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听说去外婆家,我就赶紧换好新衣新鞋。
外婆家离我家并不远,大约二三里地,蹦蹦跳跳地跟在母亲身后,不一会儿就到了。
每年正月初二,给外公外婆拜年,从来没有更改过。刚到外婆庄前,就看见驼背的外婆站在老枣树下,打着眼罩儿张望,瞧见我们时,点着小脚笑吟吟地迎上来,招呼我母亲,拉着我的小手。走进大门,抱着水烟袋的外公从西厢房迎出来,戴着礼帽的老舅从堂屋里走出来,扎着短辫子的陈姑(舅妈,她那时还是童养媳,母亲教我喊她“陈姑”)微笑着立在东厨房门口。大家打了一遍招呼,我们就随外公外婆进入西厢房,围坐在火塘边。这时,老舅端来了茶果,外婆连声对我说:“吃瓜子,吃花生,吃糖,吃枣,吃,吃!”其实,一见这么多吃食,我就眼馋嘴馋起来,外婆话音刚落,我便伸出手去,大快朵颐了。
喜欢去外婆家,原因之一就是能尽情享受这些美食。正月里就不必说了,寻常清淡的日子也总不让我失望。外婆像变戏法似的,或从供柜抽屉的里层,或从稻缸的拐角,或从墙上挂着的小竹篮里,掏出几个糖,几片炸果子,几颗红枣。不只是现场吃,临行时还一定要带上点什么,有时是满口袋的大红枣,有时是几个大黄梨,有时是一包炒花生,有时是荷叶裹着的腊鹅腿,有时是菜园子里现采的香瓜或黄瓜。
外婆家有吃不完的美味,尤其是那甜甜蜜蜜的大红枣。外婆家西墙外竹园边的那棵枣树,很老很老了,树干有几人合抱粗,树冠有一两间房子大,主干有一个大树洞,那是我们藏猫猫的最佳选择。每到枣子成熟的季节,满树的枝枝叶叶间都闪烁着红红的果子,像节日里悬挂起的渲染气氛的小红灯笼,在阳光的照耀下还真的闪着诱人的色彩。这个时候,我总要找个理由去外婆家,外婆就会让老舅上树给我打枣子,老舅手拿一根竹竿,爬上枣子稠密的一枝,轻轻一晃,或用竹竿一敲,枣子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我就在下面东一头西一头地捡拾,那些调皮的小东西就像是有意与我逗乐,一落地就叽里咕噜地滚动,吸引我快速伸手去抓。外婆乐呵呵地站在一旁笑,有时外公也抱着水烟袋,张着缺了几颗牙的嘴。有时候,庄前村后的孩子也赶来一起抓,外婆也朝他们笑,还连声说“多捡点,兜回去都尝尝”,外公点一点头,悠然地吸着旱烟。
外婆家的枣树虽然很老,树干满是沟壑,枝丫虬龙一样屈曲盘旋,但是经年却枝繁叶茂,年年满树红枣。即使在不是枣熟的时节,我去外婆家,也总常跟随外婆在树下溜达,高一声低一声地回答外婆的问话,偶尔抬头仰望像巨伞一样的树冠,看阳光从枝叶间一丝一缕地漏下来,在地上筛出一个个跳动的光点,仿佛进入了神话的世界,脑海里萌生无穷的想象,当然,最巴望的是有一颗诱人的枣子落到自己的嘴里。
在那个解决吃饭问题是头等大事的年代,外婆家的枣子是我最喜爱的美味,百吃不厌,从不拒食。外婆也深知我喜欢吃枣子,总会守着满树的枣子,候着我,若是极特殊的原因未能如期前往,她就把落地的枣子收起来,盛在竹篮子里,挂在走道的木钩子上,一直候到我去她家,才笑吟吟地取下来,给我满捧的惊喜。
外婆家的老枣树成了我童年的念想。
当童年成为记忆,我也到外地读书谋职,往往只能在假期才能去外婆家一两趟,好像每次去都没赶上枣熟季节,有时只见到光秃秃的枝丫指向空中,如铁画一般。后来,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两个表弟先后外出工作,两个表妹都已出嫁,老舅舅妈也移居到了镇上,老宅子转让给了别人。据说,也就在房屋易主的那年,老枣树一颗枣子也没有结出,第二年春天没有发叶,它枯死了。
而今,每次回老家经过那一段乡村公路时,我都会打开车窗,朝南张望。仿佛看到雪发的外婆笑吟吟地站在枣树下,怀抱水烟袋的外公也张着缺了几颗牙齿的嘴站在枣树下,老枣树葳蕤青绿,枝叶间垂挂着红红的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