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刘亮程的散文《我的树》,不由得想起我的那棵石榴树。
大集体时,我家是出了名的“超支户”(在生产队出工所得工分买不回全家人的口粮),队长给出个主意,让牵一条牛回家喂养,这样我七八岁时就身兼“二郎”——读书郎、放牛郎,可那条小牛犊特欺小,好几次差点将我摔晕过去,祖母得知后很是心疼,把牛退给了生产队。“牛郎”没有当成,结果又被派了个利用假期给生产队看菜田的差事。
菜田种的菜是生产队的猪饲料,我的职责就是不让鸡鸭鹅等牲口糟蹋菜。其时各家各户的鸡鸭鹅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得差不多了,所以这差事还算清闲的,只是感到有些无聊。一个人在田埂边玩耍,掼泥炮,做泥手枪,烧小锅锅,时不时地扛着根竹竿在菜田间转悠,对田垄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颇为熟识了。
有一天,忽然发现田边的岗坡上有一棵小苗,像一棵树,又像一株草,瘦长的茎,似一根在风中微微颤抖的铁丝,上面露出几片紫红色的叶芽,如同即将绽放的花蕾。出于好奇,我用竹竿掘松它根部的泥土,稍微用力一拔,便将它连同细细的根须一起拔了起来。
到底是什么苗儿呢?我问祖母,祖母凑到近前,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像是石榴树。”便拿来一把铲子,让我把它栽在门前平场边。我挖了一个小坑,又按祖母指点从水塘边铲了点稀泥放入坑底,然后把小石榴树端端正正地放入坑里,轻轻地填满泥土,并用小铲子将四周拍严实。石榴树苗栽好了,我默默地立在那儿,久久地注视着它,甚至许了一个心愿:“小石榴树啊小石榴树,快快长大吧,结出大大的石榴吧!”
这就是我亲手栽种的第一棵树。
树栽好后的那些日子,我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它,打那经过的时候,也总会关切地靠近它。见到土太干时,我便给它浇上一瓢水;怕它被别人踩坏了,我捡来一些石头瓦片给它围了一个保护圈;发现有牲口向它晃悠,我赶紧跑过去大声地喝斥。
就这样,小石榴树伴着我渐渐长高,它先前瘦长的茎变粗变壮了,而且长出了一些侧枝,撑起了一把绿伞,织起了一片阴凉。可是,我的“结出大大石榴”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我热切地期待着,睡梦中竟开满了一树的榴花。期望越切,失望也越大,望着不动声色的石榴树,我的心里空落落的,甚而至于对它生了几分恼怒,时日已久,也就把它冷落在那儿,不再关注它了。
祖母看出了我的心思,站在石榴树旁,像是对树,又像是对我,轻轻地说:“树都有自己开花结果的时候,时候到了,自然就开花结果了。”
祖母的话消减了我对石榴树的怨忿,但对它的热心还是淡了许多,不再给它浇水,不再特别看护,甚至任鸡飞上它的枝桠,任猪在它的主干蹭痒,任狂风扭曲它的梢头,任冬雪压弯它的躯体。它就成了一棵无人呵护自生自长的树。
让我后来感到很自责的是,它居然差一点儿毁在了我的手里。
那时候,乡下老家有“打猪衁”的风俗,就是谁家杀年猪了,就请左邻右舍及亲戚吃猪肉,一则为了表示庆贺,二则可能讨得来年六畜兴旺(“旺”与“衁”谐音)的口彩。隔壁邻居家杀猪了,来请打猪衁,而且点名请的是我,而我偏偏有一个臭毛病——不吃别人家的东西。
这个毛病也许因一件事而生。那天是星期天,我照例要到生产队里干活挣2分工,所干的农活是薅秧,就是给秧苗除草,扛着刮刀收工的时候,后庄子有人家杀猪请打猪衁,走在我前边的人请了,走在我后边的人也请了,独独撇开了我。其实,所谓请客只是个虚套,没有人一请就去,即使别人去了,我也并不稀罕。回到家里说起此事,还有些不屑地说:“就是请我,我还不去呢!”祖母听了,摸一下我的头长叹一口气,母亲也叹口气说:“总有一天,俺家也能杀得起猪!”自此,我便不再吃别人家的东西。
一听说专门要请我去打猪衁,我立马退到祖母母亲身后,可来请的是两个比我大几岁的孩子,不由分说上前来又拉又扯。我一把抓住门框,可是手被掰开了;我用力瘫坐在地上,可是身子被拖动了;情急之下我伸手拽住了石榴树,任凭他俩怎么拉死死地不肯放。结果,邻居孩子无奈地回去了,而我的石榴树却明显地倒向一边,有一根枝条居然断掉了。我赶忙把它扶正,踩实,找来几块石头放在树根,又接连浇了几瓢水。
为此,我内疚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而,我的石榴树却理解我的心,一个孩子因贫穷困顿而畸形生长出的倔强的心。第二年,它竟出人意料地发了一枚苞,开了一朵花,结了一个石榴果,虽然并不太大,但也是令我惊喜异常。
后来,时代掀开了新的一页,我们家也摆脱了贫困的阴影,从年头到年尾喂的猪不再去还“超支”款了,第一次享受了杀年猪的喜悦,我竟为我的石榴树浇了一勺汤。
再后来,我搭上重新开启的高考列车,离开老家读书、工作,而我的石榴树依然坚守在那里,年年开出明艳的花,结出肥硕的果。
去年“十一”,我带着从北京回来的儿子、儿媳与孙子到老家探亲,石榴树正垂挂着满枝红彤彤的石榴果,与二弟西岗上梨园满树金黄的梨子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