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每个人来到这世界中都是如同彩票中奖版的幸运,他们都有追逐求幸福的权利。但每个人的人生之路却有不同,有的幸福或快乐,有的贫穷或忧伤。所有的不同,都是千姿百态世界的一部分。
第一章
1981年开始推广实施的农业生产大包干,不但改变了全国农民的生活,也彻底改变了胶东东莱县沽河镇秦王庄村秦氏三兄弟的命运。
秦王庄窦桂芳家排行老二的秦志礼,其时正在镇农业中学上学,即将面临着他在人生中的第一个抉则。
东莱县地势方中有圆,北高南低,北方多是丘陵,有海拔700多米、胶东腹地最高的大泽山。县南则是一片上千平方公里的大平原,春暖花开或秋高气爽之时,无论站在平原何处,一眼向北望去,可以看到县城以北的歪脖子山。
秦王庄属于沽河镇,它位于东莱县东南,沽河镇的西北,离胶东最大的大沽河只有数十里路。村内街道规划横平竖直,村北是古现河和落药河的河岔,数几十年前,现河水由一道河岔汇入落药河,沿村东一直向南,辗转流向大沽河。20世纪60年代整治落药河,把河道从中取直,一直向东挪了数里,秦王庄附近从此只剩下半截老河道,俗称“河岔湾”。村子东西大街的最东段正是河岔湾,由大街口到入水口砌有九级石头台阶,左右两侧各有一栋挡墙,都是青砖砌成,墙面抹了石灰,墙顶压着从城北梨沟山上采来的青条长石,左右条石上,各刻有两副棋盘,横竖各五道,是村民最喜欢下的“马虎吃小孩”或“五局”的棋盘。
秦王庄村的正南方向另有一座大水塘,俗称“南湾”,四面环绕几十棵垂柳,它们兼有多重身份,既是水塘的守护者,又是装饰池塘的绿叶。池塘的四季热闹非凡,春有“叽叽吱吱”跳跃在绿柳嫩枝上的柳莺,有现河岔里悠悠“红掌拨青波”的大白鹅和排成一队快速前行的灰脖鸭;夏有长不倦长嘶的知了,以及天天泡在水里纳凉游泳的小顽童;秋有肥硕的“参草鸡”,偶尔有村民会提一挂悬网到小清河里洒上几网,时有大鱼小鱼被拉上来,以鲫鱼居多,间或还有一两条滑腻腻的小泥鳅和瞪着两只乌黑小眼珠的虾子;冬有一层厚厚的可以踏上成年人的冰,以及恋恋不肯回家的水鸭。有谁经过,经常能在冰上拾到几个青灰壳的鸭蛋。
由秦王庄的池塘和小河发现,池塘是一座充满生机的池塘,小河却是一条美丽的小河,而傍依它们的村庄,,当年的房屋多数都是土打墙和草坯房,显得有些原始。
在秦王庄村子后面,另有一条东西向的小河,宽不过五六十米,深有六七米,呈倒平行四边型,小河两侧筑有高高的堤坝。这条小河的前身影子尚在秦志礼的记忆中,那时由村北向西根本没有河道。那年他已经上小学三年级,有一天晚上放学回到村里,见许多村民乱糟糟一齐往村后跑,听人们议论说“要在村后挖一条河”。数天后,村后原始的小土沟上不停地响起一阵阵爆炸带来的轰鸣,同时伴着高高的烟柱,村民都说那是在放炸药。只是过了一个冬天,村后就有了一条人工新河,却依旧沿用旧名,叫做“现河”,只不过它现在是流入西胶莱河。
秦志礼很怀念村东那条旧现河。他上小学之时,父亲经常带他和弟弟志信一起到小河边用扒网捕鱼虾。父亲说那条河的最上游就是县城,要是沿着它一直往上游走,能进入县城里的现河公园。小时候,秦志礼很想去县城,可是县城离老家有五十多里,以他的能力恐怕很难步行前去。旧河里水草茂盛,河水清澈见底,鱼虾很多,大多都是小鱼虾,一扒网上来,几乎都能拣到蹦蹦跳跳的鱼虾,尤其那些小虾子,在水里几乎透明,一到岸上,变成青灰的小虾子,一个劲地欢跳。
