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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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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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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兄弟》》连载

第五章

第五章

1982年的春天,明明天气已经回暖,突然又刮起西北风,气温骤然下降好几度。纵横交错的田间沟里,尚有一堆堆冬季积攒起来的未溶化的积雪,时常有小孩子在到沟里挖开积雪,拣那晶莹剔透的部分捧一捧出来,享受冬雪的清凉。

雪未融化,土地自然也未解冻,村民也就无法到坡地里干活。

因为已经实行大包干,原先生产队悬挂在南湾大柳树上的生铁钟已经不再敲响,意味着社员们也不用再参加集体劳动,因此在这段时间里还有一些休闲时间。但是有些种地的老把式比较懂农时,还是提前把家中旱厕的土肥给挖出来,趁了地未化冻,再用地排车或者小推车运到地里。除此之外,村里再找不出可以劳作的事情。

自从开始大包干,很多农中的同学就开始退学。志礼也想退学,但不是为了回家下地,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父亲当年在鹤岗煤矿工作时的那张工作证。窦桂芳却不让他退,要他务必毕业后再回家。志礼只好坚持到这一年的5月份,算是正式从农中毕业。再过一段时间,上级突然下通知把农中给撤销了,剩余的学生全部转到公社里的高级中学。

志礼毕业回家后,几乎把家翻了个遍,却没有找到父亲当年的工作证。窦桂芳看出他不想下地干活,她其实也不想让他下地干活,她最希望志礼通过上学跳出农门,要是能当一名工人最好。只可惜志礼只是上过农中,既不能考大学也不包分配。窦桂芳又想让他到公社里找一个工作,毕竟公社副社长秦志远还是秦王庄人,他之前跟秦明忠的关系也不错,两家子还是“瓜蔓亲戚”,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那一种。志礼从窦桂芳黑白斑驳的头发上,能够察觉到父亲去世后窦桂芳对他们姊妹五人的艰难付出,心里便不安。有一天,他对窦桂芳说了一句话:“娘,俺弟弟现在还上学,往后家里有我撑着,你也不能总是累自己。”

志礼的话不多,却挺暖心。窦桂芳当时闻听,眼圈登时红了,眼泪差点流出来。是啊!自从1956年嫁给秦明忠,她这辈子何时享受过生活的美好?那时候,未结婚之前的她可是梳着两条油亮的大辫子,眉眼儿齐整得跟电影《上甘岭》中的卫生员王兰差不多。听媒人说,秦明忠不光和秦王庄第一任村支书秦明堂是好兄弟,还能识文断字,特别受村支书重视,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要是错过去,再上哪里找那么好的男人?

等到一见面,只见秦明忠相貌却也普通,无非身上带有一点点书卷气。便认定终身。后来到冬至月,她胸前别了一枝大红花,手上挎一个红布包裹,被一辆自行车带进秦王庄。

进了秦家大门之后,秦明忠却也像个好男人,处处疼她爱惜她,凡是家里挑水劈柴的活都不让她干。婆婆却有些厉害,只是当年封建社会传来下的通病,当时年代,哪个婆婆不都是管家婆?当儿媳的只有熬成婆,才算把自己熬出来。也有一辈子熬不出来的,村文书秦志宪的媳妇万新叶就是秦王庄无人不知的例子。

十几年前,万新叶刚进秦志宪家门时,因为手脚笨,经常受到她婆婆的斥责,因为越是在吃饭时候婆婆的责怪越多,她连饭几乎也吃不饱。那年赶上过年,她和婆婆一起儿包箍渣,胶东俗称的“箍渣”,也就是中国人最爱吃的饺子。胶东这一块为什么叫箍渣?好像有个说法,说是在旧社会之前,有钱人过年包饺子才叫饺子,是真正的白面肉馅,而穷人家白面也无,肉馅也无,最多只能弄点白菜头剁剁,然后拌进一点豆腐渣,用地瓜面皮给包裹起来,不是“箍渣”是什么?当地农村还有人称“箍渣”为“箍着”。一直到现代,农村里依旧有如此叫法,但年轻些的几乎无人叫它“箍渣”了。

