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连叠不休地刮起,意味着冬天已经降临胶东大地。在如此的寒风中,多数建筑工地都已经停工,多数农民工也已经放假回家,就等着安心过年了。但是志礼现在还在某县的工地上从事建筑装修。
最近一段时间,志礼一连给志信寄来几封信,有一封是从沽河镇邮电局发出的,另外几封是志礼在工地上写的。志礼给志信写信,谈得最多的就是壮壮的成长问题。
壮壮前些年就上了小学。他在上到小学四年级时,身高和体重迅速增加,比同龄的孩子整整高出一头。然后到上初中时,也就是今年秋天时,他几乎就跟成年人的身高体型相似了。他在身体方面的成长,令志礼和秦红娟都很欣慰。不过,壮壮偶尔说自己的腿有一点痛,志礼心想,孩子整天在学校里东跑西颠,哪能身上没一点儿毛病?
今年的秋收结束之后,志礼又打算外出打工了。他不能一直呆在家里闲吃闲喝。他跟秦红娟商量,说还是要出去多挣点钱,等到钱挣够了,得抓紧给壮壮把新房子盖起来。
在农村里,哪一个当父母的不把儿子的房子当成人生中的头等大事?这可是说媳妇的首要条件。
志礼外出打了半个月的工之后,感觉自己有点想家。那天下午下了班,他和工友们一起吃完馒头和炖白菜,便自己一个人到附近一家小卖部打公用电话。因为常年在外打工,今年春天时他特意到镇邮电局申请在家里安装了固定电话,一共交了六百元初装费,又花一百二十元买了一部固定电话机。
电话很快打通了,志礼听秦红娟在电话里有些哀怨地道:“你能不能不出去干活了?”志礼在电话里听出她带些情绪,紧张地问:“怎么了?家里有事?”秦红娟犹豫一下,道:“没什么事,你得关心一下壮壮,他的学习一直不跟趟,最近几天他的腿老是痛,我领他到卫生室去看了,也看不出什么事。”志礼知道秦义民在村里干了二十几年赤脚医生,却总是不长进,只会打针和拿药,谁要是病得厉害,他就往医院里介绍。像秦义民这种赤脚医生还是好的,志月婆婆家村里有一个老人感冒了,老是咳嗽,他的儿子便请村里的赤脚医生上门打针。等到半夜时,老人的儿子听见老人不咳嗽了,以为他好了,想要倒一点开水给他送过去,不想一开灯,老人竟毫无气息。他儿子吓了一跳,赶紧再去请村里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急忙赶过来,一试老人的脉搏,微微摇头,道是:“老的挺好!赶快料理后事吧!”老人的儿子闻听,有心跟村医生理论,却也毫无证据,只得赶紧安排办理老人的丧事。
“壮壮的腿还痛?那等这批活差不多了,我就回去看看。还有,你自己在家也别累着,不管什么活,一定歇且着干。”
“我知道,你自己也别累着,钱重要,可是身体更加重要。”秦红娟的话里充满着关心。
志礼想,我当然知道身体重要,可是,如果连钱都挣不回来,光把身体养得白白胖胖又有什么用?
志礼和秦红娟通完电话后,心想,这批活再有几天就干完了,他必须得回去看看壮壮。在他心里,壮壮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希望。
三天之后,志礼和工友分包的活终于完工了。志礼立刻向包工头请了假,急匆匆坐长途汽车往东莱老家赶。一路上,他不停地思考着跟壮壮有关的所有事情。他对于壮壮的身体并不太担心,他最担心的还是壮壮的学习。壮壮的学习真的不是太好,令他很失望。他决定回到家后给志信写一封信,请志信帮助拿一个主意。前些日子市体校曾到沽河镇中学招生,很看好壮壮,已经对他做过选拔测试,目前结果还未出来。不知道上体校会不会影响到他未来的发展。
