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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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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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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兄弟》》连载

第二十七章 志春的憧憬

冬初时节,农活的确少了,镇里的放映队却开始活跃起来,一直忙碌着往各村跑。放映员是邻村七里堡的,姓苏,叫苏照明,当时才二十岁出头,人长得挺干净,一看像个上班的,其实他就是七里堡一个普通种地的农民,被镇上招了放映员,每个月负责放二十场左右电影。他每次来到秦王庄放电影都到秦明广家吃晚饭。在那个年代里,这是基本规矩,秦明广无非以村里的名义让会计割一斤猪头肉一斤生肉,再买根火腿肠和一瓶白酒,有时还要捎带一捆啤酒回来。

苏照明到秦明广家吃饭,经常碰见秦明广大姨子家的外甥招娣,也就是跟跟志信一起在工地干活的招娣。招娣未上完小学就辍学,文化不高,但人长得个子高挑,模样也不错。自去年开始,她跟着秦绍山的建筑队当小工,和志信天天在一块儿。因为她们村跟秦王庄离得近,她经常到秦王庄看电影,自然要到秦明广家,一来二去跟苏照明就熟悉了。

那一次,秦明广的老婆吴淑珍在厨房里看见招娣给苏照明倒茶水,愣了一下,偷偷对秦明广说:“你看咱家招娣,跟小苏倒挺般配。”秦明广歪头瞅了一眼,点点头道:“也是,不行我就跟他提提?他毕竟是镇上招聘的放映员,工作倒也不错。”但是吴淑珍立刻又有些忧心,紧张地道:“好像这两年看电影的越来越少,不行再过一两年再说?反正招娣现在也不算大,好歹等她过了十八岁再说。”秦明广笑道:“行,你是她小姨,都听你的。”

因为实行大包干,各家都忙各家的活,好像这几年的生活越来越好,从两点就可以看出来,一是平常吃的饭,多数人家几乎一日三餐都能够吃上雪白的馒头。另外就是村里的黑白电视也越来越多,并且秦明广家已经换上了18英吋的彩电。吴淑珍说的一点也不错,因为电视的出现,大家已经顾不上再唱柳腔戏,连电影都开始没人看了。当过生产队长的秦志茂就对于电视和电影之间的关系有着自己的独特理解。他说,虽然现在还有电影,等到大彩电全部兴起来,肯定就没人看电影了。这句话村里很多人都相信。

在那个年代,武打片的热潮并未过去,人们还沉浸在武林英雄爱恨情仇的情节中,并且增加无数议论的话题,包括前两年《少林小子》在秦王庄上映时,秦志茂和志礼曾就女主演到底是叫“丁岚(兰)”还是“丁凤”发生过争执。秦志茂向来是爱较真的人,坚持说电影上演二凤的女演员叫“丁岚(凤)”,志礼最后只好表面上服输。最近又有一部新武打片《峨眉飞盗》要下乡放映,这是一部现代版具有破案情节的电影,大家都有些期待,却一直未到村庄里放。

志仁最近和志明商量着继续跑运输,每天从西白沙河里拉四趟沙子送到沽河镇上,一天能挣三十多块。二人从秋收之后一直忙到初冬时节,志明提出一个建议,说咱俩可是忙了一秋了,不如一天花八块钱或十块钱雇一个人帮咱开拖拉机,等挣了钱咱该付钱付钱。志仁只是不想让拖拉机闲着,想想自己确实挺累的,就同意了。

至于志礼,依旧在锅炉厂上班,他现在很习惯这种工作,感觉就是干一辈子也没什么。对了,自从上次到秦红娟家见到她,两个人激情之下做了一些突破传统之事,他对于未来的幸福又鼓起了信心。他当时对秦红娟保证,说要跟吕桂敏尽快结束关系。秦红娟听到这句话,只是淡淡地道,你愿意咋样就咋样,反正不是我逼你做的。

志信现在还在建筑队里干活,等到西北风刮得厉害天寒地冻之时,他们才会放假。不过今年冬天他还是添了些心事,就是需要经常到冬暖大棚里照料他的那两畦芹菜。自从入股要了大棚,志信学着志仁和志明一样,先把大棚内的空地种了芹菜。志仁和志明二人各自分了五畦地,他们每人种了四畦芹菜,另外分别种了一畦大蒜,说是到过年之前蒜苗就可以下来,同样可以卖个好价钱。

