼看着那个小锅灶。其时我才两三岁,祖母为了保住我,徒步一百多里从在外地工作的父亲那儿挎回一小篮米,每天抓小半把偷偷用小瓦锅熬粥喂我,留一小碗给母亲,母亲咕咚两口喝完了,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和碗,直到我喝完了,她才用手指头蘸着粘在碗上的汁液,一点一点地舔尽,最后又往熬粥的小瓦锅里舀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那个年月,只要见到能吃的东西,人们的眼睛都立时放出光来。有一回,母亲和同村的几个妇女去地里干活,突然有人惊叫一声:“看,我捡到一个宝贝!”母亲回头问她,她把攥得紧紧的手慢慢伸开,里面竟是一粒米。那人像怕被人抢去了似的,一下子把那粒米捂到嘴里,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这是母亲常跟我们讲的故事,每讲一次就叹一次:“那年头就想着,有一碗饭吃死了也就闭眼啦!”母亲说的是实话,我就记得一次生产队让出工的社员到仓库“偷”吃已腐烂的山芋种(在那“共产主义社会”,公家的东西是不能动的),祖母得到消息,也拉着我赶去了,只见仓库的门紧紧地反锁着,我和祖母只好蹲在门外等候。好一会儿屋内的人终于出来了,母亲从后背把拳头伸向我,里面攥着一个湿漉漉的小山芋,我接过来一咬,又苦又涩,便狠狠地摔在地上,又踏上一只脚。母亲一见,赶紧弯腰拾起,塞进自己的嘴里。儿时的我,哪里知道母亲是省下那个小烂山芋给我和祖母的啊!

“吃上一碗饭”,对于母亲来说是一种念想,也是一种信念,正是这信念支撑着她没有倒下,艰难地走过人生的沟沟坎坎。集体经济年代,我们家是生产队里有名的“超支户”,因为祖母只能操持家务,我和妹妹弟弟都年幼,挣不了什么工分,母亲一个劳力出工一年的工分钱根本买不来全家的口粮,生产队长只好把我家的口粮稻圈在队部的仓库里,补交了钱才能把稻子领回家。一天夜里,队里私分刚打出来的稻谷,让每家出一个工一户一户地送,母亲自然也去给别人送粮食,一直送到半夜,独我们家一粒粮食没有分到。生产队长看着母亲收拾空空的笆斗,竟动了恻隐之心:“唉,姚玉芝(我母亲的名字)也送了半夜的粮了,空着笆斗回家,一家老小也怪难过的,给她半笆斗吧。”母亲就一边抹泪一边挑着半笆斗稻子回家……后来,母亲每次给我们叙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显得很平静,有时甚至还面带微笑,最后会补充一句:“比起那饿死人的年头,俺还能吃上一碗饭了呢!”

母亲就是这样的自足而达观,在别人看来难以忍受的事情,而在她眼里都化解得如同一阵风拂过,一瓣雪飘落。她十六岁嫁到赵家,新婚不久父亲就常年在外工作,按照祖母的话说是“抛家不顾”,而母亲却没有半句怨言,家里家外勤恳操劳,和祖母一起拉扯着我们姊妹六个;后来祖母年事渐高,身体常染疾病,有时还会无端地发脾气,母亲也没有半句怨言,熬药持汤,从不嫌烦,赢得邻人“待婆婆比待亲妈还好”的夸赞;祖母去世后,弟弟妹妹们都相继成家,我接母亲到县城与父亲安度晚年,谁料想父亲却执意要下乡,母亲还是没有半句怨言,似乎连犹豫的念头都没有,便随着父亲一起回乡了……每次下乡看望母亲,见她的视力大不如前,脊背也一天比一天地弯成了一张弓,我总会劝她:“乡下活忙不完,别这样一天到晚不闲着,多歇一歇,照护好自己的身体,儿女们就都安心了。”母亲却微笑着回我:“跟那年头比,我过神仙日子喽!那时天天只想着吃一碗饭呢……”我恍然意识到,母亲这一生无怨无悔地坦然面对一切,恐怕就是源自这“一碗饭”的念想吧。

生活中免不了坎坎坷坷,不如意的事时常发生,我常会萌生抱怨。去年,开评正高级教师,我本来以为有幸搭上了退休前的“末班车”,找出了所有的证件,理好了所有的材料,岂料我的梦想被一个可笑的“游戏规则”击得粉碎——我连申报的资格都没有。连日里,我很郁闷,身边朋友安慰心里依然堵得慌,网上朋友劝说心里依然堵得慌,外地朋友找去散心后心里还是堵得慌。下乡和母亲聊家常时,我不免又发泄起自己的怨气。母亲静静地听着,像听一个十分遥远的故事,听完我的一通牢骚之后,缓缓舒了一口气:“唉,有一碗饭吃就该知足啦,还有什么念想呢!”

“一碗饭”的念想。我顿悟,释然,以孩子时的目光注视着母亲满脸深深浅浅的岁月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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