在万新叶走进秦志宪家门的那个年代,绝大部分农民家庭生活条件都一般,谁家攒的白面也不多,多数人家包箍渣需要分成两种,一种是白面皮,另外一种是地瓜面皮。馅也分两种,白面箍渣里面是白菜头加一点切得很细的肉丁。地瓜面箍渣的馅完全是素的,主要是白菜头,里面加一点碎豆腐,家中有条件的无非再切一点油条在里面。即便如此,志礼感觉这种“箍渣”也不好吃,还是“肉箍渣”好吃。

包箍渣的活,万新叶在老家跟她娘早学会了,就只一件,从未亲手下过箍渣。现在,她已经嫁到志宪家当新媳妇,自然表现得要勤快些。等包完两大秸杆盘子箍渣,她主动对婆婆道:“娘你黑夜里不用早起,今年过年的箍渣我来煮吧!”她婆婆闻听不光是感动,还满心欢喜,生怕给儿子娶回家一个懒婆娘,想不到一到过年,儿媳竟变得如此勤快懂事,还会体贴人。于是很高兴地答应了,只是嘱咐她不用太早起来煮,等听到村里有开始接年的鞭炮声,再起炕烧火也不迟。

等到黑夜里接年的鞭炮声响起,万新叶赶紧爬起来,只管抱着柴草在锅灶点起火。婆婆因为儿媳妇的孝顺体贴,却也放心多睡了一会儿。等她闻到箍渣的香味,赶紧起炕到锅灶前,看到大铁锅上方热气腾腾,连忙一掀锅盖,当时气歪鼻子,只见满锅里都是碎箍渣皮和白菜馅的疙瘩汤,哪里有饺子的影子?婆婆惊慌地问:“新叶你什么时候下的箍渣?你是不是不会下箍渣?”刚才开锅时,万新叶早瞅见满锅的碎饺子,自己吓了一跳,却也无可奈何,此时心里只是揣了小兔子,正“怦怦”直跳,连忙委屈着道:“娘,我寻思早上起来光烧火就行,昨晚等你睡下我就把箍渣先下到锅里了。刚才烧火时我还看了,都还囫囵着,谁知道一烧火都煮碎了……”

那一顿饭,万新叶的婆婆直接气白了脸,却也无法再包新的箍渣,只得喝一碗箍渣汤。全家过大年接财神自然都是喝的箍渣汤,一个个垂头丧气。唯独万新叶情绪高涨,竟一连喝了五碗箍渣汤,最后摸摸肚子回到炕上躺下,对秦志宪说,自从进了您家门,终于吃上一顿饱饭。但是从此之后,她就年复一年地被婆婆无端指责,一直到她的婆婆去世之后才算熬出头。

窦桂芳一想起万新叶的故事,不觉在心里笑了。心说,她自从进了秦明忠的门,虽然婆婆厉害些,她倒没犯过万新叶这种错误。并且她认为自己的男人也算是有出息的男人。1958年,秦明忠先是在村里当宣传员,后来镇里组织大炼钢铁,他又被村支书推荐当炼钢队长。那时沽河镇还不是公社,是到8月末才改的公社。那时掀起大炼钢铁热潮的不光是沽河镇,全县、全地区、全省全国都在搞。大炼钢铁刚一拉开战幕,人民公社也随之成立了。那时候的人们到底想要干什么?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只可惜,那时人们的行事作派彻底违背了自然规律,包括大炼钢铁,在沽河公社,在秦明忠队长的亲自带领下,大干一个月,最后一开炉,竟炼出一堆铁不是铁、炉渣不是炉渣的黑炭块……

秦明忠当时盯着那一堆炉渣当场目瞪口呆。他心里明白,自己很有可能要被拔白旗了。秦明忠很清楚,一旦被拔白旗,他的政治生命就算完结。不光是他,就连他的媳妇、他的儿子,甚至还有村支书秦明广也会受到影响。不错,全国上下全省上下,到处都在报大捷,偏偏他这个炼钢队长要给沽河公社抹黑,那天下午他从公社赵四成社长阴沉的脸上就能察觉到一切。于是,他以身体不舒服为借口,向赵社长请两天假回家休息。盛怒的赵社长,并未立刻拔秦明忠的白旗,他需要首先向公社书记请示,然后再做决定。于是临时批准了秦明忠请假。

