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仁和志明真正是一对感情笃深的铁哥们,他们的交往并非是整天在一起大吃大喝的酒肉朋友,也不是互相利用的小人,他们一直用胶东农民特有的质朴和善良,诠释着什么叫做纯真的友谊。
自从大包干开始,他们二人共同经营着一辆农用小四轮拖拉机已经有近十年。但凡在胶东农村,自从实行大包干之后,农民朋友都知道,只要是合伙做生意做事的,几乎没有几个人能坚持到最后,多数都是在合作的过程中哪一方起了私心,最终引起争执,导致合作半途而废,一生的朋友结交下的朋友几乎成仇敌。“两个人噶伙没有好”,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志仁和志明从来没有因为“噶伙”而产生矛盾。其实他们俩还是有很多利益上的冲突,比如经营农用拖拉机播种或运输挣来的钱,比如谁开拖拉机时间太长,谁根本出工不出力,等等。到秋收时节,因为志明还要到村里开那辆75马力的东方红大铁牛犁地,大部分运输和播种的任务自然落到志仁身上。尽管如此,到年底时二人共同要欠账然后分配收入,也都做到公平,偶尔算错一笔,大家也不计较。
数十年的“噶伙”过程中,记错事或算错账的现象其实不止一次。有一年,志仁忙碌整整一天,漏记了秦志茂播种八亩麦子的账,年前几天,本来志仁和志明已经结算完当年的账,到年三十,秦志浩又到志仁家里送来一百二十块钱播种钱。按说一年的账已经算完,志仁悄没声留下也无人知道,况且到秋播种的营生也是他出力最多。但志仁并没有私自处置,他还是带着这笔钱到志明家,说明这笔钱的来历。志明大为感动,说本来到秋都是你最出力,你就留下行了。但志仁无论也不同意,最终两个人平分了事。
在村民眼里,志仁不光是仗义,他还是个热心人。其实在志信眼里,志仁算是一个最朴实的胶东农民。就瞧瞧他现在的形象吧!他只是接近不惑之年,但是头顶几乎已经秃了大半,只有两侧鬓角还长有些许稍长的头发,却也有了灰白的发丝。他的肤色,完全是常年在地里劳作的农民原有的本色,脸上泛着略黑的古铜色,且布满皱纹。他的胳膊很粗壮,手腕也很粗,手掌上全是老茧,这是常年拿着手摇把摇动12马力柴油机和常年握方向盘磨砺出来的劳动人民之手。他的这双手看上去挺粗笨,但是还算灵巧,因为志仁不光善于开拖拉机,他还是维修拖拉机的好手。自从他和志明从生产队叫行之后,村里陆续添置了数十台小拖拉机,这些农用车辆和人一样,不可能没有毛病,早晚有了故障,却没有几个人会修。到此时,大家便都习惯上门请他。志仁却也是逢请必到,除非他有绕不开手的事情。只要他一上手,立刻就明白是柴油机滑缸了,或者喷油嘴堵了,再不就是机油泵不打机油缺油了,等等。无论大拆小拆,他都是特别专业地拆卸机器,然后请本家主人带着坏掉的配件到镇上买新配件,再精心地把柴油机给装配好。一般的小柴油机,他只需一天就可以修好,从不收人家的钱,主人不过意,往往管他吃饭,他又不能喝酒,经常会说:“不要准备太多菜,到供销社门市部割一斤猪头肉拌个白菜芯吃个馒头就行。”
志仁不光是会修拖拉机,他对于建筑活也略懂一二,这自然得力于他年轻时在县建筑队呆过。不过,他当年在建筑队里专职开拖拉机,从来没上架子砌过墙或抹过灰,只是耳闻目睹学了半拉子手艺。只凭这一点手艺,平时农闲时,上门找他帮工的人数也不少。不管是谁请,他依旧逢请必到,只要不是正经盖大房子,类似砌个锅灶、垒个鸡窝子之类的营生却也难不倒他。
像他这样一个人,又怎能不受到村里人欢迎呢?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热情引起别人的嫉妒,他居然也产生了负面风声。村里有个叫刘彩娥的女人,男人去世挺早,她为了儿子也没改嫁,幸亏前些年一直有公公婆婆照顾,一共种着十来亩地,日子倒也行。这些年,儿子已经长大,已经考上县高中,公公却因病去世,只剩婆婆陪她过日子。婆婆年纪也大了,已经七十来岁,腰腿都不好,下不得地,在家做个饭炒个菜还行,十几亩地的农活便都是刘彩娥自己耕种。一个女人种十来亩地挺累。再累,刘彩娥不过四十多岁,身材模样儿都有,有心再改嫁,瞅瞅婆婆的病怏身子却不忍心,另外她已经四十来岁,且带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哪个男人敢接盘?无非牺牲自己,只为了儿子的一生。