自从秦王庄有了冬暖式大棚,给了全村村民极大的触动。包括志信,直到现在,他已经认识到,原来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而他一直生活在秦王庄,简直就是一只井底之蛙。

等到过年之前,志仁和志明他们的蒜苗先行收获,除了送到集上卖掉,他们还带回家一些尝尝。志仁特意给窦桂芳这边送过一些请她也尝尝鲜。那天晚上,窦桂芳熬了一大锅白菜,等到白菜将要出锅时,将切好的蒜苗撒进炖白菜里搅拌均匀,然后满满盛上一大盘,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品尝,原先清淡无味的大白菜,竟然多出几分清新的蒜香味道。

腊月二十左右,志信所种的芹菜终于也长够个了。菜是种出来,但是志信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还是窦桂芳教导他,说眼看要过年,新鲜的芹菜肯定好卖,你把芹菜收了拿到集上卖了吧!志信问窦桂芳,我从来没有赶集卖过东西,怎么卖?窦桂芳说,咱家里有称,你把芹菜装偏篓里带到集上就行,肯定会有人买。你倒先不急着卖,先问问别人的芹菜卖多少钱一斤,然后你也卖多少钱。

志信听了窦桂芳的话,骑着自行车带着偏篓到大棚里,大概挖了有半畦芹菜,也不懂得整理干净,连土疙瘩带分叉一起装进偏篓,径直去了南乡郭家集。到集市上一瞧,这个集市并不大,一共有五六个卖菜的,倒也有一个中年大叔在卖芹菜,但是对方放在偏蒌里不说,还用被子盖着,估计是怕冻了。志信一看见被子,心想坏了,我的芹菜肯定都冻了。连忙问他卖多少钱一斤,中年大叔说他卖八毛一斤。志信心里有了数,回去之后,等有人来问,也说卖八毛一斤。可是,一连来了三四个村民,都只是问,一见他偏篓里芹菜的模样,一齐摇头,连忙去了下一家。志信眼睁睁看见中年大叔早早把芹菜卖完,然后推着自行车路过志信这边,顺便瞅了一眼志信偏篓里的芹菜,微微摇头,道:“伙计,货卖一张皮,你得把芹菜理一理,这样大枝小叉的也没个卖相啊!”志信闻听,恍然大悟,连忙蹲下来把所有芹菜上的小枝叉都摘下来,再卖,果然有人买了。只可惜,因为芹菜全都冻了,仍然卖不上高价。不过,等到一偏篓芹菜卖完,竟也卖了二十多块钱。

骑车回家的路上,志信就想,货卖一张皮?难道窦桂芳之前也不懂吗?她为什么不教教自己?只是由着自己出丑。等回家一问,窦桂芳果然不懂,只是说:“以前赶集我只卖过鸡蛋,我哪知道这些事情?”志信心想,尽管第一次卖芹菜不算成功,但是他倒是学到一些东西,估计以后再赶集卖菜就没那么笨了。

这些年,窦桂芳有所发现,志信这家伙的脾气跟老大和老二有点不太一样。怎么说呢?他的脾气稍有点拗,窦桂芳安排他做的事情,稍有点不顺心就找理由不想做。志信还有点好高骛远,他在秦明广家多看了几张报纸刊物,居然回到家跟窦桂芳说,他想要养狐狸,说那玩意儿的皮毛很值钱。窦桂芳当时闻听吓了一跳,说那玩意儿能养吗?你可千万老老实实学好你的建筑,千万不要胡来。

