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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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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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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一条河》连载

第二十七章 父亲的形象

父亲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是模糊的,我从咿呀学语到父亲离世,就从没有喊他一声“爸”,这是我的遗憾,也应是父亲永远的遗憾。

幼儿时,我似乎没有父亲的概念,总觉得我们这个家就是由祖母、母亲和我组成的。旧历年的前一天,一个背着大包袱的陌生人走进门,我惊吓得赶紧躲到祖母身后。祖母说“你伯(家乡皖西一带都喊父亲为‘伯’)回来了,叫伯”,我用双手捂住眼睛,不敢看,也不敢叫。庄子上的大孩子围拢来,一个个对着那陌生人喊:“老大(发音dǎ,叔的意思)回来了!”他就从包子里抓些糖果给他们吃。他也拿着两颗糖果走近我,祖母又让我“叫他伯”,我还是不敢喊,但是经不住那糖果的诱惑,就学着其他孩子低低地叫了一声“老——大”。从此,就一直未能改口称呼他“伯”或“爸”。

父亲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少年的我不得而知也从未打探过。我只知道他回来时我很开心,因为要过年了,可以穿上新衣吃上糖果粘在大孩子屁股后面走村串户拜年了;我只知道他离开家时我没有丝毫的不舍,因为他本不属于这个家而是属于外面世界的,他只是年末偷闲来串个门子,或者是一个赶路人到这儿歇歇脚。这一念头像一堵墙,横亘在我和父亲之间,让我无法走近他,也无法清晰地看清他。即使后来我考入师范读书与父亲同在一个小城里,即使我到了县城工作与父亲的工作单位只有百米的距离,即使父亲退休后曾有一度还和我住在一起,但是仍然没有消释我对父亲的陌生感。父亲在我的心里只是一个空洞的符号,一张被岁月模糊了的近乎虚无的老照片,抑或一个费尽心思却总也猜不明白的谜。

这种感觉在我的心底固执地生了根,直到2020年1月1日这一天,父亲走完84年的人生旅程。

父亲的遗物很少,他生前全部的家当——每月打卡三千多元的退休金,都在他的口袋里,从月初到月末,口袋由鼓到瘪,再由鼓到瘪。但在他上锁的抽屉发现一个手绢包,打开一层又是一层,最里面是两个小小的红盒子,各存着一枚奖章,一枚是国家治淮委员会颁发的,一枚是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颁发的。——看来,这是父亲精心收藏的,珍藏在这个抽屉,也珍藏在他的心里,他从来没有跟家人提起过。

凝视着这两枚奖章,一种异样的滋味涌上心头,到底是什么味儿,实在难以说清。

近两年,我应约参与地方党史编写工作,查阅过一些相关史料。据文献记载:淮河水患自古而然;治理淮河,除害兴利,是千百年来人们的追求和实践。新中国成立之初,一代伟人就发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号召,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做出了《关于治理淮河的决定》,制定了“蓄泄兼筹”的治淮主导方针。在毛泽东和党中央的号令下,一支浩浩荡荡的治淮队伍开赴沿淮一带。汽车、轮船、牛车、马车、独轮车,甚至肩挑背驮,就像当年支援解放军渡江作战一样,纷纷运送来治淮物资,从东北,从华东,从华南。数百万大军投入治淮建设,修建水库,培修防堤,疏浚河道,开挖灌渠,掀起了轰轰烈烈、热火朝天的治淮高潮。为了更好地协调治淮和水利工作,霍邱县组建了水利工程总队和排灌总站,选调一批干部担当此任。父亲就是其中的一员。

张开想象的翅膀,我的眼前闪过一个个画面——

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淮河岸边人头攒动,一面面红旗迎风招展,一声声号角响彻淮滨。在数不胜数的“一定要把淮河修好”草帽下,有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二十出头,白色的衬衫,淡紫色的裤子,脚步是那样的稳健,胳膊是那样的有力,似乎有一股风跟随着他,飞动起一片白云,又摇动起满树的玉花。瞧,他在和另一个青年赛跑,看谁最先从这个工地达到那个工地,身影更像是风生流云、乱花摇晃了。

在淮河一处截流大坝,浪花如跳鱼一般蹿起,激流如野马般奔腾。大坝的顶端,一个头戴安全帽、身着工作服的青年,带着一帮和他年龄不相上下的小伙子,在指指点点着什么,像一个指挥官手握指挥棒在沙盘边一指一点。他是在和学员们分析水情,告诉他们如何调节水流量,如何摁动水闸电机的开关。

在“大跃进”高奏凯歌的日子里,淠史航史河引灌工程上马,这是“新中国水利建设史上一颗光辉灿烂的明珠”,是皖西人民在自己的土地上铸造的一座丰碑。经过三年艰苦卓绝的奋斗,一张纵横交织的水网建成了。为了管理好霍邱人民的生命渠,那个与淮水打交道的青年又被分派到史河总干渠普荫寺水管所,日夜守候着那条人工河,让水服服帖帖地流入岗区,流入正在拔节抽穗的稻田。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淮河流域连年发生特大洪涝灾害,抗洪抢险,救灾保民,水利系统进入战时状态。当年的那个青年虽已年逾半百,但依然冲锋陷阵,勇往直前,驾驶着老解放大卡车,争分夺秒运送抗洪物资,哪里有危险他就往哪里赶,哪里最急需他就到哪里去,他更像是一头狂野的牛,不用人扬鞭,奋起蹄子一路狂奔。

