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朝故都南京,每捡拾一块瓦片,都会读出一个沧桑的故事。
借好友胡云信兄相邀进行学术交流之机,循着金陵文脉,探访了部分古迹,隐隐听到历史的跫然足音。
灵谷寺,森森古木隐藏着千古秘密。史书记载:此寺始建于南朝天监十三年,梁武帝为埋葬宝志和尚,建开善精舍和志公塔;宝志又作保志,俗姓朱,今甘肃兰州人,出家后师事僧俭,修习禅学,有很深的佛学造诣,传说其言行神异,“手足皆鸟爪”,常随身携带古镜、剪刀尺、扇之类的东西,披发赤足而行,“时或赋诗,言如谶记”,齐武帝、梁武帝和侯王士庶视为“神僧”,十分推崇。后来,这座古寺几易其名,唐朝乾符年间为“宝公院”,宋开宝年间为“开善道场”,宋太平兴国四年为“太平兴国禅寺”,元朝及明朝初年为“蒋山寺”,明洪武十四年移址后为“灵谷禅寺”。这里的每一座建筑都镌刻着历史印记:寺门门额“灵谷胜境”,为现代书法家钱松岳先生手笔;阵亡将士牌坊正面与背面石刻“大仁大义”“救国救民”,为国民党元老张静江题写;汉白玉赑屃驮起谭延闿墓碑,碑名为蒋介石题书;以供奉无量寿佛而得名的无量殿,建于明朝洪武十四年;依山而建的仿走马楼式建筑松风阁,为1931年建造;鸟瞰钟山的灵谷塔,塔底外壁刻有蒋中正题书的“精忠报国”;大雄宝殿东跨院正厅玄奘法师纪念堂,安放着玄奘法师的部分顶骨;寺内路道碑刻,有清朝康熙游览时所书“灵谷禅林”“天香飘广殿,山气宿空廊”,乾隆皇帝御书“净土指南”……
朝天宫,江南现存规模最大、建筑等级最高、保存最为完好的明清官式古建筑群。“朝天宫”之名,为明太祖朱元璋于洪武十七年下诏亲赐,取“朝拜天子”之意。清代同治五年重新修建,中为文庙,东为江宁学府,西为卞公祠。比照当代,这里就是官员进修学院。如今,这座古代建筑群又添新馆——南京市博物馆,荟萃六朝、明代等文物10万余件,较为全面地反映了南京历史的发展。置身其中,耳闻晨钟暮鼓,想见峨冠博带,仿佛穿越历史隧道,感受那些文臣武将们于此敬业修德,以期“道贯古今”“德配天地”,使得江山永固社稷长存。
中华门,“天下第一瓮城”。它曾是南唐国都江宁府和南宋陪都建康府城的南门,明洪武二至八年扩建后称聚宝门,民国二十年改名为中华门,由蒋介石亲笔题匾。城门设置三道瓮城、四道券门,呈“目”字形结构,每道瓮城都有一门一闸,原有双扇包铁门和可上下启动的千斤闸,整个城共有二十七个藏兵洞,可以藏兵三千余人。在中国古代的城墙中,朱元璋亲自监理的南京明城墙,不仅是当时世界上最长的城墙,也是迄今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墙之一,历600多年风雨而未倒,而今我们不得不叹服,这就叫“固若金汤”;在冷兵器战争时,遇有敌人强攻,可将敌兵放进城门欲擒故纵,然后关起各道城门,把敌军截为三段,分别歼灭,而今我们不得不叹服,这就叫“瓮中捉鳖”;明初建造聚宝门时,为保证城墙砖的质量,朝廷采取了严密的检验制度,每块砖都印有制砖工匠和监造官员的姓名,一旦发现不合格制品,立即追究责任,这是世界上首次采用的质量追踪制度,而今我们也不得不叹服,这就叫“百年大计”。
在南京,像灵谷寺、朝天宫、中华门这样的文化遗存随处可寻。走过一道桥,是一次历史的穿越;拐过一条巷,是一次古文化的邂逅;即使漫步在一所大学的校园,也会与国家级文物保护标牌不期而遇。朱自清先生曾说,逛南京就是在逛古董铺子。南京真的是一座历史文化积淀丰厚的城市,难怪云信兄到南京后仅几年时间就开发出“金陵古韵”“金陵文脉”等语文课程!行走间,我由衷感叹“生活在这样一座文化底蕴深厚的城市,孩子们真幸运!”,而云信兄却似有所思而未作应答。
不过,云信兄把我和同行的陈永睿兄带到了赏心亭。在那里,我确乎得到了回答。
赏心亭坐落在外秦淮河畔,始建于宋代,文人骚客多留下登临怀古之作,苏东坡、范成大、张孝祥、刘过、高翥、韩元吉、曹组、曾极、罗必元、张耒、陆游,其中最具情怀的当属爱国词人辛弃疾。今天的赏心亭就是在稼轩先生登临处复建的,建筑风格延续秦淮风光带的明清建筑特色,采用宋代官式格局,八角歇山顶,灰筒瓦屋面。