有窦桂芳的话,志信果然冷静了些。不过,除了每天跟着建筑队上班,他的兴趣和爱好点依旧挺多,比如之前和志礼一样喜欢听歌,尽管志礼因为对生活的理解,已经把听歌的爱好给放下了。屋后邻居志春家中那台放塑料唱片的电唱机,自打买回来,志春只买回两张唱片,一张是王洁实和谢莉斯的男女声二重唱,志信最喜欢的是一首《外婆的澎湖湾》,很快就学会了它。志信一唱起这首歌,就想起自己的姥娘。不错,南方人叫外婆,北方人多数叫姥娘。他的姥娘好像不是亲的,却挺亲他。每年过年时志信跟着大哥和二哥去走姥娘家,姥娘都会偷偷塞给他五毛钱,有一年走亲戚到姥娘家,她还会从正北供桌一个大瓦盆中的鹅冻中捞出一条喷香的熟鹅腿塞到他手里。另外一张唱片是董文华的,其中一首《十五的月亮》是志信的最爱。

现在需要专门讲一讲志春的故事,志礼和志信一致认为,志春对于未来生活的改变,是秦王庄村青年中比较特殊的一个被命运眷顾垂怜的典范。

志春能够买回来电唱机,资金来源于他的手艺。志春在村里扎炊帚和条帚算是行家,尽管算不上致富,却也赚了个油水不断,时不时买回一斤猪头肉或是几条海青鱼。海青鱼一直不贵,才一块钱一斤,两条才有一斤多,拿回家煎一下或炖一下,他和他娘还有他哥志官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并且和志官可以喝上小半斤供销社买回来的老白干酒。

去年秋冬时节,村里组织上冬暖式大棚,志春也想要参股,但是尽管可以贷款五百元,另外有五六百元他自己根本解决不了,他扎炊帚的最大收益,只是买了一个电唱机,另外就是让生活增加了些油水,他和志官再就可以喝上一点小酒,这已经是农民最向往的生活。曾经在一个时代里,我们评说农民是“小农意识”,小富即安。事实上农民兄弟们也想要大富,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那条路显得太遥远,因此他们只能寻找可以即得的快乐。有一个国外的故事讲述的就是这个道理。一个亿万富翁到海边度假,他现在最向往的是准备悠闲地躺在海边沙滩上晒一晒太阳,忽然发现一个渔夫已经躺在沙滩上。富翁见状走过去,遗憾地道:“朋友,你怎么躺在这儿?”渔夫问:“我躺在这儿怎么啦?”富翁说:“你看,你现在的生活条件还很差,你应该珍惜每一分时光,抓紧一海边打鱼,这样一天天攒起来,你就可以买一条小船到远一点的海里打更多的鱼。等到你再攒够足够的钱,你可以走向远海,在那儿能够捕到更多更大的鱼,可以卖更多的钱,有了钱,你可以成立自己的捕鱼船队,往后你只需要当一个老板就行,到那时候,你就可以正经八百地享受美好的生活,比如有时间旅旅游,可以悠闲地到海边看看风景,躺在沙滩上享受自由的阳光……”

渔夫惊讶地看着大富翁,道:“哦,您说的太有道理了,可是,我现在不是已经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了?”

富翁闻听,愣了一下,一时若有所思……

志春现在最大的遗憾,是他今年已经二十多岁,却还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这些其实不能怨志春自己,尽管他的身材并不太高,而且家里条件也不算差,有一栋四间的房子。

志春一直说不上媳妇的第一个问题是他自身带有一点小毛病,比如说话挺快,走路挺快,干任何事都挺快,但见了女人或到一些重要的场合,他就变成“结巴”,因此在村里得了个“三快一慢”的奇怪外号。要是找第二个不招媒人的原因,志礼感觉主要是他有个眼睛失明的哥哥志官。志官刚出生那年眼睛并未失明,因为小时候的一场病,他的眼睛意外坏掉了,从此志官对于大家普遍生活的这个世界根本无一丝一毫印象。他只知道每天家里人起来,他便跟着起来,然后跟着家人一起吃饭。吃过饭后,就扶着墙走到院门外,蹲在墙角聆听这个逐渐忙碌的世界。偶尔有谁跟他说话,他便快活地跟别人交流。因为他常年蹲街头,听闻的消息也多,他家门口几乎成为村里的一个“信息交流中心”,他对于村里的事、男女之间的事情、甚至是天下的事情几乎无所不知,这倒是他的一个长处。

