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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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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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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兄弟》》连载

第一十一章

第十一章

冬天来到了,连续刮了几次西北风,中间又夹杂几场小南风,然后飘了一两场小雪花,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冬末春初时节,全世界的中华儿女们又迎来1983年的春节。因为春分是在春节之前,下一年春分又是在下一个农历春节之后,村民们都说今年猪年里“无大春”,所以一些村民连自家孩子当年结婚的计划都推迟了。

在志礼心里,他现在的心中已经有一个美好的“春天”,这个“春天”就是秦红娟。因为心中有希望,他每天都感觉到,春天的风儿真是柔顺,就像是秦红娟被风刮散飘起来的发梢,弄得他整个春天心里都痒丝丝的。

春天到来时,当地村民一般都要给越冬的麦子浇一遍返青水,剩下的就是种花生。

去年冬天志礼给自家麦子浇封冬水时,借用的是志春家的水泵。志礼和志春是小学同学,但志春比他大两岁。因为志春下学早,处事比他世故些。志春在生产队叫行叫了一台柴油机和一台水泵,可以给自己家地浇上水。志礼知道,志春不光是给自己家地浇水,村里大多数村民家中都没有水泵,所以他家的水泵可以向外出租收一点钱,大概每浇一小时两块二毛钱。那个年代的柴油也便宜,大概三毛六分钱左右一斤,12马力的柴油机在抽水时一小时能烧三斤半左右柴油,每小时的成本大概不到一块三,每出租一小时能挣九毛钱左右。

现在志礼还是要借用志春家的水泵。志春家已经买了新水泵,名字叫“潜水泵”,这是一种全新的水泵,当地农民从来未见过如此新奇的设备。在此之前,农村里全部是离心泵,需要用12马力以上的柴油机拉动,需要先把水管灌满水,然后发动柴油机拖动水泵,利用离心力把低洼处的水给抽上来。而潜水泵根本不需要柴油机,只需要电力,并且它直接潜入到水底,用电力驱动水泵将水从低处给压送出高处。

志礼在到志春家借水泵之时,悲哀地想,志春家里有水泵,二嫚家里有牛,为什么他们家什么都没有?

一遍返青水浇过之后,刚刚越完冬的麦苗儿立刻支楞起身子展现出精气神,转眼由青黑变成青绿,开始茁壮地成长。大片的黄土地展现出一片生机。

从3月底到4月初,是胶东农民准备播种花生的季节。

当地种花生(其时胶东农民都叫它“长果”)的程序挺多,先是要用铁耙将土地耙平,这个离了牛不行。幸亏邻居三叔秦明河家有一头约三岁口的黄牛,很是健硕,可以由窦桂芳出面借来用用。窦桂芳每次借完牛用完送回去,都要从家里拿些晒干的青草装到提篮里一块送过去。村里的庄户百姓就是如此实诚,谁家盖房子,家里麦秸草不够,尽管找邻居借,过后自家有了再还人家就是。

志礼有时也过去送牛,顺带看看二嫚。二嫚个子不算高,模样倒挺俊俏,平时爱扎一条挺短的独角辫。二嫚退学比志礼要早,只是上完小学就不上了。志礼虽然喜欢看她,最近却经常拿她跟秦红娟比较,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二嫚比秦红娟要稍稍逊色些。

这次种花生自然还是要先耙地。

那天早上,志礼跟窦桂芳说了耙地的事,窦桂芳就领着他上秦明河家借牛。那时机械化真是落后,全村只有三台12马力的小拖拉机负责耕全村三个生产队红2000多亩地,现在土地都已经分完地实行大包干,连三个生产队的集体资产也已经叫行分掉。什么叫“叫行”?在胶东一带,“叫行”就是“竞标”的意思。窦桂芳当时只从生产队叫到一个喷雾器和一张木锨,她家里没有钱,完全叫不到生产队的耕牛。

志礼和窦桂芳来到秦明河家,他正好在家里,庄秀兰却不在家。秦明河一见到窦桂芳,立刻脸上带笑,道:“嫂子,你咋有空过来?快上屋里喝口热水。”志礼见窦桂芳的脸色就沉了一沉,刚才在家时挺自信的语气变得无比小心,说:“大兄弟,俺弟妹不在家啊?这不要种花生了?俺家地还没平整呢!想过来借你们家的牛使使。”秦明河一听就明白,瞅瞅志礼身子,连忙笑着道:“是去耙地吧?不行叫二嫚跟志礼一块去吧!一个人耙地可不成。”

志礼想,幸亏是秦明河在家,要是二嫚她娘庄秀兰在家,估计不是这个态度。有二嫚和他一块儿去耙地倒也不错。

志礼眼看二嫚牵了牛出门,赶紧回家用独轮车推了一个装有十五根铁齿的木耙,又把套绳也放到独轮车上,二人一起上第三节坡地。志礼在前面走,二嫚牵着牛跟在她身后,未等出村,却碰见秦志宪,一见他俩的形象,笑着问:“志礼,你们俩这是唱黄梅戏呢?”志礼愣一下,道:“哥你什么意思?俺俩都不会唱戏。”志宪又对二嫚道:“你听听,这是个傻小子,连《夫妻双双把家还》都不知道。”二嫚闻听,登时小脸儿通红,白他一眼,道:“你胡说什么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二嫚这一句话挺堵人,秦志宪也意识到自己玩笑开得有点过了,笑道:“该下手就下手,要不就成别人的了。”

