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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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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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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一条河》连载

第六十章 陆蠡《囚绿记》的另一种解读

陆蠡的散文《囚绿记》内蕴十分丰富,人教版《教师教学用书》对其主旨作了这样的概括:

本文讲述了作者与常青藤绿枝条的一段“交往”经历,描绘了绿枝条的生命状态和“性格特点”,也写出了作者的生存状况和真挚心愿,含蓄地揭示了华北地区人民面临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苦难命运,象征着作者和广大人民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

其实,《囚绿记》一文有多种解读:

△《囚绿记》是作者陆蠡发表于1940年的一篇散文,展示了人心灵中最真实最永恒的一面,那就是:和平安宁,优美诗意的生活才是人真正的需要,但当一种东西侮辱你的自由的时候,人会为了自由而反抗,甚至牺牲。

△作者在北平的一家公寓外发现了一株常春藤,异常惊喜,就将它的柔条牵进屋里。常春藤尽管被“幽囚”在黑暗的小屋里,却固执地向窗外迎着阳光生长。作者去上海前,又将常春藤的柔条移回原来的位置,并祝福它永葆青春。作品借物抒情,表达了对自由的渴望,风格含蓄委婉。

△作者喜欢绿色,留恋绿色,便将常春藤从窗外牵进房间囚系住它,引为绿友,但它又发现常春藤有一种决不改变的品性,固执的朝着窗外的方向,"永远向着阳光生长","永远不屈服于黑暗"。这就进一步写出了他对绿色的爱之深和为什么爱。卢沟桥事变发生后,这就使读者联想到祖国山河的沦落,体味到被囚系的而枯萎,却固执的朝着窗外阳光的常春藤,便是我们坚忍不拔的民族象征,包含着作者对民族的光明前景的信仰,也体会到作者含而不露地抒发了对破坏和毁灭生命的侵略者的抑郁愤懑之情。

△陆蠡选择了写“绿”,这种不和谐原因何在呢?我觉得,这正深刻地写出了血性男儿心灵中真实的另一面:他的生活中不但有斗争,还有和睦,有对美的热爱。战斗是他无可奈何的选择,和平安逸才是他内心真正的需要。从他对绿叶的描写看,他是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人,你看,多么细腻,多么温柔,“看它怎样伸开柔软的卷须,攀住一根缘引它的绳索,或一茎枯枝;看它怎样舒开折叠着的嫩叶,渐渐变青,渐渐变老,我细细观赏它纤细的脉络,嫩芽”。这是一种真正的爱,只有诗人才会写出。一个人的高贵之处就在于:当一种东西侮辱了他的精神的时候,他的内心会逼他去抗争,他为精神自由而死,死而无憾。

《囚绿记》还揭示出一个哲理:美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地点、角度、心境下才能完美呈现。作者是孤独而陌生,“门虽是常开着,可没人来打扰我,因为在这古城中我是孤独而陌生。”孤独是美的伴侣,一个人静观时,最有可能发现、感受美。他欣赏绿藤,不是走在外面,而是透过一个小圆洞,这个特殊的角度使得绿藤朦胧美丽。发现美还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人必须是一个内心安静敏感的人。幸运的是,陆蠡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望着这小圆洞,绿叶和我对语。我了解自然无声的语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语言一样。”这种禅的境界,在人生中是难得而值得珍惜的。

△此文通过“我”在北平邂逅绿、享受绿、囚禁绿、释放绿的回忆,告诉我们:爱,有时也是一种伤害。“爱”在文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作者寻绿、赏绿、囚绿、释绿、怀绿,都是出于自己对绿的爱。文章对“爱”的描绘花了相当的笔墨,如“我瞥见这绿影,感觉到一种喜悦,便毫不犹豫地决定下来”,如“我怀念着绿色把我的心等焦了”,如“我爱它淅沥的声音,婆娑的摆舞”。这种感情很浓烈,也很明显。作者很直接地抒写这种感受,“喜悦”“满足”“欢喜”“快活”之类的词语频频出现。但,就是这种“爱”,使“我”产生了“一种自私的念头”,“把两枝浆液丰富的柔条牵进我的屋子里来,叫它伸长到我的书案上”。于是,作者运用了对比来写常春藤被囚前后的变化:被囚前,它“伸开柔软的卷须,攀住一根缘引它的绳索或一茎枯枝”,“舒展开折叠的嫩叶”,有“纤细的脉络,嫩叶”,会“婆娑的摆舞”;被囚后,“它渐渐失去了青苍的颜色,变成柔绿,变成嫩黄,枝条变成细瘦,变成娇弱,好象病了的孩子”。因为爱,“我”囚禁了常春藤;因为爱,“我”忽视了常春藤的生长规律。“我”把这种爱强加在常春藤上,不容它拒绝,不容它反抗,甚至“恼怒它的固执”。结果呢?常春藤慢慢憔悴,失去了活力。于是,我们明白:不是所有的爱都能带来温暖,不是所有的爱都能滋润心田;爱,有时是一种伤害!

