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烧烤模式”的炎炎夏日,人们已习惯于待在空调房里,享受那份舒适与惬意的凉爽;然而,我倒常常独坐在不安空调的书房里,任由暑热将我的周身蒸烤得大汗淋漓。我觉得,这才是四季轮回的夏天,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夏天。
在春夏秋冬四季中,我最喜欢的是夏天,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夏天是最美好的季节,且不说繁茂的花木,清香的荷塘,弥耳的虫唱,雨后的彩虹,单是饶有趣味的夏夜就让人回味悠长。
那时候,最盼望的是夏夜来临,每看到太阳一点一点地没入西边的山冈,我便急不可耐地催着祖母要饭吃,吃罢饭匆匆洗完澡就抢先坐到祖母放在院子里的竹床上。之所以要“抢”,是因为姊妹多,而家里的竹床只有一个,谁的动作快谁才能占领有利位置。祖母有些重男轻女,竹床只让男孩子上,女孩子只得坐在竹椅上,或趴在竹床边;祖母又偏爱我这个长孙,总会以各种理由让我在竹床上占有最佳位置和足够的空间,而弟弟们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对于我们姊妹们来说,竹床的吸引力不在它本身,也不在乘凉歇息,而在于随后上演的故事会,讲故事的人就是祖母。母亲从生产队里干活收工回到家了,祖母将家务事忙完了,澡也洗好了,便摇着镶了白布边的芭蕉扇缓缓来到竹床边。这时大家就赶紧给她让出空间,很讨好地要给她扇扇子,有时还用小手给她挠脊背抓痒。祖母心里自然明白,这是在央求她讲故事,于是轻轻的一声“从前哪——”,便开讲了。祖母似乎并没有多少新鲜的故事,往往在重复着王小打柴啊,七仙女下凡啊,孟姜女哭长城啊,梁山伯与祝英台啊,九头鸟啊,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但是那故事的魔力对我们来说是无穷的,有一种百听不厌的感觉。每次祖母将那几个故事完整地讲了一遍,我们还睡意全无,一个劲地让祖母“再讲王小打柴吧”“再讲七仙女吧”“再讲九头鸟吧”……后来,我读书了,知道祖母讲的故事都是有来处的;但我总不明白,几乎不识字的祖母是从哪里获得这些故事的,而且她的讲述比书上的更神奇。
夏夜美好的记忆中,除了祖母讲的令我们心生翅膀的故事,还有全庄上老老少少在一起纳凉的情景。其时,村西头有一个高土墩,墩边长着一棵几人合抱的老槐树,那就是夏夜全村人聚会的天然舞台。到了夜晚的某个时间点,大家陆陆续续走上土墩,大人带来了小板凳、小蒲凳,孩子们搂来了凉席子,有的家人还用长凳支起了小床。全村的赵、舒、丁三姓五户人家,数我的祖母最年长,辈分也最高,大人们大都喊她“二妈”“二婶子”“二大娘”,所以每次纳凉他们便围坐在祖母的近旁聊叙家常。叙话是没有主题的,有时是“跑反”(逃战乱),有时是“饿死人年头”(三年自然灾害),有时是谁家娶个好媳妇,有时是坏人作恶遭报应,有时是如今赶上好年成……每叙起一事,都会引发众人的应和与评论,或唏嘘,或叹息,或愤然。
