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蒙东方煜晓先生惠赠他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泥土的村庄》,读着这部散文集,分明觉得有一种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是诗意。
东方先生在《我谈“散文与乡土”》中写道:“有‘根’的写作,才是能够站稳脚跟的写作。这个‘根’不是别的,正是故乡。鲁迅的绍兴、老舍的北平、孙犁的白洋淀、沈从文的湘西、贾平凹的商州、王安忆的上海、车前子的江南等等,举不胜举。”他自己的写作,正植“根”于那个泥土的村庄;他的作品,正是那泥土中葳蕤生长的芬芳诗意。
诗意,在于散发泥土芬芳的意象。就像《散文选刊·下半月》主编蒋建伟所言,“故乡是不可选择的,它是上天赐予你的,这是唯一的。故乡的‘唯一性’,正好为成就作家作品的独特性提供了条件”。东方先生就多以他的故乡与生活中独特的意象入文,田野,树林,小河,石桥,牛棚,土坯房,泥土路,打谷场,红芋饭,红芋馍,田垄里的水洼,圈满庭院的稻谷和大豆,挂满屋檐的金黄的玉米和鲜红的辣椒,雨雪天穿的草编的“麻窝子”,“比不上北方苍茫,也比不上南方优雅”的家乡的雪,“像一串串翠绿的玛瑙,闪耀着诱人光芒”的小桑果,衔来草棒在楼前树上筑巢繁殖后代的斑鸠鸟,“漂浮在水面上,就像是一片黑压压的云雾”一样的“黑鱼雾子”,外婆亲手油炸馓子包成的香喷喷的饺子,等等等等,这些意象看似很寻常,但是一经作者巧手点染,便散发出诗意的芬芳。
例如,写春天万物复苏:“路旁的白杨树,一夜之间发出了嫩黄的叶片,像刚从睡梦中苏醒的婴儿,好奇地睁开了眼睛,东张张,西望望,舞动着,一个劲儿地生长。沟边的小草,于不经意间,那鹅黄的草尖已穿透厚厚的泥土,针尖儿似的,直指蓝天。杂草从中,点缀着各种各样、有名无名的小花,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粉色的,紫色的……五彩斑斓,煞是好看!池塘中央,有一片很小很小的绿洲,绿洲上面有一簇去冬遗留下来的灰色的芦苇丛,苇杆的上端还有一些苇穗子借着春风,自由地飘飞,飘飞,一直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把种子埋藏在溪边、湖畔,去圆一个新生的梦。”(《生长的春天》)这里,乡村常见的白杨、小草、芦苇等物象,都被作者赋予了人的动态、情感与思想,都有了自己独特鲜明的表达方式,动感的,鲜活的,让人读起来饶有趣味,诗意盎然。
又如,写割麦子,对长的地块很为难,“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瘫坐在麦堆上,实在不再想动弹”,“这时候,母亲走到沟坎上,砍下三根荆条,插在前面的麦田里,把我还没来得及收割的麦地平均分成四段。母亲对我说:‘孩子,你每次割到标记处,可以休息一会儿。’这样,我就有了参照,很带劲地割呀割,每割到一处标记处,就兴奋地拔掉一根荆条,像是占领了敌人的阵地似的。”(《母亲的标杆》)三根荆条,很普通的意象,却彰显了母亲的激励智慧,也真实细腻地描画出由悲观泄气到鼓起干劲的心理变化,让读者很直观地感受到生活的酸甜与诗意。
东方先生在接受“访谈”时说:“生活处处都有美丽,只有敏锐的眼睛才能发现这种不平凡的美丽。”(《文化皖军风云人物访谈录——东方煜晓》)我的理解是,这“敏锐的眼睛”,就是诗人的眼睛,就是一颗诗心。
诗意,在于氤氲泥土淳厚的情感。东方先生在书的自序中有这样一段话:“无论是作家还是一般作者,在构思一篇文章之前,首先得洗涤一下心灵,对思想进行一次净化,对情感进行一次纯化。”他的作品正是他创作思想的结晶。
作者的家乡并没有什么迷人的风景,曾经还是偏僻、闭塞而贫穷的,少年的作者无缘了解外面的世界,不知道电视为何物,甚至不知道香蕉是什么颜色的。他在《泥土的村庄》一文中描述道:“泥泞的小路,绳子一样缠紧我无力的脚步,使道路更加难行。浑浊的泥浆,总是嬉皮笑脸地跳到我的身上,弄脏我本就破烂的衣裤。特别不能容忍的是,泥土好像是落后农村的象征,一身泥土的人无论走到哪里,总被人瞧不起。就连农民,也被人歧视地称为‘老土’、‘土包子’‘土老帽’‘泥腿子’等。”然而,儿不嫌母丑,作者不但没有厌弃生养自己的村庄,反而对它爱恋如初,并养成了泥土般淳厚的情感与倔强的性格,“我有一个远方亲戚住在县城,每次我带着自家生产的粮食、蔬菜和一身的灰土去造访,总会招来一串异样的眼光,他们又是让我拍灰又是让我换拖鞋,使人觉得低人一等,时间一长,再也不愿走这样的亲戚”(《泥土的村庄》),在自己乡村与城里亲戚之间,他选择前者,很显然,他情感的天平倾斜于泥土。
