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就在一瞬间,它在簌簌秋风中离开了树枝,翩然翻飞着,画出一道华丽的弧线,就像一只蝴蝶,扇动着黄绿色的翼翅,跃动出撼人心旌的舞蹈,从空中渐渐贴近地面。又似乎在一瞬间,它融入了地上的一片片落叶中,就像一滴水珠融进了水流中,从我的视角消失了,任凭我睁大眼睛去找寻,找寻,可再也找不到它,它只能收藏在我的记忆里。
它只是一片普通的树叶,春天发芽,夏天浓绿,秋天陨落,从鹅黄,到浅绿,到墨绿,到黄绿,到金黄,从生长到飘逝,这短短的生命旅程,好像就是为了给春天带来一分生机,给夏天增添一分阴凉,给秋天渲染一分静美。
其实,一片叶子的梦想不是常人所能揣测的。当冰雪尚未融化时,它探出芽苞,传递春的消息,让人们在寒冷中有一个温暖的期待;在熏风轻抚枝头时,它只争朝夕,努力生长,由稚嫩而成熟,由外见而内敛,成为一面猎猎飘动的旗帜,让所有的生灵为之瞩目;面对炽热的盛夏,它昂首抵抗着灼烧的日光,如贝多芬“卡住命运喉咙”一样发出命运的呐喊,同时以悲悯情怀关爱着芸芸生命,缓解他们的焦灼;蒙受尘垢的污染,它却保持清洁的内心,默默衬托着娇艳的花儿,默默输送果实生长的养分。一片卑微的叶子,却有着崇高的梦想!
叶子让人油然而生敬意之处,还远不止这些,它短短的生命旅程,梦想并没有完全变为现实,使命并没有真正完成,却已被无情的秋风摧折而飘逝。命运对叶子如此不公,而叶子却很坦然,不抱怨,不犹豫,跳出轻快的舞姿,皈依土地,皈依尘埃,尽管它对树枝有太多的留恋太多的不舍。
作为秋天的一张名片,落叶是最能触动人柔软的情感的,它已然成为文人墨客寄托悲伤情感的载体。“渺渺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落叶引发了屈原久候湘夫人不至的惆怅之情;“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落叶牵动了王勃的羁旅乡愁;“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落叶隐喻了李白的人世离合之恨;“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落叶渗透了杜甫的身世飘零、老病孤愁之哀;“落叶不更息,断蓬无复归。飘飖终自异,邂逅暂相依”,落叶表达了韩愈对好友远行难归故地的惋惜与无奈。这种种的落叶之哀愁,其实就是生命悲欢离合之哀愁。
落叶是令人感伤甚至伤痛的。小时候,一到秋天,祖母会对着飘飞的落叶微微叹息:“树的叶子落了,人的头发落了!”我很是不解,树落叶和人落头发有什么关联呢,祖母并不解释,只是悄悄地拿起扫帚,一片一片地扫拢了落叶,然后点燃了它们。祖母在做这一切时,默不作声,显得很虔诚,就像她在年节时上香礼拜一般。很显然,在祖母的眼里,叶子也是生命,生命的凋零是值得祭奠的。也就是在那个枯叶满地的深秋,祖母也像一片落叶,悄然陨落。像一片叶子一样,祖母的生命旅程经历坎坷,青年丧夫,中年丧女,老年丧孙媳,她独立支撑一个家庭,拉扯大了一双儿女,又拉扯大六个孙子孙女,最终,耗尽了生命的养分,回归于泥土,与大地融合在一起,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生命从何处来,又归于何处,所有的生命只是问心无愧地完成一个旅程,就如同这一片落叶。
我对落叶有较深的领悟,是在祖母离世前的数月,1998年6月19日,安医住院部8楼的病房里,凌晨时分,我感觉躺在病床上的妻睡得太平静,摸摸她的手,有点凉,贴近她的脸,也有点凉,我赶紧喊来医生,一阵忙乱的检查之后,医生摇了摇头……一声霹雳在耳边炸响,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就在昨天,她还和我说“把我们的儿子送到北京读大学,女儿送到南京或者合肥读大学”,她还说“等我们退休了,要写一本回忆录,出一本书”;仿佛就在昨天,她还在教室里忘情地把一篇课文读得满堂学生痛哭流涕,她还忍受着摔伤膝盖的疼痛步行十几里的乡间小路去找一个辍学的女生,她还脱下自己的袄子去堵教室北墙一个破碎了的窗洞,她还背着待哺的孩子和我一道坐在进修高师的报告厅里,她还笑容满面地给孩子吹口琴讲故事……我拼命呼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可是,她却平平静静地睡着,没有一点声息,就像一片落叶静静躺在地上……
当我从无尽的悲伤中挣扎出来的时候,有杂志编辑约稿,我在《悟彻一个古老的话题》的文中写道:
生命具有极强的能量,又是十分脆弱的,如同秋风中簌簌陨落的叶子;生命在于有一个充实而完满的过程,而不仅仅在于有辉煌的结局,也如同归于大地融入泥土的落叶。
人常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富贵也好贫贱也罢,显达也好困厄也罢,最终都如这落叶返归大自然,既知如此,那么我们又何必“戚戚”“汲汲”,而不像叶子一样怀着一个“绿”的梦想,尽己之力,做点有意义有意思的事情呢?倘能如此,生命将生生不息,世界将和谐进步,春夏秋冬,每一个季节都有异样的风景。
一片落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