二嫚闻听,脸上更是羞得不行,想要再回他几句,秦志宪早错过身子走了。不过她心里倒挺乐意听秦志宪开这样的玩笑,尽管她小志礼一岁,却正是青春萌动之时。最近她挺关注志礼的行踪,并打算给他缝制一双鞋垫子。不过,她隐隐听庄秀兰说,志礼好像跟秦红娟好上了,到底是真的假的?她有心瞅空问问志礼,却又拉不下脸面。心想,还是等把鞋垫子做好了再说。

关于鞋垫子,在胶东农村里学问很大。当年在生产队集体劳动时,男女青年因为经常有机会见面,也就会有自由恋爱的可能。不过在那个年代,青年男女恋爱时特别秘密,也需要避嫌,甚至两个人在正式结婚之前,连拉手的可能性都没有,大多数只是男青年送女青年一件礼物,最容易相送的多是一方从村供销社里买的手帕,值不了几毛钱,算是投石问路。如果感情开始突飞猛进,最珍贵最流行的礼物则是一条纱巾或者围巾。而女青年送男青年的礼物,一般是一双鞋垫,如果男青年抽烟,也有可能是一个烟袋荷包。可别小看了一双鞋垫,在那个买布要靠布票,全村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家庭都没有缝纫机的年代里,每一双鞋垫都需要女青年先跟母亲学着用浆糊先打好鞋底子,再从家中的箱底子里偷偷选两块大小合适的新布,再买几支红绿黄蓝不一的线,用彩色线一针一线地在鞋底上缝织出漂亮心仪的图案。这种劳动,一般都带有浓浓的感情色彩,讲究的是情感的倾注。一双鞋垫的完成绝非一两日,多数要三五日,甚至更长时间。由此可知当年一双手工鞋垫的珍贵。可惜的是,如此珍贵的一双鞋垫,最后的结局居然是拿它用来垫到男人的臭脚之下。

在那个年代里,女青年还有另外一种物品可以表达自己的感情,就是给男青年织一件毛衣,不过,这肯定是感情发展到非常亲密无间、足已到谈婚论嫁之时了。

二嫚并不知道,志礼其实内心里也挺喜欢秦志宪刚才所说的话,因为这一两年二嫚长得确实越来越讨人喜欢,身上该鼓的地方鼓起来,脸蛋儿细嫩得都能掐出水,似乎天天身上还带着一股子沁人的体香。村里人都看过黄梅戏《天仙配》,都知道善良的董永和美丽的七仙女之间的故事,尤其《夫妻双双把家还》一段唱词,好像全村大人孩子都会哼几句。在很长一段岁月里,志礼一直认为那一段唱词才是真正的黄梅戏,除此之外,其它所有唱腔都不是黄梅戏。

此刻他心里又稍稍有一点乱,秦红娟又算是怎么回事?自己和秦红娟目前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吧,似乎秦红娟说过,她爹她娘想要给她找一个家庭条件好的婆家。但是二嫚眼下可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一切准备工作结束,到了种花生的时节。

志礼发现,之前人们已经不喜欢集体生产劳动,非得把地分开组织大包干。但在种花生时,大家又三家五家一块儿自发组成了互助组。不错,种花生的工序实在太烦琐,要先把捂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地给翻出清新的泥土,用耙耙平了,再用一头牛拉着木犁在地里犁出半拃左右的土沟,然后各家各户的妇女孩子人手一只小筐子,里面盛着早就剥去外壳的紫红色花生米,沿着土地一字排开,只要耕牛拉着铁犁从眼前划开土沟,赶紧每隔一拃距离捻上两粒花生米,大家前后接龙不留简隙,这一步干完,铁犁又犁回来,将种上花生米的土沟覆上一层新土。

种花生之前,窦桂芳先去串了几家门子,总算加入了秦明河、秦志宪和秦志明的互助组。大家团结一致,各家无论有牛、小推车或其它啥工具都毫无保留地带上,即使没有工具,筐子铁锨小镢头总该有吧?也要统统带上,另外各家原则上有多少人出多少人,一般都毫无保留。而在种花生的速度上,一般地少的一上午或一下午就能种完,地稍多一点的,最多也就一天。

志礼第一天跟着互助组干活时,感觉挺快乐,之前他一直上学,学生基本对于社会上的东西什么都不懂,而现在这群大人在一块干活时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玩笑也都敢开,似乎集体劳动是一件挺快乐的事情。志礼就又不解,大包干要求自家单干,的确提高了大家的劳动积极性,但遇到家里劳力不足的,种地收割就是麻烦事儿。既然集体劳动有它的好处,为什么还要大包干?在当时年代,他根本理解不了这些,他心里明白,自己对于这个社会懂得太少,想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因此他很注意倾听那些大人的对话。

