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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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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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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一条河》连载

第二十六章 又到落木时

时令已擦了冬的边,满眼萧萧落木。

那些曾经蓬勃过生命的叶,到底抗拒不了寒风的摧折,一片一片瑟瑟飘落,有的即使还眷恋在枝头,也在颤动着无尽的伤感。

秋的落木总是悲情的,因而古诗人大都临秋伤怀。屈子楚辞有“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杜子美登高感叹“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孟襄阳《早寒江上有怀》抒发“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魏帝曹丕《燕歌行》感慨“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南朝范云《别诗》也借“草低金城雾,木下玉门风”来渲染伤别之情。

今年落木时节于我,有着特别的感受。此刻,我离家远行,而年迈的父亲正躺在家乡医院的病床上,极有可能将卧榻余生。

父亲是个任性散漫的人。他十九岁就离家到外地工作,曾做过水务采购员,一个人全国各地到处转悠,养成了独往独来的习惯,脑子里几乎淡去了家的概念,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我牙牙学语时,从未发过“爸爸”音,记得一年春节前,一个背着大包的人跨进家门,我吓得赶紧躲藏起来,祖母强拉我出来,教我喊爸,我不敢喊,只是用手捂着脸偷偷看眼前这个陌生人。后来,听同村庄的大孩子们都喊他“俺老大”(“大”音dǎ,在方言里是叔的意思),于是也就跟着喊了起来,直到今天还是喊他“大”。

无牵无绊我行我素,父亲生活在绝对“自我”的世界里。三年自然灾害时,他不晓得家中已断炊,一家老少靠野菜树皮充饥;大集体时用工分(出工挣的分数)换口粮,他不知道咱家是有名的“超支户”,粮食被扣在队部的仓库里;母亲生育六个孩子,他都未在家里陪护过,没有给孩子喂过一次水、一顿饭;我和弟弟妹妹们到了上学的年龄,他不了解我们是不是入学,学业怎样……

父亲的工作业绩应该是可圈可点的,至今抽屉里还锁着大摞的证书与奖状,而他个人的生活却很是糟糕:饮食不按一日三餐的规律,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烟瘾特大,一天可以抽到两至三包,据说曾创造过一天只用一根火柴的吸烟记录;酒量也很大,曾自夸从清早喝到傍晚,醉倒在路边不省人事……

父亲算是一个视钱如土或者说挥金如土的人,从工作到退休,全部的家当都在他的口袋里。他习惯把每月的工资全部取出来,一股脑儿塞进衣袋里,每当到集市上购物的时候,一掏就是一大把钞票,付了钱又囫囵塞进去,直到衣袋有些瘪了,他才关注起那些大大小小的纸币,才惦记着发工资的日子。这样任性的花钱,使得他一辈子分毫没有积蓄。退休前夕,单位集资建房,个人要拿一万元,他无力支付就想放弃,若不是我得知情况,给他垫付了这笔集资款,他退休之后就真正成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无产者”了。

一辈子任性散漫的生活,父亲对子女的成长可以说任其自然,没有说过我们兄妹六个一句,没有打过我们一次,也没有给我们一个慈爱的眼神。我就读高中时,学校在国道边,当时父亲开大货车运送水利物资经常打那儿经过,可从未进校门过问一下;我读师范时,与父亲在同一座小城,有时休息日会去他那儿,一则奉祖母之命看望他,二则想去蹭一顿饭吃,可每次去都正遇上他要出差,一副急匆匆的样子;我结婚时,婚礼在任职的学校举行,伯父与校长亲自操持,师生都沉浸在喜庆之中,可一直未见到父亲的身影。父亲,在我和弟弟妹妹们的心里,就像是云间的太阳,有一种陌生的遥远,有一种神圣的敬畏。