辛弃疾,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别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他出生时,中原已为金兵所占,21岁参加抗金义军,不久归南宋,历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东安抚使等职。他一生力主抗金,曾上《美芹十论》与《九议》,条陈战守之策,其词作多抒写力图恢复国家统一的爱国热情,倾诉壮志难酬的悲愤,谴责当政者的屈辱求和。由于辛弃疾的抗金主张与当政的主和派政见不合,后被弹劾落职,退隐江西带湖。
乾道四年,辛弃疾被朝廷派任建康府通判。建康是南宋长江下游的重要战略据点,负荷一路军民财赋重任的大官僚都聚集在此,一个做通判的人物便显得微不足道,辛弃疾的职责所系,便只是参与大官们的游从宴会,酬答唱和,以及诸如此类的帮闲工作。于是,不得一遂报国之愿的辛弃疾一腔忠愤,都寄于词。他在《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留守史致道》中,叹国势江河日下,吊古伤今,表达爱国之情;他在淳熙元年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时,再登赏心亭,作《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和《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发出了“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之慨。至今想象稼轩当年,悲愤之声,犹在耳侧。
穿过两家商铺,我与云信兄、永睿兄拾级而上,登赏心亭,每登一层,都环廊一周,静观遥想,思绪万千。秦淮静默,亭子无声,只有我们三个人轻轻的脚步,只有翘檐上的风铃丁丁零零。伫立第三层围廊的“栏杆拍遍”匾额下,有“遥岑远目”之意,而所见的是柳影中的别墅群和接天的高楼;俯视亭下,休闲广场上人头攒动,老太太们在跳广场舞,老爷爷们在打太极拳,有几个戏剧票友在一展歌喉。云信兄手指马路对面的一处仿古建筑告诉我们:“那叫孙楚酒楼。西晋太守孙楚常与朋友来此饮酒吟咏,店老板就把酒楼更名为孙楚酒楼。李白寓居金陵天庆观西园时,也常在孙楚酒楼豪饮赏景,棹歌秦淮,留下脍炙人口的名句‘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后人又把孙楚酒楼并称为“太白酒楼”。明清两代,都在原址复建酒楼,几经修葺,不失风雅。今天的仿古酒楼,因为占用了居民休闲广场,老百姓提出异议,至今还闲置在那里。”言罢,云信兄怅然,我与永睿兄也怅然。
本来是想照一张登亭合影的,可是四顾无人,也就难遂心愿了。我们只有立在“栏杆拍遍”下默诵稼轩先生的词作《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幻觉中,稼轩先生登上赏心亭,遥望着千里清秋,远逝江流,含愁山岭,夕照楼头,离群孤雁,胸中郁闷难抑,不禁泪湿沾襟。此刻,脑海里闪过这两天在南京所见的镜头:在禅意森然的灵谷寺,有一两处灯光水泥的“流觞曲水”,似乎在提醒迷恋于禅境的人们,世间游乐无所不在;在朝天宫南京博物馆,偌大的展馆寂然无人,许多到访者都止步于售票窗前;在久远厚重的中华门,导游只绘声绘色地讲述沈万三与聚宝盆的故事,最终把游客引到了销售“聚宝盆”的城洞内;在古城墙下的仿古老街,一家家时尚休闲店铺人满为患,消费者大都是学生模样的少男少女;在灯红酒绿的秦淮河,一辆辆人力车上斜倚着妙龄女郎,很矜持地翘着二郎腿,有的轻摇小扇,有的把某种饮品送往朱红的嘴边……
许久,我与云信、永睿默立在赏心亭上,风铃声声,一如稼轩先生幽幽咏叹——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