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母亲是不情愿回到乡下的。
那个至今还比较闭塞的冈村,母亲在那里生活了近60年,它记录了母亲的青春容颜,记录了母亲动听的歌谣,记录了母亲“劳动模范”的大红胸章,可它更记录了母亲的汗水、泪水与苦痛。
母亲16岁便嫁给了父亲,婚后父亲就离家去外地工作,母亲就和祖母操持家庭,祖母主内,母亲主外。母亲是家里惟一的劳动力,洗衣,喂猪,砍草,劈柴,挑粪,锄地,插秧,割稻,打场,什么农活她都干过,记忆中她总是拖着两腿泥水、一脸倦容地从外面回家。
“大跃进”年代,“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刚刚起步,人们便被推到了饥饿的深渊。家里断炊了,祖母每天抓半把米熬粥喂我,母亲干活回到家只是瞪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我和碗,直到我喝完了,她才用手指头蘸着粘在碗上的残留的汁液,一点一点地舔尽,最后又往熬粥的小锅里舀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顾不上歇息一会儿,她又到田里干活去了,而且带头喊劳动号子,带头唱劳动歌谣。
有一次,生产队让出工的社员到仓库“偷”吃已腐烂的山芋种(在那“共产主义社会”,公家的东西是不能动的),祖母得到消息,也拉着我赶去了,只见仓库的门紧紧地反锁着,我和祖母只好蹲在门外等候。好一会儿屋内的人终于出来了,母亲从后背把拳头伸向我,里面攥着一个湿漉漉的小山芋,我接过来一咬,又苦又涩,便狠狠地摔在地上,并踏上一只脚。母亲见状,赶紧弯腰拾起,塞进自己的嘴里。
那时,我们家是有名的“超支户”,因为我和妹妹弟弟都小,挣不了工分,母亲一个人一年的工分钱根本买不来全家的口粮,生产队长只好把我家的口粮稻圈在队部的仓库里,补交了钱才能把稻子领回家。一天夜里,队里私分刚打出来的稻谷,让每家出一个工一户一户地送,母亲自然也去给别人送粮食,一直送到半夜,独我们家一粒粮食没有分到。生产队长看着母亲收拾空空的笆斗,竟动了恻隐之心:“唉,姚玉芝(我母亲的名字)也送了半夜的粮了,空着笆斗回家,一家老小也怪难过的,给她半笆斗吧。”母亲就一边抹泪一边挑着半笆斗稻子回家……
后来,母亲每次给我们叙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虽然很平静,有时甚至是笑着说的,但是我总感觉到母亲的心在抽搐,在流泪。
唉,那个乡村,真是母亲的伤心地啊,我想母亲在离开那里的第一天就压根儿不打算再回到那里去。
母亲是在祖母去世后从乡下来到我工作的县城的,其时父亲也已退休,就凑钱在这小城买了套房子,大半生聚少离多的老夫妻也能够终日陪伴了。
母亲总是闲不住,除了变着法儿给父亲做些吃的、喝的,她还变着法儿找事做。她买来了老花镜戴着做针线,每年都给我和妹妹弟弟们做拖鞋;她把楼门口的小块空地开挖出来种上菜,隔三差五地给我们送来一小袋新鲜的豆角、小白菜什么的;她看到别人到城外的田里捡拾稻子,就趁下午的空闲时间跟着去……我们常劝她多歇歇,她却笑着说:“这又不累,这比那跳舞的老头老奶奶还轻快呢。”
母亲的人缘特别好,与左邻右舍相处得很投缘。她那几十平米的小屋是整栋楼老太太们聚会的场所,陈年旧事,新闻趣事,只要有人开个头就有叙不完的话;谁家有需要帮忙的事,总是来找母亲商量,而母亲也乐意去帮着张罗,像泡小菜啊,套喜被子啊;有时候隔壁人家都外出了,就干脆把钥匙交给母亲,让她晚上睡在他们家里照看……母亲做着这些事,不图任何回报,只要人家开心,她就很开心。
刚接母亲到城里来的时候怕她不适应,会呆在家里闷得慌;后来看到母亲已完全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我也就放心了。
可是,状况却出在父亲身上。不知为什么,少年就离乡在外散漫惯了的父亲突然执意要搬回乡下住,而且说走就要走,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你爸要下乡,我就跟他回乡下了。”母亲对我说,语调淡淡的,但是很坚决。
我知道,母亲完全是因父亲而决定回乡下的;我也知道,母亲已把一心一意地照顾好父亲,伴着父亲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作为自己的责任。
我劝阻不了父亲,也不可能劝动母亲。——母亲是因为父亲才回那个冈村的!
“乡下树多,空气好,不像城里吵人。”
“我种的菜能吃了,要不是太远了就送些给你们。菜市场的菜都有毒啊!”
“我喂了几只鸡,生蛋了,什么时候回来带点去吃。”
“明年开春,我再……”
……
每次给回到乡下的母亲打电话,她都会絮絮不停,述说着她正在做和想要做的事情,语调很平静,很坦然。
去年假日,我带儿子到乡下看母亲,她正在二弟家的灶台旁做饭,赶紧放下手中的炊具,迎上前来上下打量着儿子和我,然后撩起围裙擦拭眼睛,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饭桌上,母亲像过去一样习惯地给我和儿子夹菜,一连声地说“吃,吃”。晚上我说和儿子睡一张床就可以了,母亲却非说“太挤”,硬是要铺两张床,她从柜子里拿出新被褥,铺平了又用手按压一遍,生怕睡着不舒服。清晨还没起床,就听见母亲在窗外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接着是呼呼声,原来母亲在打豆浆,说“早上喝杯豆浆身体好”。临行时,母亲又忙乎起来,一手抓着一只鸡,一手提着一饮料盒鸡蛋,非让带着不可,嘴里还喃喃着:“大老远回来一趟,也没吃到啥。”我心里暗笑:母亲这是把儿子孙子当客人来招待了。也许,正应了省电视台主持人王小川的那句公益广告语,“在父母的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
去年春节前,我与小弟到乡下看母亲,一下车,就见母亲斜着眼睛直直地朝我们盯了好一会儿,接着才“哦”了一声迎上来。前段时间母亲在电话里说眼睛“不得劲”,看东西模糊,我咨询了医生,说可能是白内障,不想母亲的眼疾真的很厉害了。我带给她两瓶诺普沙星,嘱她按时点滴,母亲笑笑说:“哪能按时呢,一转眼就忘了。”我突然想起女儿同学的丈夫是省城医院眼科医生,就告诉她待开春了送她到那儿去诊治,母亲听了连连点头,轻声自语道:“眼睛要是瞎了,那就成了废人了,还能照护谁呢。”
通过女儿的联系,母亲确诊为白内障,手术也非常顺利。恢复视力后的母亲,反复说着两句话:“眼睛清亮了,我也不是废人了!”“唉,让你们花了这么多的钱!”我也告诉母亲两句话:“养儿还不就中这么一点用吗?”“乡下的活忙不完,多歇着!”母亲点头不语。
我知道母亲是闲不住的,我说了也是白说。
几次打母亲的电话,回音都是“无人接听”。
打父亲的电话,要么回答“你妈正在烧饭呢”,要么回答“你妈到菜地去了”。
母亲,你辛苦劳累了一辈子,真该坐下来歇一歇了!
从二弟那儿得知,母亲被二弟媳劝说“信主”了,每星期都去做礼拜,在教堂里可忙乎了。呵呵,母亲又找到“用武之地”了。
也好,有精神寄托,母亲会忘却曾经的伤痛,在乡下忙碌而快乐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