志礼坐公共汽车在离秦王庄最近的公路下了车,他现在只能步行回家。他走过自己承包的土地,看到麦苗儿都有四指多高。他挺兴奋,特意走到地头蹲下身子看麦苗出的齐不齐。他想,当地一年只是种两季作物,麦子和玉米是轮作,花生每年只能春种秋收一茬。他每年都给自己算账,无非是一年两季轮作,一亩小麦大概能产八百来斤,一亩玉米能产一千来斤,两种粮食平均价格约在七毛左右,一亩地总共收入不到一千三百块钱,刨去种子、耕地、播种、浇两遍水、收割等费用,一亩大概只能挣六七百块钱。他是一家三口,一共才六亩地,总共能收入不到四千块。这点钱,哪里够日常花销啊?更不用说给壮壮盖房子了。幸亏他现在重新回到建筑行业,一个月最多可以挣到六七百块,这一笔钱,比那些在政府和工厂里上班的工人要多好几倍。
志礼回到家时,秦红娟却不在家。志礼自己一直带着钥匙,他开门进了里屋,深深吸一口气,仿佛闻到秦红娟身上常有的那股子雪花膏味道。志礼有些激动,要是秦红娟现在在家里该多好?他们或许可以把门关起来做一点亲热的事情。他现在正年轻,不可能不喜欢那种充满激情的快乐事情。他每次在外面一旦打工超过半个月,夜里睡觉时一定会经常产生某种欲望。但他不会学习跟他睡一个屋的老曲,老曲每次只要开了工资,一定会到附近小巷子一间理发店去理发,那间理发店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开的,老曲一定跟她有事情。
有一次,志礼摸摸自己的头发长得长了,也想理一下,便跟着老曲前去。他之前见过那个女人,那时天气才稍有点热,却也不算热,但是中年妇女却穿着一件黑色开V领的薄衫,胸前露着深深的乳沟和带一点褐色的皮肉,乳沟上的诱惑是有一点,可是褐色的皮肉却不怎么讨人喜欢。
志礼想,难怪老曲每次都喜欢到这个女人理发,原来女人身上有一种挺勾引男人的味道。两个人进屋后,老曲就让志礼先理发,他自己的目光则牢牢盯着女人的胸口,嘴角不时溢出一点口涎。志礼不敢正眼看女人的胸口,只是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偶尔一抬头,只见老曲依旧站在一侧不时地瞅女人的胸口,女人的眼圈描了黑线,只是眼白翻起来看他,道:“你能不能先坐着?净碍我的事。”老曲涎笑着道:“行,你先侍候他,等侍候完他你再侍候我。”志礼听老曲的话里有一股子怪怪的味道,像是秦明河家那头发情的公猪在叫唤。志礼心想,若是老曲跟这个女人有事,那这个女人一定很脏。但是女人并不恼老曲所说的话,只是白他一眼,道:“要理发就理发,倒少跑我这儿乱放臭屁,要是嘴上硬腰下软,我还真不愿意侍候了。”老曲一听这番话,愣了一下,咬牙切齿道:“行你先别说嘴了,今天一定要你好看。”女人到此时就有点暧昧地一笑,道:“你先别吹牛,还不知道谁叫谁好看呢!”
志礼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从女人和老曲的表情上,发现两个人挺有默契。志礼很快理完发,等洗完头,他只是稍稍站一会儿,看老曲开始洗头,一边瞅他道:“我这边得下点功夫,一时半会理不完。要不你先自己逛逛街?一会我找你去。”志礼便疑心,老曲一定是嫌他碍事了。可是,老曲的胆子也够大,这可是大白天,听说当地派出所里还特别喜欢抓干这种事的。又一想,反正我是不会做这种事情,上对不起父母中对不起秦红娟,下对不起流血流汗挣回来的钱,不如给老曲腾一点空儿。
于是,他自顾出了理发店去逛街。足足逛了有半个小时,才见老曲气喘吁吁来找他,且红光满面。志礼也不犹豫,直接问:“老曲,你和她是不是那个了?你也不怕她身上有毛病。”老曲也不回避,只是傻笑道:“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享受吗?反正我现在又没媳妇,她是为钱我是为快活,大家两不相欠。”
自此后,志礼才知道为什么老曲隔三差五要去理发店,他的工资为什么总是花不到月底。可是老曲又对他挺不错,他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