上述解读,或者从写作背景的角度,或者从作者人生经历的角度,或者从文本意象象征性的角度,或者从文本叙述内容内在逻辑的角度,自有它们的合理性。但笔者每次在向学生解读这一文本时,总觉得其中似乎还别有意蕴。

重读此文,我不由地联想到《庄子·人间世》中的栎社树寓言: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蠹,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桔梨桔柚,果瓜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故事中的匠伯认为栎社树是无所可用的“散木”,他的价值取舍的标准是树木能否满足做船、做棺材、做器具、做门户、做柱子等一切世俗功利的要求。从他的立场上说,树木的价值就体现为充当某种工具和手段。他拒绝跟不符合这种价值取向的对象建立联系,所以,面对高大无比、观者如市的栎社树,他“不顾”“行不辍”,并斥责对栎社树叹为观止的弟子。很显然,匠伯是把别的生命工具化了,认为他物就是为“我”而生存的,正因此,才丧失了对其他生命价值的应有尊重,也缺失了对其他生命的应有关怀。

在《囚绿记》中,“我”之所以要“囚绿”,是因为“我”认为“绿色是多宝贵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乐”;是因为“人是在自然中生长的”,而“绿是自然的颜色”;是因为“我”喜欢“绿色”,“怀念着绿色把我的心等焦了”;是因为“我”要“拿绿色来装饰我这简陋的房间,装饰我过于忧郁的心情”;是因为“我”“如同幽囚一只小鸟”一样,“要它为我作无声的歌唱”。“我”对“绿”的这种喜爱,固然是发自内心的,很真挚的,但是其动机很明显——“为我”——是很“自私”的。在“我”的眼里,绿色常青藤只是为“我”所用的对象,只是任由“我”摆布的工具。正是这样对绿色生命缺乏应有的尊重与关怀,“我”才自以为是地“幽囚”了常青藤,而且还为“它的尖端总朝着窗外的方向”“甚至于一枚细叶,一根卷须,都朝原来的方向”的“固执”而感到“不快”,认为“它损害了我的自尊心”,甚至面对着常青藤“渐渐失去了青苍的颜色,变成柔绿,变成嫩黄,枝条变成细瘦,变成娇弱,好像病了的孩子”还“恼怒它的固执,无亲热”,心中存有“仍旧不放走它”的“魔念”,直到在“我”离开的时候,才“开释了这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让它“恢复自由”,这就足以见得“我”的自私、偏执、阴暗的心理。所谓的“爱”,其实是极不尊重地利用对方的借口,是满足自己需要而将对方工具化了的幌子。

这样看来,《囚绿记》这篇散文正如同《庄子·人间世》中的栎社树寓言一样,都含有一个值得读者反思的寓意:人类不应也不能不尊重关怀其它的生命,不应也不能自大自私地把其它的生命工具化。就像栎社树用托梦的形式说的:“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其潜台词是,我跟你都是天然平等的造化之一物,不要期求对方成为满足自己需要的工具性的物。

要尊重关怀生命,不要让生命沦落为工具,这或许是《囚绿记》的又一深层意蕴,它会引发人们去深入思考一些社会现象,切近的例子很多,比如我们做教师和父母的在对待孩子,他们一贯奉行在关爱的幌子下,自以为是地为孩子做了种种设计,把孩子“幽囚”在成人的“梦想”中。为了“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通过各种培训班给本该自由玩耍的孩子超前大满灌与其年龄不同步的知识,揠苗助长;为了让孩子现实成人编织的“梦”,就像龚自珍《病梅馆记》所说的“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使孩子自我的兴趣爱好丧失殆尽。不必过多引申,可见,我们人类的文化基因中固有把生命工具化的劣性,不单是对自然之物,对同样具有鲜活生命的他人亦如此。

这样来解读陆蠡的《囚绿记》,恐怕会给我们自视高贵的人类敲一记警钟,让我们去反省如何去尊重生命,关怀生命,使所有的生命平等共生,和谐共处。这也许是我们阅读这篇散文的意外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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