关于秦王庄的来历,村民都说源于村东早年的落药河。早在大唐时期,有一年秋天,秦王李世民率大军征东,一直来到东莱县境内,数万大军得了瘟疫,恰逢一条小河,李世民只好令大军在小河旁安营扎寨。值人困马乏,再加上人马都有瘟疫在身,于是,所有军士和军马一齐争抢到河里喝水,随后人马都歇息在河岸边。由于当时的战况对李世民非常不利,一见军士和马匹躺倒地上,他十分惊慌,赶紧找来徐茂公军师商量对策。就在二人焦虑万分之时,奇迹突然出现,大军人马突然一个个精神抖擞,疫情全部解除。秦王李世民见状大喜,立刻率军平定东夷乱族,夺取了天下。因小河之水救了李世民的人马,李世民当皇帝后,追封该河为落药河。并派官员查究原因,原来该河上游两岸山上盛产连翘、黄芩等几十种药材,秋后叶落河中,竟发挥奇效。直到现在当地的孩子皮肤得些炎症之类疾病,大人便带孩子到该河里洗澡,却也怪,许多孩子竟果真痊愈。后来当地恰有秦姓落户,借了这个传说,竟演变村名为“秦王庄”。
秦王庄以东数里之外,另有一条大河,就是胶东闻名的大沽河,它当时是东莱县和即东县的界河。据《民国重修东莱县志》记载国,历史上,大沽河几乎就是一条灾河,民国三年和民国四年的夏末,大沽河连续发过两次大水,其中一次洪峰流量居然达五千二百立方米每秒,这是什么概念?意味着大沽河当年的流量已经超过中国第二大河--黄河的洪峰流量。
秦志礼曾无数次到过大沽河,感觉那条河就是他心目中的长江黄河。
生活在1981年的秦志礼,对于秦王庄最深刻的认识就是极度贫穷的生活。全村村民住的房子几乎都是一个样子,百分之七八十以上都是土打墙的房子,房顶上苫铺着一层厚厚的麦秸,窗户都是木棂子。各家各户的院墙,也都是黄土打垒而成。
至于日常吃的东西,多数是地瓜和苞米饼子,穿的衣服上多数打着补丁。尽管东莱县以南地区是黄土大平原,但粮食生产能力低下,尤其在解放前,东莱县南部大平原因地势低洼,十年九涝九不收。解放之后,当地地势尚未得到彻底改变,到处壑谷丘陵,俨然江南水乡一片。1970年以后,当地才开始兴修水利工程,整修万亩方,使近千平方公里原始状态的水洼丘陵变成横平竖直四四方方的农田。“十年九不收”的东莱南大洼逐渐变成肥沃粮仓。
让土地变成真正的粮仓,是大包干之后。之前尽管土地平整规范,一亩小麦最多也就两三百斤,一亩秋玉米也只是五六百斤,当地农作物中产量最高的是地瓜,一亩地能达到一两千斤。但那种玩意儿偶尔尝个鲜还行,天天用它填肚子,农民们无不吃的倒胃口。
1981年的秋末时节,田野间郁郁葱葱的树木叶子已经泛黄,秋风不时吹来,便有一朵朵白云趁着西北风悠悠南去。秦王庄大部分苞米已经收获,只剩数片小块的地瓜垄,一大片碧绿铺满大地。由秦王庄村后乡间土路,循着碧蓝的天,清晰可辨县城里的数座烟囱正冒着灰白的烟,位于县城东北方向的歪脖子山自然也在视野中,包括它身后数座连绵的大山。
在秦王庄村东的一片苞米地里,正在公社农业中学上二年级的秦家老二秦志礼和刚刚上小学四年的老三秦志信正跟着窦桂芳在地里掰苞米棒子。秋末的苞米地里夹杂着燥热,还带着一股子青绿的苞米秸味道。因为秋雨频繁,土地尚湿润,一踩一个软软的脚印。苞米秸依旧青绿,挂在上面的苞米棒子外皮早已发白,熟练的农民需要把它们一瓣瓣从苞米秸上掰下来,装到胳膊上挎着的篓子中,再集中倒在一处。
志礼很不喜欢做这种农活,但是他很清楚,他现在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是农村的一员,在未来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必须把自己的一生欢乐和痛苦都沉浸到这片土地中。
当年父亲去世时,秦志礼才十二岁,正上小学四年级,他的弟弟秦志信才刚满七岁,还未上小学。父亲的病其实并不重,只是肚子里不知哪个零部件坏掉了,又不肯去医院,整天疼得要命,一直咬着牙坚持,每时每刻充分彰显着生命的顽强。