志官也明白是自己拖累了志春,没有姑娘愿意找志春这样的男人,一旦接受他,就要接受每天跟一个双目失明的哥哥过日子。因此在志官年轻时候,那一年大概十七八岁,也曾下定决心想要自食其力。那年夏天,村里来了一对盲人夫妻,合着伙在村里唱扬琴戏,村里专门给他们提供了一间空屋住着,一气唱了有三天。志礼见过盲人夫妻对唱的场面。男的面前摆着一架扬架,男人尽管看上去眼睛有问题,可是他敲打扬琴的动作真是优雅,扬琴发出来的声音真是悦耳动听。而女的唱戏的歌喉婉转如同百灵,村民一个个听得目不转晴。志官也去听了,志官听着女人的唱腔也陶醉了,等到结束之后村民散去,志官就不肯走,听着收夫妻二人收拾家什的动静磨磨蹭蹭上前,问:“老师好,老师我叫秦志官,我是这个村的,打小什么也看不见,想跟你们学唱戏学快书,好不好?”盲人师傅闻听愣了一下,道:“你多大了?”志官说:“我才刚刚十八岁。”盲人师傅闻听便犹豫,道:“十八了,十八是个牛犊子,跟你说实话,俺们俩一年到头串百村吃千家,这碗饭不好吃,俺教不了你,回家吧!”像这样的机会,志官盼了可不是一年,他怎肯轻易错过?肯定继续央求:“老师,我能干活,也能吃苦,您叫我干什么我都乐意,只要您能教我学会说书唱戏,这辈子能混上口饭吃,便是我再造的父母。”

他说话并不掉价,他家门前就是龙门阵,整天跟村民交流世间万事万物惯了,自然了解四方。他的话还是打动了盲人老师,最终演出结束后离开秦王庄时,顺便把他也给带走了。不过,志官只跟着盲人夫妇离开秦王庄有半个多月,就又独自拖一根柳条棍回来了,依旧每天蹲在南墙根晒太阳。村民都知道他前些日子拜了师走了,见他回来,一齐乱猜测。有人问:“志官,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当徒弟的对老师不好。”志官争辩道:“他们根本就不教我,生怕我学会了,人不都说教会一个徒弟瞎一只眼?”还有人问:“是你饭量太大了吧?再不就是人笨学不会,老师一看够了。”志官继续争辩:“才不是呢!我一顿饭就吃一个小馒头,他们教我唱的我也能学得快,就说那段《武松打虎》,我都快学会了,当哩个当,当哩个当,闲言碎语不要讲,单表那好汉武松武二郎,那武松学拳学到少林寺,功夫练到八年上。回家时大闹了东岳庙,李家的五个恶霸被他伤,在家打死李家五虎那恶霸,好汉武松难打官司奔了,奔了……”

这时秦志茂走过来,笑眯眯道:“志官,我知道你为什么回来了,你是不是看上您师娘了,是想跟嫩师娘弄点啥好事被嫩师父给抓住了对不对?”志官的脸“腾”地红了,着急地道:“你胡说,我是那种人么?我们一起吃饭在一个屋里睡觉,黑夜里都打地铺,我都睡得什么也不知道,是师娘她半夜自己伸手……”志官说到这儿,似乎回到当时场景,瞬间闭住嘴,一时把脸涨得通红……

自此后,大家大概知道了志官和师娘之间有些小小的接触,至于到底是谁先动的心思,志官倒坚决不肯吐出一个字。自然,他的行为也会惹怒师父,因此才有可能被撵回老家。

自从那次拜师学艺之后,志官再未拜求新的师父,一年到头多数蹲在街头,偶尔背一条袋子外出要一点干粮。又过数十年,因为外出要饭影响秦王庄形象,秦明广特意上门嘱咐他以后不要再到外村要饭,并给他办理了困难救济,等到年纪大了,又办理成低保,再过数十年,他的自理能力又越来越差,干脆把他送到镇上敬老院,听说生活还不错。

因为在生活上几乎无自理能力,所以年轻时候的志官对于拖累了志春一直很内疚,偶尔对志春说:“不行咱俩分家吧!”志春说:“分家你怎么过日子?恐怕连饭都吃不上。”志官说:“这个你不用管,大不了我去要饭,要回来热一下就行。再不行让娘跟着我一起过。”志春说:“哥你扯得太远了,现在只有一栋房子,想分也分不开,你不用想那么多,她们能看中我就看,看不中拉倒。”

