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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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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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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一条河》连载

第三十三章 苕舅爷爷

苕舅爷爷,人们背地里称他老苕。苕,在当地方言是不聪明、傻的意思。至于何以这样称呼他,我一直都不甚明了。

据祖母说,苕舅爷爷幼年熟读经书,又练得一手蝇头小楷,是远近小有名气的“先生”。这应该是真实的。我小时候就常听到他嘴里叽里咕噜,念念有词,后来知道他背的都是《论语》《孟子》里的章句。那时候,十里八村凡有嫁娶之事,都会请他到场,写喜帖,下聘书,他的身边围拢一大圈人,一个个伸着头看他笔走龙蛇,一片啧啧赞叹之声。每当这时,舅爷爷十分得意,往往又会连篇大套地诵出那些“子曰”“诗云”“孟子曰”,惊得大家目瞪口呆。过旧历年前,是舅爷爷最忙碌的,人们纷纷买来红纸,带来一两根烟,让他写春联。舅爷爷从不推辞,接过烟夹在耳朵边,手捏墨锭子在那大砚台上轻轻地研磨,待墨水磨浓了,便提起毛笔悬肘书写,所写大都是“诗书礼仪”“勤劳传家”之词,边写还边吟诵,只不过那些“之乎者也”对目不识丁的乡邻们来说,全都是天外之音,大家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苕舅爷爷独身一人。据说他年轻时也娶过妻子,没有生育,妻子又接受不了他的生活习惯,与他分手了。他生活上的邋遢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一件袄子要穿一个冬天,不洗也不晒,两只袖子和大襟都被鼻涕擦得明晃晃的;他从不到水井里去打水,就直接提来门口池塘里浑浊的水烧饭吃;逢年过节时,祖母让父亲请他来吃饭,他常常用筷子在菜碗里翻来翻去,弄得全家人都倒了胃口。春节时,父亲和我从外地回家,他见了我们十分高兴,再三邀请到他家里去吃饭,我们再三推辞,他的脸上显然笼上一层不快,祖母见状就催促我们去。两间土屋烟熏火燎的,屋子里粮食、杂物几乎塞满,一张黑漆大桌子有明显的抹印却又落上灰尘。我们无法落座也不想坐下,就站在桌边不拿筷子只端一杯酒喝下,表示已到他家做客吃饭了。这时,他的眉头才舒展开来,拿出几本线装书、一方砚台和一幅古画给我们欣赏,待我们看完,他又一一收藏起来,他知道这些都是宝物。

苕舅爷爷塞满一屋子的大都是稻子、小麦、红薯、南瓜之类,放的时间长了,稻麦被虫蚀变成粉状,又结成硬块,红薯、南瓜烂了一茬又一茬,可是,他依然没日没夜地在田地里劳动,又开垦了冈下的边边角角,种上小麦,种上芝麻,种上棉花,种上红薯,种上南瓜。到了“五保”的年龄,生产队要收他的田地,他坚决不肯,甚至拿出要与人拼命的架势,队长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就这样,到七八十岁的时候,他的身影还在田间地头晃悠,别人下种他下种,别人插秧他插秧,别人收割他收割,别人打场他打场,他的土屋里永远都塞得满满的粮食。那些年,他的小屋常来神秘的夜访人,有男也有女,走的时候都会肩扛点什么,或怀抱点什么。祖母在世时曾关心地问他,他却矢口否认。后来,等到他被“强行”送到敬老院时,清点房屋的东西,粮食已所剩寥寥,线装书没有了,砚台没有了,古画没有了,惟有烟熏火燎的四壁。当父亲问到那些东西的去向,他却一脸茫然地回问:“什么东西?我怎么不知道有那些东西?”

生活在敬老院的苕舅爷爷,一日三餐定时,卫生有人专管,如今年近期颐,比先前更加健朗了,去年稻熟季节,他居然躲过管理人员的视线,跑到院外的田里去捡拾稻子,院长发现后,他却像孩子似的躺到床上蒙头装睡。有人问他年龄多大了,他不紧不慢地回答:“这长时间了,谁能记得呢?”问他现在想干什么,他立马答道:“我想回家,赵槽坊!再不回去,我那田地都荒了!”同院的老人听了,都笑着用指头点他:“你呀,你就是一个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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