志礼进屋后找不到秦红娟,认为她可能回娘家了。他想立刻到她娘家找找,顺便跟两位老人打个招呼。一出屋门,正碰见秦红娟推着小车回来,车上是两袋白面。志礼连忙上前按过小车把,将车推至屋门前,问:“你去推磨了?”秦红娟一见到他,脸上不是喜悦,只是反呛道:“我不去推磨,让俺娘儿俩喝西北风啊?”志礼感觉她的话有些呛人,哽了一下,道:“你早在电话里说一声,等我回来再推也不迟。”说完,赶紧放下车,将两袋面搬进屋,并倒进面缸。当地保存面粉,向来都是用缸,不返潮,保存期长久。
志礼倒完面粉,洗了手,一回身,见秦红娟站在身后,眼圈上带些微红。心说,这几年一直外出打工,倒亏欠她了,要不以后不出去打工了?就在家里陪着她也是一辈子。可是全村多数青年都出门了,他又怎能闲得住?一时想起无数个夜晚,总是想起她,竟小半夜不能入睡。又想起老曲到理发店找女人,大把的钱都花在女人身上。心说,外面的女人纵有千般妩媚,都不是自己的,恐怕身上还带着病,哪里有家里的女人好?不知不觉默默上前,想要拥抱她,却只是抓起她的手,感觉她的手粗糙不堪。志礼心中微有些酸楚,先前跟她交往时,曾承诺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诺言?才要环手抱她,秦红娟一晃身子挣开,道:“天都晌了,该做饭了。”志礼说:“不忙,你先上炕歇歇。”秦红娟道:“还是先做饭,等吃了饭再说。”
志礼拗不过她,志礼眼看着秦红娟收拾剩饭,是几个大馒头。菜也是剩的,只是一碗白菜和一碗炒咸菜。志礼有点后悔,早知道坐车直到沽河镇,先割一斤熟肉捎回来。想起村里还有个小卖部,说声:“我出去趟。”一阵去了小卖部,是秦义民开的,自前些年他就感觉光开诊所挣不出吃喝,干脆又在诊所里开了一个小卖部。一见志礼进小卖部,笑道:“前些日子不是出去了?这是被媳妇给挣回来了吧?”志礼道:“家里有事回来看看,有猪头肉没?给我割一斤。”秦义民道:“正好上午煮了一锅,还热乎着。”连忙给他割一斤,志礼又给壮壮买了两包点心,付了钱,回家的脚步就有点轻快。
中午时,志礼和秦红娟一起吃饭,看秦红娟的情绪还是低落。志礼有些担心,问她:“你怎么了?有心事?”秦红娟微微摇头,道:“没事。”志礼问:“他姥爷姥姥都好吧?”秦红娟说:“都挺好,没事。”志礼两眼直瞅着秦红娟的脸,看她在躲避自己的目光,道:“你一定有事。”秦红娟就有些恼,一把将筷子拍在饭桌上,道:“不吃了,心烦。”说完,先一个人上炕躺下。志礼见她表现,立刻惶惑,心中存了十八个疑问,怎么回事?难道秦红娟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志礼想要收起饭桌,又担心秦红娟未吃饱,只得小心跟她进里屋,坐在炕沿上,伸手再摸她的手,秦红娟一把摔开。志礼便叹口气,幽幽道:“我知道一出门打工,家里全扔给你。你以为我想?我也不想,可是咱家现在这种条件,壮壮又要长大,以后还要给他准备房子。你不知道,我在外面也挺累,不管刮风下雨,只要能干活,就拼命干,哪怕累些,可一想到你在家里,一想起壮壮,就不累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想最多的就是,哪天等给壮壮盖起房子,再给他娶上媳妇,到时候咱就不干了,什么也不干,光替他看孩子,到那时候,咱就都熬出头了……”
未等志礼说完,秦红娟就坐起来,泪眼汪汪地盯着他道:“能不能不说了?我不乐意听。”话音未落,两行热泪早流出来……
志礼这次回来,终究不放心壮壮。他特意联系壮壮的老师请假,带着壮壮到镇医院检查。医生一见到壮壮身材高大,听说他才十三四岁,笑道:“他是不是吃得太多了撑成这样?”志礼说:“根本不是,他每顿只吃一个小饽饽,一点也不多。”医生没再坚持他的意见,只是嘱咐在生活上一定要合理,还是把体重控制一下才好。
志礼带壮壮看完医生,又把他送回学校。志礼回家把给壮壮检查的结果跟秦红娟说了,叫她放心。不过,当他学说医生的话时,秦红娟心里不由一乐,道:“你怎么知道他一顿饭只吃一个小馒头?哪次不等你吃完走了,他再偷偷泡一包方便面?”