偏偏大人们的话题也不是无穷无尽,比如志明的媳妇秦玉莲,一歪头看见他正低了头捻花生种,又瞅一眼在远处捻种的二嫚,便慢声细气开他的玩笑说:“志礼你今年多大了?姐给你说个媳妇吧?你看看二嫚行不行?你要说就快说,说晚了二嫚就走了。”

秦玉莲是本村人,长了一个团圆脸,还长了一双丹凤眼,剪着齐耳短发,算是村里一个美人。秦玉莲说话永远都是慢声细气,一点也不慌张,一说话脸上就是两个酒窝。她和志礼是一辈,志礼是该叫她姐。她嫁给秦志明后,一年前生了一个闺女,因为村里实行计划生育只准要一个,她一直挺内疚。这次大家互助种花生,因为遇见志礼,她的心情竟好起来。不过,她开志礼的玩笑,志礼嘴上不回她,心里挺乐意听。志礼就想,不知道二嫚愿不愿意,她要愿意,我就愿意,不过秦红娟那边呢?一时心里有点小矛盾。

志礼感觉跟二嫚在一块儿干活还是挺快乐的,他跟秦红娟还没有机会明着在一起,也不敢在一起,生怕村里人背后说道。等下午大家种完一家子,大家一齐忙着回家时,他就主动陪着二嫚牵着牛走在最后,看她扭着屁股走起路来一跳一跳。

种完花生后,有一段时间是农闲。可能人是闲不起的动物,有一天,志礼突然对目前的生活产生厌烦。直到现在,他已经在地里劳动了有一年多,越来越发现这种生活很是枯燥无味。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为何在这片黄土地中坚持了那么多年。小时候,他曾听父亲和母亲说起过,他们以前先是在家里种地,后来就一起去了东北鹤岗煤矿当工人,后来又回来了。自从上农中之后,他就一直在想,父母当年为什么要从煤矿上回来?一直留在煤矿上当工人不好吗?要是那样,他和大哥还有大姐二姐不都可以当正式工人吗?

农中毕业之后,他的这种想法更加冲动,曾经想要找到父亲的工作证以此为凭,再到煤矿去参加招工。但他一直未找到,包括他特意询问窦桂芳时,窦桂芳也不肯说。

有一天上午,他闲在家中炕上翻看武侠小说时,又被当工人的念头给打乱思绪。他再无心看书,索性在家里继续翻箱倒柜,想要寻找父亲的工作证。窦桂芳其时突然回家,发现他在翻箱倒柜,问他:“你在找什么?”

“娘,俺爹当年在煤矿的工作证哪去了?”志礼现在有些紧张。

“你找那个干什么?早不知道放哪了。”

“娘,听报纸上说,煤矿那边现在还招人,我想去当工人。”

“你想当工人?你疯了你?不行,我绝对不准你去……”

志礼想不到母亲有那么激烈的情绪反应,居然还用到了“绝对”这两个字眼。他当时有点被吓到。可是,他只是想去煤矿当工人,那样可以解决非农户口,从此不再跟黄土地打交道,这难道有错吗?

数天后,志礼实在经受不住“正式工人”身份的诱惑,趁窦桂芳不在家,又一次翻箱倒柜寻找父亲的工作证。他记得窦桂芳特别在意位于双门橱顶上的一只黑漆木箱,轻易不肯动那口箱子。他踩着家里仅有的一个木制方型杌子,终于够到箱子,摁开锁钮掀起箱盖,只见里面放着几块新布和一件青色制服,还有一顶棉帽子,他知道那是当年父亲用过的东西。他并不关心这些,只是掀起上面的东西翻找箱底,他发现什么了?在箱子底下有一个土黄色的牛皮夹子,大概有一拃长,有半只手掌宽。他打开皮夹子,发现里面有十几块钱,另外在夹层里有一个红皮的小证件。他用颤抖的手打开来,第一页上面正贴着父亲的一张已经发黄的黑白照片,年轻时的父亲剪一头短发,嘴角微微上翘,身穿标准的中山装,模样真是挺帅。在照片下面标着父亲的出生年月,第二页的上面写着父亲工作的工程是锅炉工,其下落款是“1958年12月19日”,上面盖有鹤岗煤矿的单位印章,淡红色的印迹已经模糊。

他正手捧着工作证发呆,窦桂芳一步从外面进来,一见他手中的工作证,厉声道:“谁叫你动箱子的?你拿那个东西出来干什么?”

“娘我,我想……”志礼吓了一跳,两腿一软,赶紧从杌子上跳下来,差点摔倒。饶是如此,只见他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过工作证,再次尖着嗓子大声道:“你找它干什么?你是不是想去当工人?你知道嫩爹当年为什么不当工人带着全家都回老家?他们是怕你和你哥下煤矿,怕你们出事,你咋那么不知好歹呢……”

只在一瞬间,志礼内心忽然透过一阵亮儿,彻底明白了母亲对他屡次的阻拦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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