父亲绝对“自我”的任性,从有件事情上也能看得分明。祖母离世后,我把一直在乡下陪护祖母的母亲接到县城,让劳累了大半生的母亲享点清福,也让他们一辈子聚少离多的老夫妻在一起安度晚年。母亲很快适应了城里的新生活,父亲也养养花、打打牌,儿女们自然感到很欣慰。可谁料想,一夜之间父亲冒出个主意——回乡下。询问原因,回答说城里花销大,城里屋子太小,城里空气不好还吵人。我和妻极力劝说,讲了几箩筐的道理,可父亲就是听不进去一个字,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无奈之下,我们只有妥协,任他下乡了。父亲执意下乡,母亲的使命是照护父亲,也只好又回到老家乡下“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

然而,父亲毕竟不是陶渊明,在城市花天酒地惯了,归隐园田之后,并没有“复得返自然”的感觉,倒是难耐乡村的寂寞与清静,常常闭门室内吞云吐雾,弄得满屋子烟雾缭绕,而且进食也越来越少。劝他不要抽太多的烟,他的回答是:“坐着没事,不抽烟干啥呢!”问他不能养几盆花浇浇水吗,他的回答是:“乡下养啥花,还不够牲口糟蹋的!”问他不能搬个小椅子到园子里拔拔草,帮母亲摘摘菜,拿把小扫帚扫扫水泥院子吗,他低头不语,半晌才嘀咕道:“没那个习惯。”……唉,任性的父亲啊,真的不知怎么说他好!

曾经,父亲当着我的面夸下海口:“你妈老了,需要靠你们;我以后老了,不会给你们增添负担,不靠你们,我是政府的人。”我理解父亲的意思,母亲没有退休养老金,他有。可是,金钱毕竟不是万能的。父亲到底需要金钱以外的东西,每当寂寞时他总希望儿女们回去看看,陪他说说话吃吃饭,尤其是生病的时候,总希望孩子送他去医院,希望有孩子陪护在他的身边。

近些年,每当秋冬换季树叶凋落时,父亲就会犯一场病住进医院,我和弟弟们也就轮流到病房陪护。

有一次,父亲说头晕腿软撑不住,住进医院做了全面检查,也没有查出严重的疾病,医生只是说,年纪大了,器官退化了,大脑萎缩了,血管阻塞了,也只能按照常规做法输液缓解一下。护士给父亲打点滴,查遍两只手找不到合适的血管,扎了一针起包了又重扎一针,每一次父亲都闭着眼龇着牙,显得非常害怕与痛苦。医生见父亲体质差,又是中度贫血,就提醒要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我也趁机做他的思想工作,他先点头,后摇头,说吃不下去,不想往下咽。打完点滴,我陪他说说话,一提到年轻的时候,他的眼神便分明地放出光来:“那时候,想干啥就干啥,喝酒吃饭再多一点也没关系……”不说话的时候,父亲就闭着眼,躺在病床上,似在养神,又似在想着心事。我想,他一定是在回忆过往,回忆那些青枝绿叶的岁月,回忆那些他自认为很是骄傲的花花果果。

静静地凝望着父亲苍老而瘦削的脸,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管他的一生多么任性,多么散漫,甚至可以说只活在“自我”的世界里,但是他是我的父亲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这时候,我会轻轻给他掖好被子,默默地祈祷他早日痊愈,余生安康。

常言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父亲的生命树也曾满是蓬勃的葱绿,而今这些叶子在一天天泛黄,枯萎,已难以经受得了一阵冷风。

看来父亲真的到了风烛残年,半个月前离家还觉得他身体状况比往年稍好,不想我才来到北京就接到小弟的电话,说他突然出了状况,而且较往年更加严重。自打一周前父亲住院以来,我每天与在那儿陪护的二弟、小弟保持联系,关注着他的病情与饮食起居情况,祈盼尽量延长那一片黄叶飘落的时间。

窗外,梧桐树上的枯叶随风飘动,一片,两片,三片。凝视着它们在冷风中摇摇晃晃的影子,我的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情感,不知不觉中潮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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