志春说的是真心话,他的父亲在去世前曾交待过他要照顾好他娘和他哥。虽然有个大姐,也已经出嫁,根本帮不上他什么忙。他一直记着身上的责任,无论是娘还是他哥,他都不能不管。

尽管婚姻上没有着落,志春同样热爱着这个家,热爱他向往的生活。他买回的那架电唱机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据,并且他借着电唱机吸引了一大帮村民天天泡在他家里,偶尔兴趣上来,还会找一帮人凑在他家炕上打“猴”玩,“猴”其实就是人们常说的骰子。在碗里扔出点来比大小押输赢,一次压一毛两毛,最多的押一块。志春很少打“猴”,只是提供场地给其他几个爱打“猴”的村民玩,也不收他们任何费用。他还要继续扎他的炊帚和条帚,只有扎这些玩意儿他心里才踏实。

那年冬天的一个上午,志春正在家里听电唱机里一个女的用沙哑的声音唱一首歌,歌词大意是:“谁在沙漠里见过玫瑰花,谁在黑夜里见过彩霞,告诉我谁能够谁能够,我羡慕他……”志春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人写的歌词?谁能在沙漠里见到玫瑰花?又能在黑夜里见到彩霞?谁要真见过,连我也羡慕他,纯粹都是他妈的废话。他正扎着炊帚,就见秦志高穿着一件黑亮的皮夹克,手提一个银白色的收录机从门外进来。志春认识那是从国外进口的最新潮的放歌设备,现在收录机正在播放着《上海滩》的主题曲:“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志春立刻停止手里的动作,两眼紧盯着志高手里的收录机。他妈的,这种收录机真是太高级了,声音太动听了。最关键是,要是有了它,就不用整天花高价买新唱片,只需花一两块钱买一盘空白带回来翻录别人家的录音带即可。

“志春,你家还是那个老电唱机啊?那都是古董级的东西了,解放前的古时货,你看我这机器好不好?”

“好是好,挺贵吧?我可买不起。”志春从镇上百货商店里见到过,一台进口的收录机最少也要六百八十多块,贵的都有一千多块,比黑白电视机贵多了。这种价格,估计他得扎两到三年炊帚才能攒起来。

“贵什么啊?这台是从香港过来的,便宜,才五百六十块,你要的话我再送你两盘带子。”志高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又摸出一盘磁带,然后将刚刚放着的磁带取出来,换上这一盘,竟是一个挺有磁性的男声在唱:“那位朋友问我张帝,关于海龙王常常在招女婿……”志春从未听过这种歌曲,一听就被吸引了。等到一首歌唱完,里面的人却又在提问,志春刚要继续往下听,志高突然一下按了暂停键,又眨着小眼睛问他:“怎么样?好听不好听?我跟你说,你快把你那破电唱机给扔了吧,我帮你处理了也这,要是帮你处理了,这台收录机我只收你五百块。”

“我那电唱机才值六十块?不行不行。再说,你这五百块也太贵了,就是买一台十四吋的南京熊猫牌电视也花不了五百块啊!”志春现在有点回味过来,原来这志高手里真是有货,可是他的货再好自己也买不起。志高一见他态度挺坚决,失望地摇摇头,道:“真不要啊?不要拉倒,我跟你说,我手里可只有这一台机器啊!”说完,又把暂停键给摁开,让那磁性的歌声继续飘扬,身子一摇三拽头也不回地走了。

