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已三十多年了,每每忆起它,脑海里总跳动着一些符号,路标一样的,清晰的,鲜活的。
古槐与鸟巢——
古槐打我记事起就矗立在村头,树干几人合抱,树冠十余见方,每到春夏时节,一片蓊蓊郁郁,树下铺满落蕊,人踩在上面,脚板触到几分松软,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我小时候就喜欢和伙伴们赤脚在树阴下玩耍,老鹰捉小鸡,跳老瓦,掼泥炮,这一片天地成了天然的游乐场。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树大了也是。古槐的枝枝叶叶间全是鸟影,麻雀,布谷,八哥,黄鸟,喜鹊……叽叽喳喳,咕咕咕咕,咯咯咯咯,啾啾啾啾,像一台演唱会,有时候你方唱罢我登场,有时候各种角色齐登场。在众鸟中,喜鹊自然是主角,一是因为它很招人喜爱,二是因为它在树的最显眼位置上筑了个硕大的鸟巢。每天清晨,喜鹊在巢边“喳喳”一叫,村中每一扇门都会露出笑脸。“喜鹊报喜了!”“是啊,俺庄上今天要来客了!”大家一边说着话,一边扛着农具下田干活去了。
古槐搭起了一个天然的舞台,树下的一片土包就成了全庄人夏夜纳凉的固定地方。收了工,吃罢饭,人们便端着小凳子,摇着芭蕉扇,陆陆续续聚到这里,拉家常叙闲话便开场了。孩子们更喜欢闹腾,有卷来凉席子的,有搬来小竹床的,尽情地玩耍逗乐,直到大人们散场还不舍离去。
古槐与鸟巢,俨然成为村庄的一面旗帜,远道者问路,有人用手一指:“瞧,那棵老槐树,上面有鸟窝的。”
菱角塘——
每个村庄前面都有一口水塘,统称为“门口塘”,或大或小,塘里总是储满了水,庄稼灌溉用了一些后,很快就有雨水或上游河水补充上,所以它就一直那么清凌凌的。
水塘是全村人的大水缸,洗菜,淘米,清衣服;它也是孩子们的游泳池,一年里的大半段时光,都有孩子鱼游其间。而我这个“旱鸭子”,只能站在塘边浅水处,撩着水洗一洗,有时候坐在水边的石条上,把脚伸进水里,让小鱼儿啄得脚板和小腿麻酥酥的。
水塘最吸引人的时节是菱角成熟的的时候,青绿的叶片铺满水面,你只要轻轻用手一翻动,叶子下面就藏着几个饱满的红皮菱角,用指甲掐开皮,露出白嫩的菱角米,放在嘴里清甜清甜的。
在我的家乡,采菱没有江南那么浪漫,它是由识水性的或胆大的人坐上打鱼船或大脚盆,小心翼翼地趴在船舷或盆边摘。这样,采摘者甚少,而观赏者居多。当然,收获是大家共享的,你一盆,我一兜,家家捧得菱角回,不一会儿,全村都弥漫了煮熟菱角的的清香。
菱角塘,给予村人的不只是谷物与美味,更是一种灵性。所以,人们在择居时都不会选择“旱庄子”。
袅袅炊烟——
放学了,我和同庄的孩子正沿田埂抽着茅衣(未开的茅草花),或者在田沟里摸着小鱼虾,一抬头看见自家烟囱冒出一缕缕轻烟,便撒欢样朝那飘着炊烟的方向跑去。
那时候,黄昏时分,任你驻足在哪个小岗坡上,都能看到家家屋顶升起袅袅炊烟,烟是从高高的烟囱冒出来的,先是很浓的一柱,后渐渐随风飘散,飘散,散到只有丝丝缕缕,最终融入蓝天白云之中,再也寻不到它的踪影,所以即使家家炊烟,也根本形成不了雾霾。
炊烟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种召唤,就像母亲站在高高的岗顶,将双手合成一只喇叭,朝远处玩耍忘归的小调皮喊:“回来喽——!吃饭喽——!”炊烟对于阅历已深的成人来说,是一种皈依,就像一位哲人在娓娓叙说家的温馨、生息与玄妙,让漂流在外无枝可依的人有了心的方向。
袅袅炊烟,安宁,和谐,如一幅幅水墨画,画在故乡的画板上,画在乡人的心坎上。
菜园子——
在故乡,凡有庄户人家,就有一处小菜园,四周围着高矮不齐的竹栅栏,或栽上密密枝条的木槿花,就像城市路道旁设的绿化带。园子并不大,也只有几畦菜地,但是菜的种类比较多,青菜,萝卜,辣椒,茄子,黄瓜,菜瓜,葫芦,瓠子,南瓜,豆角子,西红柿……几乎样样都有,有的长叶,有的开花,有的爬着藤蔓,有的把红的、黄的果实高高炫耀在枝头。
早早晚晚,家家的妇女们一项必做的工作,就是侍弄菜园子,该翻地的翻地,该撒种的撒种,该锄草的锄草,该浇水的浇水,该剪枝的剪枝,该采摘的采摘……他们就像绣花一样,在那几墒地上绣出一片生机,绣出五颜六色,绣出餐桌上的美味。孩子们也有一项工作,就是看菜园子,具体任务是驱赶闯进菜园糟蹋菜的牲口,而并不是防人家来偷菜。那时候集体出工干活,只要是经过谁家的菜园子,大家都要进去欣赏一番,品尝一番,走时还顺便带一两样自己喜欢的瓜果之类,要是经过谁家的菜园而不入,那就说明这户人家没面子。
在那个集体经济年代,菜园子虽作为“资本主义尾巴”,但是一直未被“割”掉,而且家家都摇着这“尾巴”毫无惧色,这其中深层的原因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如今这条“尾巴”已不“割”自掉了,乡人们大都早早骑着摩托或驾着三轮到镇上的去采购瓜果蔬菜了。
老水牛——
故乡属丘陵地带,田地高低不一,老水牛是耕田种地不可或缺的大牲畜,受到特别的待遇,“大集体”时代,村村队队都有比较高档的牛屋,稻场上都有大堆小堆的供耕牛过冬吃的稻草和红薯藤。
牛是要有人专门喂养看守的。记得我七岁时就放养过一头刚断奶的小牛犊,五更头迷迷盹盹地跟着其他牧牛人把牛赶到草山上吃鲜草,太阳冒头的时候我得牵回小牛去上学,刚牵到村头,小牛听到对面山头老牛的“哞哞”叫声,折转身就往回飞跑,我拼命地拽住牛绳,然一个孩子力量毕竟敌不过小牛,结果是被小牛拖到水凼里,浑身上下湿个透,小牛也脱缰而去了。因这特别的经历,我对水牛印象极深。
春耕时节,走在家乡的田野里,随处可见到水田和岗地都有水牛的身影,它们或牵着犁,或拖着耙,默默地低着头,两只大耳朵扇动着,身后是新翻的泥土或平整的田地。秋收时分,稻子从田里收割上来了,铺了满满的一稻场,牛会拉着石磙在场子上一圈一圈地转,一磙挨着一磙,把稻粒轧下来。这两个季节,最忙碌的是乡人和老水牛,他们也共同构成了故乡最美的风景线。
但不知何时,老水牛已淡出了家乡的风景,如今每次回老家,都见不到它们的身影了。
……
消逝了,故乡的符号已无从寻觅了。当我沿着村村通水泥路驱车来到一栋栋白墙青瓦的小楼房前,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然而,故乡却永远烙在我的心里,因为,我的精神胎记是在那里打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