秦明忠回到村里之后,连家也未回,先到秦明堂家去了一趟。他向秦明堂表示出自己对于时局以及未来的担忧,希望他能帮自己想出一个度过难关的办法。他跟秦明堂并非是亲兄弟,连亲堂属兄弟也算不上,只能算是五服之外的街坊弟兄。但是他俩之间是打小的耍伴,当年新中国成立之日,他们还一起步行去过县城看县委、县政府组织召开庆祝大会,当时还有一个据说老家是柳兰镇的说书艺人叫季连宝在城里大街上摆摊说大书。

秦明堂闻听秦明忠炼出一堆炉渣,也是吓了一跳。本来秦明忠当公社炼钢队的队长就是他推荐的,秦明忠一出事,第一个该追责的就是他。不过,秦明堂根正苗红,祖上八代都是贫农,当年解放前他还在县大队参加过解放东莱县城的仗,回村当书记在公社里也是模范人物,有一定的影响力,倒也不怎么担心自己的前途。他略微沉思之后,立刻坚定地道:“兄弟,我倒想给你指一条明路,你赶紧尥蹶子上东北吧!现在全国都在大炼钢铁,对于煤炭的需求很高,东北那边有好几个煤矿正需要人,你只要去了东北进了煤矿,估计应该没多大事。”秦明忠问:“我家里还有媳妇呢,她现在已经带了孩子,难不成就我一个人光腚溜啾地去?”他当然舍不得才结婚不到一年的媳妇,窦桂芳现在已经怀孕,肚子明显挺起来。秦明堂说:“那你就带着窦桂芳一起走,但要走得俏冲些。”秦明忠说:“行,我这就回家跟她商量。”

窦桂芳清楚地记着,那天秦明忠回到家里,立刻把他的处境跟她说了,又说了秦明堂的意思。窦桂芳一听要去东北就哭了,她早听说东北的冬天冷得不行,男人出门尿尿都得捎根火钩子,一边尿一边敲,否则速冻形成的尿柱子会拄倒人。另外到煤矿上班也不好,听人说,男人下煤洞子可是把命拴在裤腰带上呢!但是现在她更害怕男人被公社拔白旗,那样男人即使活着,却也跟死了差不多,儿女们估计也得跟着遭殃。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有答应秦明忠跟他一起走。秦明忠做事却也果断,立刻和窦桂芳一起将家里的几件家俱搬到秦王庄大街上贱价卖。待要卖那一件两屉桌和洗用的铜盆时,窦桂芳突然死死摁住不放手,眼泪“吧嗒吧嗒”往两抽桌上掉。秦明忠一时心软,道:“行,这两件不卖了,先搁咱娘那儿存着。”

只是两天时间,他们结婚时置办的几件家俱就基本卖完了,包括坛坛罐罐等能用的东西也基本卖完了,他们连房子也卖了。只剩下窦桂芳死活不让卖的一张两抽桌和一个黄铜做的铜盆,全部搬到秦明忠他娘家三间土打墙的草屋里,然后秦明忠带着窦桂芳买汽车票赶到蓝村火车站,又买火车票直奔黑龙江,一直在火车上“咣当”了两天两夜……

志礼从农中回家干活那年,在志仁的帮助下,终于把奶奶住过的三间小土屋变成五间新草房。这栋新草房并不是土打屋子,全部是用砖头建成,尽管那些砖头大多是半拉块,有些还是青砖掺杂在里面,但新建的房子看上去很结实。

新盖起的这栋房子所使用的砖,都是大哥志仁从县里拆建房屋时拣的碎砖。至于建房时所用大工和小工,也是志仁在建筑队的同事歇班时主动前来帮工,志仁只管他们吃了几顿饭。房子建好之后,窦桂芳特意请村里一个本家大哥帮助做门框。另外门窗玻璃也是志仁从县里捎回来的,但不是新的,完全志仁拣回来的下脚料。志仁同时还带回来一把旧玻璃刀,他教着志礼一点一点将碎玻璃裁割整齐,然后以拼凑的方式在门窗框上拼接起来,再用小铁钉钉在木框上。玻璃安装完毕,最后一道工序是志礼和志信合作完成的,他二人手一小块玻璃条,将志仁买回来的几斤油灰抓一小把捻成长条,然后按到玻璃框缝处,再用玻璃条斜向抹平。