……

画面中的那个人,正是我的父亲。

这样想象着,我的目光又落到父亲藏了几十年的两枚奖章上,心头热热的,眼角热热的,情不自禁地,吟出一首小诗。

遗物

父亲的遗物极少

两只积满岁月尘垢的盒子里

静静躺着两枚勋章

散发着淮畔泥土的气息

如档案馆里尘封的治淮老照片

烙印着半个多世纪的沧桑

两枚看似不起眼的勋章

那年那月何其灼灼

闪耀着青丝芳华的荣光

它沸腾着一个水利人的热血

鼓动一颗年轻的心,随淮水落涨

直到拖着疲累的躯体

直到双鬓已斑白了霜雪

直到行道迟迟,僵卧于故乡的床榻

化作衰草间一抹式微的夕阳

两枚褪色的旧勋章

安卧在褪色的盒子里

一个与淮水打了六十年交道的老水利人

长眠于淮河水系老家的西岗上

渐渐地,年少时模糊的父亲形象清晰了起来,那个谜也在一瞬间得到了谜底。

先前,我一直以为父亲是有愧于母亲的。我的母亲是一个任劳任怨的典范,她十六岁嫁给父亲,和祖母一起撑起一个家,拉扯大六个孩子。大集体时,她是家里唯一能出工的劳动力;分田到户后,她是我家田地里唯一的耕作者;祖母年老的时候,她端饭送茶嘘寒问暖悉心照料着;后来和父亲一起生活,可以说成了父亲细致入微的贴身保姆。母亲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于情于理父亲是会心生感激的,而他从未吐露出一个谢字,从未传递给一个温暖的眼神,也从未陪伴母亲散会儿步;相反的,倒是时常以冷眼相对,似乎嫌她动作迟缓,嫌她说话唠叨,嫌她多管闲事。而眼下,我终于明白:他是像藏着这两枚奖章一样,把一切都藏在心里,或者说内敛的性格使他把许多要说的话深藏在心底。也许,他在以对母亲冷眼的方式告诉她:不要总是忙来忙去的了,歇一会儿吧!

先前,我对父亲执意从城里回乡下是极力反对的。祖母去世后,我把母亲接到县城,让他们这对大半生聚少离多的老夫妻在一块儿安享晚年。父亲打打牌,溜溜弯,每天自由自在;母亲也已习惯了城里的生活,和街坊邻居都很熟络了。可是父亲心血来潮,偏偏要下乡回老家,而且说走就要走,容不得任何人劝阻。父亲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他自己说,“钱不够花”,“太吵人”“车太多”……我总觉得这些都只是借口。后来,有一次父亲喝了一杯酒后透露过一个心思:到乡下盖个大房子,时常把儿女孙辈们召回去,一大家子聚在一起乐呵乐呵。这想法,确实既任性又天真,且不说孙辈们散布全国各地,就连儿女们也各自东西,岂是您老爷子召之即来的!现在想想,父亲一定是想弥补一下他年轻时“抛家不顾”(祖母责备他的用词)的过失,是渴望享受全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也或许,父亲以为自己刚步入青年时就像风筝一样在外面的天空飘飞,倦了,累了,要回落到起飞的故土,拂去岁月的风尘,了却“落叶归根”的心愿。——这,应该是真实的父亲吧!

先前,一直觉得父亲生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对孩子们很冷淡。记得有一回,祖母特意给父亲烧了一个菜,让他喝杯酒。母亲叮嘱孩子们不要靠近桌子,我和大妹、二弟都远远地吃着饭,而三弟却端着饭碗径直凑到桌旁伸出筷子去夹菜。父亲见状,把菜碗推到三弟面前,就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吃。我似乎瞧见,他的脸色带着愠怒。现在想想,这一定是我那敏感的陌生感在作祟。忽然记起五十多年后的一幕。那天我回乡在家里过夜,早晨起来时,母亲告诉我,她到教会做祷告了,让我自己吃早饭。这时,父亲一瘸一拐(他有脑血栓后遗症)地端来一碗粥,上面放着一个剥好的煮鸡蛋,轻声对我说:“吃饭吧!”我说“你自己吃吧!”,他微微摇一摇头。在我吃饭的时候,他就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我,一直到我把饭吃完,才轻轻地走开。我想,那时那刻,父亲的内心一定有着做父亲的极大满足,很温暖,很甜润。原来,父亲是爱着我们的呀,只是他表达父爱的方式与一般的父亲不同,是深藏在心里的,不宜让孩子们觉察!

父亲在乡间生活了上十个年头。随着年事渐高,每到秋冬季节脑血栓就会复发,我和弟弟就得赶紧把他送到医院,陪护他度过一段时间的疗养期。去年秋末,父亲的身体较往年好得很多,精神也很好,我和弟弟妹妹们还陪他到城里的亲戚家喝了喜酒。可就在我北上不到半个月,二弟就打电话说父亲生病又住进医院,而且病情比较严重,不能言语,大小便失禁。我匆匆赶回,见他躺在病床上,稍稍动一下都显得很痛苦,但饮食却比先前大增,需要人不定时地清理大小便,擦洗身子。向医生询问治疗方案,老医生摇头叹息:“没有好的办法。患这种病生命还会延续很长时间,就是自己遭罪,也让儿女们受苦!”我做好了长期护理的准备,打算弟兄四人轮流排班日夜守候,并建起一个微信群随时通报父亲的病况。不想,仅仅不到一个月,父亲就静静地离去了,很安详。父亲是觉得活着太痛苦还是担忧太连累儿女,才过快离世的?不得而知。但我更愿相信后者,因为它更让我看清了父亲温暖的形象。

父亲走了,带着他曾经的荣誉,带着他一生的故事,也带着他许多未言说的话语,带着他许多未表达的情感,带着他许多许多的遗憾。

父亲,由一个抽象的符号化作真实的形象,会永远鲜活起来,在我的脑海,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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