志春永远也想不到,他的命运会在过完年之后得到彻底改变。

1986年的春节转眼到了。无论人们在生活上富有或者贫穷,但是他们对于中国的春节都极其重视。而最能体现过年的就是赶年集。

沽河镇的大集历史有名,自民国以来,就是胶东数一数二的大集,菜市粮市牲口市,包括衣服鞋子布匹炕席等日用百货等等,足可以称得上十里繁华。沽河镇沽河村的炕席其时也常常摆满一条街,自大清初时兴起,至今已有三百五十多年的历史。席子一般选用两种材料,一种是当地种植的高粱秸,由篾匠破篾后,编制的席子较粗糙,属于低档产品。另外一种是由大沽河出产的苇子编成的苇席,质地柔软细密,图案也丰富繁杂,属于炕席中的高端产品,现时代新结婚的多数都买这样一床炕席。这几年还兴起一种人造革的炕席,很是光滑,志明家中就比着火炕大小割了一块,看上去很整洁干净。也有村民说,这种席不卫生,根本比不上芦苇编的炕席睡着舒服。事实上,若干年后,大家基本都默认了使用光滑的人造革做为炕席,人工编织的席子逐步退出历史的舞台。

沽河大集上,几乎每一种商品占一条街或一段路,几乎铺派了七八条街,客商几乎来自整个胶东,尤以沽河东岸居多,当年公社书记徐建东所建的拦河坝又是一座便桥,为沽河两岸群众探亲访友或经商发挥了巨大作用,至今当地仍然有“沽河大集河东赶”的说法。再就是胶高等县客商,以及再往西的潍县等地的客商,那儿的年画和青萝卜也是过年的佳品。

自进了腊月门的第一个大集开始,集市上就开始响起零星的鞭炮声,并逐渐出现红对联和“福”帖。腊八节一过,村里的大人小孩就都开始忙着过年。当地无人不知这样一句俗谚:“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再到一个大集,集市上基本被年货给占满了,大红对联和大红灯笼都被用竹竿张挂起来,成为过大年最具特色的符号。平时很少见到的鱼鲜海货开始上场,包括东北的野生蘑菇,还有一种带鳞的咸鱼,志春听娘说它叫“想鱼”。志礼一直弄不明白它为什么叫“想鱼”,直到后来查了字典才知道那个字应该写作“鲞”,是一种极鲜美的带鳞鱼,过年请祖宗上供时是最佳供品,当地有无鳞鱼不能上供的说法。另外就是各色布匹和花色衣服,是女人和孩子们的最爱。今年另外流行一种紫红色的西服,一件件挂在衣服架上,吸引了不少男女青年围观购买。在此之前的年代,人们穿着最多的是中山装和军便服,穿西服意味着胶东农民对于一个新的社会时代已经悄然接受。

志春家过年准备的年货极其简单。他并没有多余的钱为自己置办全套新衣服,只花三十五块钱买了一件紫红色的西装,今年不知为什么,在当地农村里特别流行这种颜色的西装。还别说,一般人穿上它,的确有些新潮气息。听村里人说,志明今年除了买西装,还新割了一块毛料裤料,据说很贵,应该比普通涤卡布料贵一倍,请村里的老裁缝秦志森给做一条裤子。秦志森自生产队时就在家中安起缝纫机做衣服,一辈子没出过大力,也没挣过大钱,他在生产队时主要是给社员做衣服记工分,年底也没见比别人多收入多少,无非活轻快些。但是村里人都传说秦志森当年盖房子时宅基地分到解放前的地主秦乃贵家的一座牲口棚,他和两个儿子一起挖茅厕时,挖出一大一小两个雪花膏瓶子,其中装了两个金馏子、三个金锞子和两条金链子,估计是当年土改时候秦乃贵偷偷埋下的。后来秦乃贵一家逃离秦王庄去了岛城,后来听说又去了台湾,再没有回来。事情不知真假,秦志森倒是在盖起第一栋房子之后,很快又给大儿子盖起第二栋房子备作他的婚房。

志春最终也没有去买鲞鱼,因为鲞鱼挺贵。他只从大集买了三片咸鲅鱼,一般招待上门的亲戚就够了。另外他还买了两斤粉皮和两斤粉条,又割了两斤猪肉,再就买了三斤老豆腐。可别小看这三斤豆腐,他娘每年都会拿豆腐做文章,将其中的两斤切成片然后放油锅里炸了,洒上一点盐放到正北供桌上,能放到正月十五。如果客人来多了没有菜,也可以拿它当菜。供桌上的其它供品也都是娘一手制作,比如萝卜丸子和卷煎等等。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大年春节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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