大人们叙话兴致正浓,孩子们玩耍也到了兴头上。忽而追逐着“轻罗小扇扑流萤”,忽而躺在草地上“卧看牵牛织女星”,忽而凝望月亮争论着嫦娥与玉兔的模样……有时候,也被大人们畅快的谈笑声吸引,悄悄凑过去听个究竟,这时大人们就逗我们唱歌,于是,“父女双双逛新城”,“翻身农奴把歌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便在土墩上清亮地响起来,大人们一叠连声的夸赞更把孩子们的歌唱推向高潮,有的孩子竟情不自禁地且歌且舞起来。记得我最拿手的节目是表演唱《老两口学毛选》,我演老头子,一个叫黄毛的孩子演老婆子,“收罢了工——吃罢了饭——老两口儿坐在床面前——唉——咱们两个学毛选……”,一边拿腔拿调地唱着,一边还做着有些夸张的动作,逗得大人们前仰后合,啧啧连声。每当这时,祖母总会把话题引到我在校读书上来,说我的字写得像镂板镂的,说我的作业本写得边到边拐到拐的,说我这个春期就得了几支花铅笔呢。祖母的夸奖赢得众人的喝彩,有几个大人当场就教训自家的孩子要跟我学,弄得我表面上不好意思,但心里却美滋滋的,于是唱得更卖力,跳得更有劲了,这种兴奋似乎一直在心底荡漾,甚而至于在睡梦中都生出了小鸟的翅膀。
夏天的稻场,也是我儿时的乐园和课堂。暑热尚未退去,早熟的稻子已经上场,稻场上顿时热闹起来。大人们忙着打稻子,把石磙轧好的稻草翻动后堆在一旁,准备第二天在太阳下晒干留作冬天的牛饲料。我们这帮年龄相仿的小不点儿也跑到场上忙乎得乐翻天,藏猫猫,抢老营,老鹰捉小鸡,这些都是大家常做的游戏。祖母曾教我一种别样的玩法,就是捉来一些萤火虫放在空蛋壳里,然后用细线一端拴住蛋壳,另一端系在一根小棒上,手持小棒边走边唱儿歌:“鸡蛋壳,鸭蛋壳,萤火虫子来做窝。鸡蛋皮,鸭蛋皮,萤火虫子来赶集……”我把这种玩法教给大家,于是,稻场上的孩子个个提着“小灯笼”,满场的“鸡蛋壳,鸭蛋壳……鸡蛋皮,鸭蛋皮”。
稻子轧好了,大人们要离场回去休息了,孩子们也在大人严厉的的呵斥声中恋恋不舍地离场,或被大人拽住胳膊强行带出稻场。这时候,祖母也来喊我了,她拉着我的小手,抬头看着繁星点点的天空,自言自语说:“明儿个又是个大太阳!”我问祖母咋看出来的,祖母说:“你看这天上的星星这么稠这么亮!”我虽然还很疑惑,但已意识到星星与太阳是有关系的。这时,我也学着祖母的样子仰望星空,暗蓝色的天幕上镶嵌着无数颗晶莹的星星,星星或大或小,或疏或密,或明或暗,或聚集一带横空成河,或曲折排列宛如一勺,它们就在我的头顶上,似乎触手可及。“这是北勺星。”“这是天河。”“这是织女星。”“这是牛郎星,他在追织女,肩上还挑着两个孩子呢。”……祖母指着星空一一告诉我,每一句话都给我带来莫大的惊奇。原来头顶的天空如此神奇!原来大自然有这般奥秘!我的脑海里冒出了三个字眼——“天、地、人”,似乎觉得它们挨得那么近,那么近。我正凝神仰望,突然有一颗星星划过天空。“唉,有人要没了!”祖母叹息一声,对我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每个人在天上都有一颗星。”祖母的话更令我惊奇,我好奇地在星空中寻找,期望能找到自己的那颗星,也能找到祖母的那颗星……后来,我从书中读到的东西与祖母说的并不一样,但是我总认为自己的精神胎记是祖母打上的,是儿时故乡的夏夜打上的。
童年故乡的夏天,脑海里是没有“空调”这个概念的,但是它让我体验到了另一种空调——纯真的明月星空,纯真的童趣童真,纯真的神话传说,纯真的乡里之情,纯真的人生奥义……这些,都是我人生之旅的宝贵资源,是滋养生命不可或缺的养料。
故乡那没有空调的夏天,真的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