谁都知道,农村寡妇门前容易出是非,哪个男人要是经常往她家门前站一站,谁要在大街上遇见多瞅她几眼,都有可能引来传言。偏偏志仁家里有拖拉机,偏偏刘彩娥对志仁一万分的信任,夏收拉麦子,她习惯于找志仁开拖拉机帮忙。秋天拉玉米,她还是找志仁,提前说定钱一定给,她从来不欠别人的人情。偏偏志仁白天时主要收割麦子,经常熬到晚上替别人割完麦子才能够帮她上地里拉,又偏偏在地里装车一个人不方便,总得有人在地里往车上扔,另外一个人在车上接着并码成堆。一次两次,志仁倒没赚出风声。一年两年,风声就出来了,说志仁跟她关系不一般,不然志仁哪来的好心帮她拉庄稼?也有人帮志仁说话,说刘彩娥是雇志仁的车,到年底刘彩娥就把钱送过去。但爱嘀咕闲话的人说,恐怕是连人一块儿雇了吧?没看见志仁整天帮她装车?还有人说,他曾亲眼看见刘彩娥在大明月亮地里哭过,志仁就站在她旁边,说不定是欺负她了……
那年秋天的仲秋节前后,这些琐碎话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就传到李明秀耳朵里了。当谁家婆娘吞吞吐吐地在她面前说:“嫂子你可得上点心,志仁那么好的人,可千万不要让别人抢走了。”李明秀当时就懵了,脑子乱成一锅粥。
当天晚上,果然志仁风尘仆仆开着拖拉机回家吃完饭,又说要去给刘彩娥拉苞米秸。李明秀立刻阴沉个脸道:“你不给她拉行不行?”志仁愣一下,道:“都已经说好了,不去不好。”李明秀道:“你让她找别人,以后再不要给她干活。”志仁说:“你这是几个意思?人家都给钱的,哪年她不把钱送家里来?”李明秀说:“恐怕是个幌子吧?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全村人背后都嚼你舌头呢!”
李明秀自小没文化,她自然不敢轻易相信别人的闲话,但是那些闲话也太像真的了。想不到志仁一点也不慌,道:“从打第一天帮她拉庄稼,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嚼舌头,行,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一点也不怕。”李明秀说:“你不怕,我怕,黑灯瞎火的谁都看不见,谁知道你们在地里干什么?”志仁当场瞪大眼睛埋怨道:“你别胡说八道行不行?真当我把持不住?你也太小看我了。”李明秀说:“我就小看你了,白天不找你,净在黑夜里找你,鬼才信你呢!”
志仁闻听想要笑,却又不敢笑,生怕她再生疑心,只好道:“行了行了,你就别老是疑神疑鬼,咱俩过了都快十几年了,你真不该没事找事,我拉完就回来。”
说完,就出门去开拖拉机,才发动起来,不想李明秀突然疯了般从屋里跑出去,当场披头散发堵在拖拉机前,厉声道:“秦志仁,你今下晚要是敢去,我就跟你豁上……”
那天晚上,志仁第一次大声吼了李明秀,说她是神经病。那天晚上,志仁坚持着还是开拖拉机走了,他向来有个脾气,只要答应过别人的事情,必须得做到。但是那天晚上李明秀等他走了之后,自己跑回家趴在炕上放声哭了,把小胖都吓得不轻。黑夜里,那种凄婉的哭声传得挺远,以至于自第二天后,大半个村子都在议论志仁和刘彩娥、和李明秀的事情。再然后,刘彩娥的婆婆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到志仁门前,拿个蒲团往地上盘腿一坐,有气无力地数落了大半天,大概的意思是她家现在就是没有男人,也不能受别人的欺负,凡是做人都要讲良心。
她如此一表演,弄得几乎全村都知道了。刘彩娥也不是傻子,她赶紧跑到志仁家门口,急慌慌好不容易将婆婆半拖半架地弄回家,一进门就忍不住流下泪哭着道:“娘俺这几年够不容易了,你就不要给俺添乱了好不好?人家志仁那么好的人,他谁家不帮啊?就帮我干一点活怎么啦?你再这样,我,我就带着东东走。”她是第一次说出这种意思,倒把她婆婆吓了一跳,慌得连忙道:“我不是怕传出去影响咱东东吗?从今往后,你就跟他远一点行不行?”刘彩娥抹着通红的眼睛道:“从今往后我要是不找他,我找谁去?咱村开拖拉机的哪一个不是男人?我找谁不都得惹上风声啊?其实在我眼里还是志仁最勤快,他的人品也最好,从来不跟我多说一句话,娘我跟你说的是实话,你要再这样,这个家就留不住我了。”
那年过年时,志信回来探家,一时从志仁嘴里听到这些传闻,感觉有些好笑,却又开一句玩笑,道:“哥,你倒是老实人,要是换成别人估计一定有故事。”志仁两眼直瞪着他道:“你是什么意思?做人就得天地良心,我就是感觉她自己种十几亩地又拉扯个孩子,生生把自己给耽误了,真是挺不容易呢!”志信说:“你和她心里都坦荡,倒不用多解释,舌头长在他们嘴里,估计都是闲的没事才会顺嘴胡说,以后日子长了估计就没那么多事了。”
正如志信所言,虽然风声接近谣言,而事实总会胜于谣言。数年过去,根本没有人看见志仁和刘彩娥之间发生过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尽管志仁还帮着刘彩娥拉庄稼,尽管还是有些人背后偶尔嚼一下舌头,向别人发表一点自己的猜测,但是李明秀却再没闹过,哪怕她心里不痛快,却也知道志仁和刘彩娥应该不会发生那些事情。连刘彩娥的婆婆也再没闹过。