那一年秋天,中国大地上竟发生了一件震惊亿万人民群众的大事。那天下午,秦志礼正参加学校的义务劳动在菜园子里拔杂草,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开始播放哀乐。从小到大,志礼第一次听到哀乐,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隐隐看到校长和几个男女老师不安地交头接耳,一脸哀伤且肃穆地站立,并立刻停止了所有的劳动。等他回到班里,班主任兰玲玉老师无比沉痛地走上讲台,告诉同学们说,曾经率领全国人民得解放的伟大的领袖逝世了。
这个悲痛的消息,不光震惊了志礼的全班师生,同时还震惊了所有人,不单是学生,还有全村所有群众,包括全公社、全县、全省全国的人们……
令秦志礼更加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父亲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病情突然加重,仅过数日后,也痛苦地离开人世。
那一年,他们的母亲才四十三岁,大哥秦志仁才刚满十八岁。志礼还有两个姐姐,大姐比他大五岁,名叫志红。二姐叫志月,比他大两岁。而志信则整整比他小了五岁。父母一共生了他们五个,直到秦明忠离世,他的儿女还没有一个成人。
志礼在小学时学习还不错,后来上了初中也行,初中毕业时,高中却没考上,只好改上镇办农中,农中只需要上两年就可以毕业。窦桂芳原想着志礼能够考上大学,那样就会跳出农门成为一名国家干部,从此不再受贫穷的影响。可是志礼替她争不来这口气,令她很是失望。
秦志礼永远也无法理解,为何他的爷爷早逝,姥爷和姥姥早世,最后连父亲居然也是早逝?听说爷爷的早逝跟他参加游击队打了一场阻击战有关。当年那场位于东莱南乡的仗,是两个国民党的军官领着一帮抗日游击队和附近的联庄会员打的,他们的武器一点也不先进,有一半是老套筒,另外一些是土火药枪和扎枪。另外还有一些“世界罕见”的武器,就是农民种地使用的铁耙,长方形的木框上分别派着两排铁齿,以便把土坷垃给耙碎了。为了打这场仗,当地农民一共捐献出十几盘耙,多数两盘一组用铁丝缠绑在一起,然后把土质的公路挖下一点,将耙埋在地面上,顶上洒上浮土,专门扎鬼子的汽车轮子。
那场仗的地点就在南胶莱河底的一座石桥附近。那场仗打得真是血性,先一天鬼子打胶河县来了一辆汽车,一共拉了五六个鬼子,直到东莱县城住下,他们向来是如此巡逻习惯,一般第二天返回胶河县。令游击队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他们从东莱县城返回时,竟然是五辆汽车的车队,一共拉了三十多号鬼子,在第一辆汽车车顶上还架了一挺歪把子机枪,另外车厢里面还坐了一个老鬼子,据说是个不小的官。那场仗打得挺惨烈,鬼子的五辆汽车被烧毁三辆,军官和士兵被打死三十八个,游击队和当地主动参加战斗的农民也死了二十多个。听说还跑了一个鬼子,过后没几天就带着鬼子到附近村庄来报复,杀了不少老百姓,光是房子就烧毁八百多间。
志礼的爷爷正是死于那场战斗。他上战场所用的武器是一杆扎枪,根据志礼奶奶的说法,他当时还勇敢地扎死了一个受伤逃跑的鬼子,后来他却被流弹给击中。等打完仗打扫战场时,大家才发现他的肚子正中挨了一枪,伤口的血已经流不出来了,自然人也没了。
志礼一直认为他爷爷应该是烈士,却从来没有人把他家当烈士家庭看待,似乎当年的民兵和游击队享受不了这个待遇。“文革”时,原支部书记秦明堂拿志礼爷爷当革命英雄人物讲故事,时任生产队长秦志茂还反对说,志礼爷爷根本就没打死过鬼子,他只是参加过外围战斗,后来是被流弹给误击而亡。对于秦志茂的态度,志礼一直耿耿于怀,并严令志信以后不准跟秦志茂的儿子大柱在一块儿玩。但志信跟大柱并无生分,两个人打小处得还不错,经常在一起下湾上树。