正因为这种挚爱,他的笔下氤氲着泥土淳厚的情感。写童年下雪,“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一个个欢天喜地地跑出院子里去看雪,嘴里不停地喊着:‘下盐啦,下盐啦!’‘下面啦,下面啦!’还要用手去接,用报纸去接,把帽子翻过来去接,头顶着瓷盆去接……”(《童年的雪》);写童年的桑葚,“宽大的绿叶下面,隐藏着一嘟噜一嘟噜青青的小桑果,像一串串翠绿的玛瑙,闪耀着诱人的光芒”(《童年的桑葚》);写童年去看电影,“约摸跑了一公里,那声音好像依旧遥远。又跑了老大一会儿,声音好像清晰了些。可是不巧,前面却隔着一条不深不浅的小河,我们无路可走,一个个光着屁股,手举着衣服,蹚过河去”(《看电影》);写外婆的美食,“她会麻利地擀上一剂面条,然后在油锅里一炒,眨眼的功夫,一盘焦黄油酥的馓子就端上来了”(《外婆湖》);写父亲舍不得用一块五毛的补贴“打平伙”,“说实在的,我也感到脸上无光,责怪父亲对金钱看得太重,甚至对父亲的小家子气很是看不起。现在想来,我无疑是错误的。已为人父的我,虽然只有一个女儿,也在想着攒点钱给孩子上学之用,更何况当时父亲有五六个子女呢?”(《父亲的馈赠》);写大学校园,“登临山顶,俯瞰校园,但见那笔直的路道,整齐的校舍,绿树草坪,人来人往……真是一幅亦动亦静的绝妙图画”(《汤山,不了的情结》);写小鸟孵雏,“我发现这‘小两口’配合得非常默契,他们既有分工又有合作,轮流值班,总是一个负责孵卵,一个负责后勤,定时送来食物。每次采食的斑鸠吐哺抱窝的斑鸠之后,都要与它交颈一番,亲热无比,好像在说:‘亲爱的,你辛苦了!让我来换换班吧?’”(《窗外的鸟巢》)……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正是有了情感的浸泡,作品里的每一个意象都具有感人的魅力,都会激起人们心灵的共鸣,会让人产生诗意的联想与想象。
诗意,在于蕴涵泥土灵性的语言。东方先生散文的语言简约、质朴,有着泥土般的内蕴与灵性。全书收入的一百多篇作品,篇幅都不长,最长者不过两千余字,短者仅有百余字,正所谓“短小而精悍”。
“红玉兰花盛开了。远远望去,那一树一树的红玉兰花,像一团团红色的火焰,又像一片片红色的云彩,把寂寞的早春一下子渲染得热闹非凡。走到近处,只见一丛丛、一簇簇美丽的红花,恰如一个个含羞的少女,站立于大道两旁,夹道欢迎前来赏花的游客。花朵的形状,酷似八月的荷花,硕大,饱满,雍容,富丽……”虽然着墨不多,但红玉兰的绰约风姿已纤毫毕现,像一首诗,如一幅画。
“山坡上,迎春花热烈地点缀在绿树青草之间,黄灿灿的,像一颗颗闪烁在夜幕之上的小星星,又像是一只只小眼睛眨呀眨的,惹人喜爱。偶尔,你还会惊喜地发现,在那嶙峋的怪石之间,不经意地斜挂出一串串浅红的高山杜鹃,在那里寂寞地开着,不争春色,不事张扬,不畏险恶,不求回报,开得实在,开得无华,就如不施粉黛的姑娘一样。但她的美是云雾挡不住的,是风雨摧不残的,那是一种绝无仅有的凄美。”两种花,一个热烈,一个寂寞,两相比较,各有不同的美态,如两首不同风格的诗,颤动着人们的心弦。
“故乡的泥土,阅尽了人间沧桑,目睹了许多悲欢与离合。每时每刻,它亲切地注视着一个个乡亲从眼前往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它深情地目送一个个姑娘从泥房子里出嫁,喜迎一个个新嫁娘落户这个村庄;它为每一个逝去的生命默默祈祷,更为每一个稚嫩的脚掌铺平道路……”对故乡泥土的深情礼赞,朴实如泥土,厚重如泥土,灵动也如泥土。
值得一提书中的短章,其实就是散文诗。《温柔的沙滩》以寥寥几十字,意象化地勾勒了沙滩与少年的画面,以一句“少年离开时,带走了一对精美的贝壳——那是一双倾听海潮的耳朵”戛然而止,留给人无穷的遐想;《岁末》是对生命的感悟,虽近百字,却在“河流”与“船桨”的隐喻中,启迪人们“握紧双桨”;《鲫鱼之死》是则寓言,只有九行文字,结语“它的死,不为别的,只因它有足够的力量跳出水盆”,让人在愕然中顿悟;《窗口》是一个小视频,开窗与关窗,蕴涵人生意义——“它想看看世界,也想让世界看看它”;《乡村的戏台》仅用几十字写一个小镜头,而一句“我的父老乡亲,一代又一代,在台下,看白了头上的乌发,却未发觉小村本身也是一台辛酸的戏”,一下子把读者带到了深沉的思索之中。类似这样的短章,形式自由灵活,用语极具张力,言简意赅,极耐回味。
东方煜晓先生说:“写作是一种生活体验,是体验过程中的一种愉悦。”(《愉悦地写作》)我想,阅读也如此。我就是以愉悦的心情阅读完《泥土的村庄》的,这种愉悦源自作品从泥土中葳蕤生长的芬芳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