志礼只在家里呆了三天,又要出发了。在这三天时间里,志礼尽到了一个农村男人最大的细心,替秦红娟揉面做馒头,帮她烧火,又把家里的花生也卖了,然后把钱存到镇信用社。忙完这一切,他就跟秦红娟说,想要明天一早就走,工地上的活都耽误好几天了。秦红娟听了他的话,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一大早,志礼尚在睡梦中,秦红娟就先起了炕,她没敢开灯,怕惊醒志礼。她借着玻璃窗外的星光穿上衣裳。昨晚志礼唠叨到小半夜,末了又搂着她寻些开心,两个人一阵闹腾,彼此都很满足,想不到早起时眼皮竟有些发沉。志礼更不必说,到现在他还睡得挺沉呢。
秦红娟下了炕,先到屋外茅房小解,然后回来洗手,放下饭桌摆上面板,准备包饺子。当地有风俗,起身的饺子接风的面,每次志礼出门,她总会给他包一顿饺子。男人一年到头在外边不容易呢,夏天时太阳能晒爆一层皮,晚上热得睡不着,黑间中还有无数嗅着汗湿准备发动进攻的黑花纹蚊子。听志礼说,去年夏天他在西南某个城市干活,上厕所得带着一把纸扇不停地扇,否则黑花蚊子老往那上边咬,一咬就是一个疱,一整晚上都痒得不行……一到秋冬季,是另外一种遭罪的滋味,天气越来越冷,手也冻得伸不出来,可是活还得干,农民工就是这样,干一天活挣一天钱,一天不干就一天没钱。有一年夏天下大雨,不是一直下了整整一个星期?都把志礼和工友给闷出病来了。大家伙趁着春节前都想多干一点,冷也顾不上,哪怕满手冻起冻疮。终于捱到年前,志礼终于回来了,一双手粗糙皴黑,摸在她身上能当钢丝刷子,男人为了养这个家容易么?
一想起这些,秦红娟就心里酸楚,却又无可奈何。他的辛劳,不全是为了她和壮壮吗?毕竟志礼没有秦绍山的本事,也没有黄玉敏的本事,哪怕学了电气焊的手艺也不挣钱。他现在只有一身力气,只能和大多数胶东农民一样,当农民工出大力,出入在各大中小城市的建筑工地上,挣一点看上去还算可以的收入。
昨晚已经剁好饺子馅,是白菜猪肉,面也和好了,现在包起来倒趁手。
不消半小时,饺子便包好了,看看东方天色已露出鱼肚白,她赶紧点火拉起风箱烧水。再过十分钟,水就开了,水蒸气在锅盖四周缭绕游动,屋里开始暖和起来。她盘算着,该叫起志礼了。才要起身,志礼已经披着单衣站在屋门口,埋怨她:“又起那么早?不是说了不用吃饺子?”秦红娟抿着嘴角微微摇头,一把掀开锅盖,起身去端盘子下饺子,不想志礼粗大的手,从她背后紧紧抱住她,从她的肩头散乱的发际间看她放下盘子,又拿起漏勺在锅里搅动……
志礼吃完饺子离开家后,决定以后在工地上每隔两天给秦红娟打一个电话,尽管工地附近小卖部的电话费挺贵,一分钟要六毛钱。志礼回到工地后,只是过了两天,就给秦红娟打了一个电话。从电话里,他意外得知,市体校对壮壮的选拔测试通过了,学校已经通过沽河中学找壮壮谈过,请他回家跟自己的父母商量一下。
关于让不让壮壮上体校这件事情,志礼实在拿不准。他知道现在壮壮自己也拿不准,如果让他自己决定,他可能出于好奇会答应到市体校上学。志礼大体明白,市体校是以训练为主,文化课根本不怎么学。如果他的训练毫无成绩,肯定会影响他的未来。
志礼实在拿不定主意,只好给志信写信请教。在志礼眼里,志信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他可以为自己提出合理的意见。
志信接到志礼的信,也替志礼和壮壮着急。体校能看上壮壮应该是好事,但是,谁也不知道他未来会不会有出息。以前柳兰镇出了个亚州女子大力士,掷铁饼很有名。听说清河镇近几年出了一个拿到全省、全国冠军的柔道女选手,如果壮壮进入体校后能有她们这样的成绩,那他的后半生一定无忧。但是,如果他半途而废呢?岂不是耽误了他的一生?
志信把自己的顾虑写到信里,立刻寄给志礼。数天后,志信收到了志礼的来信,他看完信,知道自己不能够决定壮壮的未来,但是他也知道志礼在性格上有一点优柔寡断。尽管有学者专家忠告世人,一个人的命运应该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是志信相信,几乎所有孩子的命运都掌握在他们的父母手里,所以志礼必须自己拿定主意。
志信把他想说的话都写到信里,足足写了有五张纸,然后寄往志礼所在的工地。时隔不久,志礼就回信了,说是壮壮已经进了体校,他自己想要试一试,就让他试试吧!志信看到回信,便记起去年夏收时回家乡探亲,正值麦收,志仁家收了大堆的麦子晒干后都装袋子,每袋足有一百来斤,才十三四岁的壮壮竟也能一把抱起来。
但是现实的确挺残酷,一年之后,因为训练的辛苦,壮壮竟在训练中受了一些伤,然后再无法坚持训练,只能退学回家。
退学之后的壮壮,根本再无法回到初中上学,后来他去了市里一所技校,在那儿完成了他最后的学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