听窦桂芳说,志礼的姥爷和姥姥都死于还乡团之手。解放前,姥爷当年在秦王庄干过农民协会的副主任,姥姥则在村里当青妇队长,二人在当年参加土改斗争时都是积极分子,后来国民党军队重点进攻胶东时,又都遭到还乡团的报复。那些还乡团真是丧失了人性,用了常人都想不到的罪恶手段,硬是把两个大活人给折磨得不像人样,最后双双惨死。
这桩惨案发生时,窦桂芳已经十二岁,她亲眼目睹了父母的惨死,惊吓得连自己也差点失控大哭,幸亏她大爷在一大堆人群中把她紧紧抱住,并紧紧捂住她的嘴。
通过志礼在收苞米时的穿着,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们一家当年生活的艰难。志礼那天穿的是一件军绿色的旧褂子,是当年他大哥秦志仁穿过之后换下来他娘给改小一号,袖子处已经打了两个补丁。下身的裤子则是一条藏青布旧裤子改的,在位于膝盖处同样打了两个补丁。他的脚上只是一双很普通的黑布鞋。生活在1981年的秦志礼,至今还未穿过一双从集上买来的黄胶鞋,都是母亲窦桂芳手工做的千层底布鞋。上学时,他时不时把鞋后跟踩到脚后根下,走几步就要提一次鞋,令同学感到很滑稽。
志礼曾亲眼目睹窦桂芳做这双黑布鞋的全过程,窦桂芳先是用一点平时不舍得吃的白面放到铝勺里并加一点水,调成稀薄的面糊,再点一把麦秸草灼烤铝勺,一阵把稀面糊烧熟,便成为浆糊,然后找几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衣裳剪出碎布,仿照鞋子大小,用浆糊一层层粘起来,用呱打砸实,再放到天井里晾晒干透。然后,窦桂芳用一个猪腿骨制作的纺锤纺出几小团麻线,用穿了麻线绳的针,将三五块晒干的浆布摞到一起一针一线密密麻麻钉起来,完工后,再找一双鞋底比着大小修剪成型。这道工序一般要持续一到两个夜晚,白天她需要到生产队劳动。再过几天,窦桂芳会从放置于旧橱顶的箱柜中找到一小块一直珍藏的青布,比照鞋的样子裁剪成几小块,再找一小块白布当衬里,用黑色棉线缝制起来,在连接处缝一小块花一两毛钱从村供销社买回来的松紧带。最后的工序,则是把两块成型的鞋面分别缝制到两只鞋底上,一双布鞋就算完工。
秦志礼的这身打扮,放到21世纪一定显得非常突兀,可以博取无数人的眼球。但在那个年代里,他的一身打扮完全代表了那个贫穷落后的时代,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是这种装束。
志礼打内心里实在不愿意到玉米地里干活。前几年的秋天,窦桂芳每年都带着他进苞米地掰棒子。未种过苞米的人,很难体会到在在苞米地里劳作的艰辛。秋天的天气属早晚凉爽白天干热,呆在密不透风的苞米地里完全是一种闷热。
包括在今天,志礼身上只穿一件军绿单衣,早被汗水湿透了。另外那些带有锋利牙齿的苞米叶子,一不小心就会在手上、甚至脸上割开一道小口子,即使割不破,脸上脖子上也会被搔得通红。但是现在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村里的土地已经于去年秋天开始分片包户。据县报上说,将土地分片包户可以最大化提升群众积极性。但在分片包户后,立刻就有一些新的问题出现,一些家庭根本缺乏劳动力,志礼家中就面临这种情况。因为父亲早早去世,村支书特意给志仁报名参加了县里的一个建筑队,待遇和工人差不多,也算是照顾他们一家。不过这样以来,窦桂芳就要承担起家里的大部分农活。
志礼隐约知道父亲曾在黑龙江鹤岗煤矿上当过正式工人,因此他想要等到农中毕业之后,打算去当一名工人。但是在大包干之前,窦桂芳决定将已经结婚的志仁给分出去,她和志礼、志信单独过日子。这样一来,窦桂芳独自经营着承包地确实挺累,志礼心想,等他毕业之后去不了东北,只能留在家里参加农业生产,这种结局实在是有悖于他对未来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