志礼发现志信挺喜欢干这种营生,志信打小就喜欢手工活,家里有一只破闹钟已经坏了,志信居然把它拆开来想要修好,却没能达成心愿。志信才不过十四、五岁,还把大国防自行车拆开过两次,可以独自换上里面的五柱头。但志信只抹了半上午玻璃腻子,就开始恶心和呕吐。志礼吓得连忙让他停了手,带他到村里的卫生室找赤脚医生秦义民给瞧瞧。

秦义民时年有三十多岁,喜欢梳一个小分头。他除了逢年过节喜好唱柳腔戏,一直在卫生室一直穿白大褂。他年轻时曾和村里治安员秦三春的小媳妇季小青一起在县卫生学校上过三个月的培训班,回村后两个人就成为正式的赤脚医生。秦义民挺喜欢喝酒,村里传说,他有时酒瘾上来,曾偷偷将医用酒精兑水喝过,有人说那些酒精是消毒用的,根本不敢喝,但秦义民从来没出过事。志礼毕业之后,接触的人多了,听说过秦义民挺喜欢给村里的小媳妇打针,每次只要有小媳妇到卫生室打针,他都主动上前接待,反倒是一些老爷们找上门去,他却退避三舍,只是吩咐季小青上手。

志礼带志信到达卫生室,季小青却不在,只有秦义民一个人正在卫生室用铁药碾碾一些药粉。志礼曾见过秦义民加工药片,先是用铁药碾碾细成粉,再用一只两段带铁销的铁管拔下一段,在里面装一点药粉,将铁销再装上,竖在地上用锤子一砸,再拔掉另外一侧销子,用另外一段销子一顶,一颗灰白色的药片就顶出来。

秦义民一见他们进来,两眼就直瞅志信。他看出志信的精神头不佳。等他听完志礼的叙述,就微微摇头道:“没什么大事,他这是油灰过敏,歇歇就好了。”

有秦义民的话,志礼就放心了。志礼带着志信回家,让他到炕上睡一觉。窦桂芳上坡地干活回来,一见志信蔫儿巴唧的样子,吓了一跳。幸亏志礼跟她解说清楚,又对她道:“娘,晌午吃饭你给俺弟弟煎一个鸡蛋吧!”未等话音落下,志信却侧卧在炕上大声道:“我不要吃煎鸡蛋,煮着就行。”窦桂芳白他一眼,道:“惯得你,才攒了十来个鸡蛋,还要留着攒钱给您哥说媳妇呢!”嘴里一边嘟呐着,一边出去找鸡蛋。

志礼心里很清楚,窦桂芳说的一半是反话,她嘴里说给他说媳妇,内心其实还是疼志信。

志礼待在家中干农活,志仁却也劝导过他,毕竟农活不是天天都有,还有农闲时节。志仁对志礼说:“不行你就出去找地方上个班,现在公社里开始有乡镇企业招工,叫咱娘找找人。”志礼也想出去上班,可是他确实有点心疼窦桂芳,她的头上已经长出许多白发。志礼说:“哥你不用管我,现在实行大包干,爹又没的早,娘一个人在家干活太累……”

志礼一提起父亲,就想起他小时候趴在父亲背上到周边邻村看电影。那时父亲真是亲他和志信,但他嫌志信年纪小一看电影就睡觉,回村时还要请有自行车的人给捎一程。父亲喜欢带志礼去,因为志礼显得文静,而且还能步行走几步。但是志信长到五岁之后,父亲就不再带志礼去了。

志仁一听志礼提到父亲,也回想起父亲当年勤劳的形象,真是痛惜。父亲能识文断字,又当过炼钢队长和生产队长,他那么优秀的人,咋就一病不起早早离世了?志礼说的不错,自从爹去世,娘一个人拉着五个未成家的孩子实在太累了。幸亏他已经成了家,妹妹现在也嫁出去,娘现在只有志礼和志信两个未成家的孩子,现在土地一承包,她肯定需要一个帮手。

志礼只是跟着窦桂芳到坡地里干了有十来天活就累得不行,就有点后悔,寻思,怎么干庄稼活这么累?一阵想起村里有个秦学天前些年外出当兵,现在已经退伍回家,又被公社叫去上班,便也想去当兵。找民兵连长秦志万一问,说是想要当兵得到秋天,他要是想去,到时候秦志万可以提前通知他参加体检。

志礼心说,还得等到秋天?到时候他一定得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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