志信这次回来探亲,又回秦王庄找吉祥玩了几次。二人在家时就是玩伴,后来都当过兵,所以他们之间有许多事情可以沟通。事实上,当年秦吉祥在部队服役时,也想转上志愿兵,但是他们的部队根本无名额,因此他只能服役满三年后退伍回家。
上一年志信回来探亲时,吉祥已经跟他之前的对象散了,志信挺替吉祥遗憾。这次他回来探家,才到吉祥家拉几句呱,吉祥忽然对他道:“我明天要到城里去看一个人,是他们介绍了一个新对象,你陪我一块去吧?”志信心想,这种事情我参加是什么意思?他赶紧推辞,不想吉祥说:“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陪我去吧!”志信想,不如就陪他去,倒要看看他这次会认识什么样的姑娘。
那天晚上,志信就住在吉祥家中,吉祥做了六个小菜,吉祥做菜的手艺还不错,他在部队时也干过炊事班。吉祥还把村里的秦修东喊来,他对志信说,去年春节时,秦修东因为跟他脾气相投,特意替闺女认他做干亲,从此一直交往得挺好。
那天晚上,吉祥和秦修东每人喝了约有三茶碗白酒,志信只喝啤酒,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议论着村里的一些见闻,比如秦志山没事就胳肢窝挟一把菜刀,提个马扎到秦明广家门口坐着。比如秦明江和他的儿子在县里做生意很吃得开,据说黑道白道都认识人。还有黄玉敏的儿子,才刚刚大专毕业,听说正在岛城开劳务公司,不知道挣不挣钱,反正小青年每次回老家,都开着一辆别克商务,并且去年过春节时特意到镇上杀了两头驴,分割包装后用别克商务车拉回岛城。
那天晚上喝完酒后,秦修东先回了家,剩下志信和吉祥共同睡一个炕上,一直拉呱到深夜十一点多,才都睡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志信和吉祥分别骑两辆自行车朝着五十里外的县城驶去。他们到达县城之后,吉祥先是到一个露天市场买些桔子和香蕉带着,然后二人去了县城公园附近。在一个工厂的家属院,敲开一家小院的门,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出来开门。吉祥赶紧自我介绍,男人却是女孩的哥哥,领着他们进院进屋,女孩正好在家,烫着头,脸上的肤色挺白,眼睛挺大,模样自然挺好看。女孩的哥哥对吉祥和女孩说:“你们先聊着,我去做几个菜,中午大家好好喝一点。”女孩的哥哥说完就离开了客厅。吉祥和女孩对面坐着,志信犹豫一下,坐在离吉祥稍远的位置。吉祥和女孩互相对瞅一眼,主动先开口:“今天来得仓促,没带啥好东西,别嫌弃。”女孩歪着头瞄了一眼水果,道:“不用带东西过来,你太客气了。”然后两个人就有些冷场,吉祥偶尔再说一句,女孩却也敷衍一句,总共没几个字,她的目光却落到志信身上,一直上下打量,并主动问他是哪里人,是不是在外边当兵?
志信一看尴尬了,心里直埋怨吉祥,你倒是把我带来干吗?我可是结过婚的人,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你叫我怎么办?无可奈何,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尽量少说话。女孩一见志信有些躲闪,似乎泄了气,慢慢懒得跟他说话。
不一时,女孩的哥哥就把菜端上来,说是大家必须得喝一点。吉祥能喝一点白酒,女孩的哥哥给他倒了白酒。志信只是喝一瓶啤酒的量,有心不喝了,女孩的哥哥热情地道:“兄弟,咱光吃菜不喝酒有什么意思?还是喝一点吧!”说完,意味深长地眨了女孩一眼。志信只好不推辞,看那黄澄澄的啤酒慢慢溢满玻璃酒杯。
吉祥的那一次相亲并不成功,因为之后他和女孩再没有任何联系。志信想,这是缘分不到吧?但是他相信吉祥自从当兵之后,对于未来生活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解,他一定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也会有自己的幸福生活。
果然,到当年年底时,吉祥又结婚了,他这次找的对象是一个老姑娘,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又因为长得相貌平常,所以在婚姻上有些耽搁。但是根据志信回家探亲时的印象,吉祥这次找的对象很朴实,也很能干,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志信真是替他高兴。
吉祥这一次举行婚礼,志信因为已经回部队,又未赶上。他只能写一封信,向吉祥表示深深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