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就职学校在制作宣传材料时,在我的简介上冠以“高产作家”头衔,对此,我颇不以为然。作家者,创造文学艺术产品之大师也。我只是一介教书匠人,虽也曾码过一些文字,出过几本小书,但那都是自己职业范围内的实用文而已,贴上“文学艺术”的标签实在有辱“作家”的身份。至于“高产”,虽不能是著作等身,但最起码也有个一尺两尺高,而我的那些文字放大了也高不过一揸,诩张为“高产”确乎让人汗颜。
于是,我就在新浪博客上写了一篇随笔,直陈自己的看法,不带半点儿矫情。然博友们却纷纷围观捧场,留言“当之无愧”云云。在如此撑腰打气之下,这虚头八脑的“高产作家”帽子戴在头上,也就渐觉不像是“紧箍咒”,反倒晕晕乎有几分舒服感了。
说来也巧,时隔不久北京的《文学校园》杂志主编约稿,“教师作家”特辑的,我便将此前写的三篇下水小文,配上若干字《大技若无,大巧若拙》的创作感言发到他的信箱。内心里并没有当作一回事儿,没承想很快就收到了精美的样刊。紧接着,省散文家协会出品的《诗意的红烛——安徽教师散文百家》又编入了我的怀旧文《空调里的夏天》,并且配发了照片、简介和创作谈。翻读着把自己名字与文学关联到一起的书刊,不知不觉中,竟真有了点儿“作家”的底气。原来,作家并不是云端的舞者,文学也并不是遥远的风景!
细一想想,其实自己一直与文学同行,须臾不离呢。在那所牛棚小学里,启蒙先生声情并茂朗诵的《欧阳海之歌》跃动了比窗外飞雪更美的风景;在那个溽热难耐的夏天,一本残破不全的抗日小说《烈火金刚》给我带来了沁人心脾的凉爽;在那间仅能容膝的小屋,刘兰芳传神演绎的《杨家将》《岳飞传》让我神游那烟云迷蒙的世界……
也许,正是少年播撒于心田的这些文学种子一天天生根、发芽、生长,逐渐地葳蕤起来,后来我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语文教师这一职业,执着无悔地追求与生共读的教育境界,义无反顾地甘做“应试教育”角斗场上的另类舞者。我写过一首题为“语文行走”的散文诗,常拿出来与学生分享:
行走在语文的山阴道上,我感受着母语的无穷魅力。那岚烟罡风飘来先民的远古歌谣,那云影霞光中闪动着先哲的身影,那灿烂的星汉铺排成相如的大赋,那参天的古木演绎着无韵的离骚,那巍峨的峰巅变幻着李、杜、苏、辛,那飞瀑流泉弹拨着关、马、郑、白,那波光滟潋映现出大观园的琼楼,那奇异幻境中跳动着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神话,那滚滚烟尘间走来梁山好汉、三国英雄……
行走在语文的山阴道上,我接受着母语的精神洗礼。巴金先生有言,“人不单是靠吃米活着的”,是母语让我们由物质的人进化为精神的人,是母语让我们的灵魂有所归依,是母语让我们有了一盏不灭的心灯。鲍鹏山先生在评庄子时说:“在一个文化屈从权势的传统中,庄子是一棵孤独的树,是一棵孤独地在深夜看守心灵月亮的树。当我们大都在黑夜里昧昧昏睡时,月亮为什么没有丢失?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两棵在清风夜唳的夜中独自看守月亮的树。”正是因为有庄子这样具有超凡绝俗的“清洁精神”的哲学大师,坚守了独立的文化品格,看守着人类的“精神家园”,我们民族独立的文化精神才没有失落,我们人类的“精神家园”才没有被挤占侵吞,我们人类才没有迷失方向不知所归。也真是因为这些精神的洗礼,我们才能在物欲横流中保持一种“清洁精神”。
行走在语文的山阴道上,我认识了母语教育的真谛。母语不是一种简单的工具,汉字不是一个个冷冰冰的方块符号;母语汩汩流淌着我们民族的血液,汉字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生命体。学习母语,小而言之,是掌握一种终生使用的工具,能顺利应对中考、高考及将来的学习与工作;中而言之,是为一生打下精神的底子,使自己成为一个快乐的读书人,拥有丰富的精神世界;大而言之,是传承民族的文明,固守民族的根本,让民族的血液永远流淌。作为一个母语教育者,就是要培养孩子们热爱母语的情感,让他们真正在血液里、骨子里热爱母语,热爱语文,这不只是关乎个人的发展,更是关乎民族的命运。国家兴亡,语文有责。信然!
每每诵读这些文字,我的眼前便跳跃着那些感染古今的文学符号,那些作品,那些作家。而此刻,脑海里总又会闪出一幅图画:窗外簌簌飘飞雪花,室内琅琅诵读之声,先生手把书卷,书声引领学子忘情漫步于美妙绝伦的世界,心中翩然着诗意的倩影……
遗憾的是,这种诗意的画面只能存在于我的脑海里了,因为人生上半场吹响了暂停哨,我退休了。
从教43年归于零,一时间不免迷茫。没有草稿,没有彩排,我的人生似乎依照天意开启了下半场。
某一天,任职于文化部门的同乡好友打来电话,邀我加入省作家协会,并发来会员登记表嘱我填写。见我担心条件不够犹犹豫豫,对方快人快语,连连发话给予一大堆的肯定鼓励,一个字——“行”,两个字——“真行”,三个字——“肯定行”。好友是文化局领导,又是文学界权威,既然行家都这么说了,我也就多多少少有了一些自信。何况,此前应约参加过两次文艺界聚会,接触过本土大大小小的小说家、散文家、诗人,或诙谐幽默,或经纶满腹,或谈笑风生,每与这帮放浪形骸者相聚一次都会感觉到了年少十年,油然萌生常得春风沐浴之意。更何况,学校还曾给我戴过“高产作家”的桂冠呢,既然都“作家”了而且“高产”了,加入省级作家协会又为何踟蹰不前、忸怩作态呢!
依照好友指点,扒拉扒拉先前在大大小小报刊发表的长长短短的“作品”,凡与文学沾亲带故的都拿着放大镜挑拣出来,清点一下,居然还“真金白银”的几十篇呢。复印整理,编好目录,填写表格,待到打包上交之后,不禁偷着狠乐了一阵子,似乎头上真真顶上了“作家”的大帽子。
社会上曾有一句流行语:“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初以为此系妄言,而当我拿到安徽省作家协会颁发的墨绿色小本本时,始叹确为至理。暗暗地,感恩于当年给我戴上“高产作家”帽子的那位校领导,当然更感恩于我文化界的同乡好友,是他们使我想到了“想不到”的,并且使“想到”变成了“做到”。
看来,我的人生下半场算是“误”入作家圈了,至于那“高产”何时由“想到”变为“做到”,就看有没有“误”的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