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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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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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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兄弟》》连载

第二十章 沽河水灾

 这年夏末,刚刚进入立秋节气,早晚的天气已经比较凉爽,只有白天中还带些暑热。这些日子,志红的婚姻竟出现了危机,几乎完全跟婆家闹翻了。

这一切,似乎在志礼的意料之中,却也出乎意料。一时就想,未来他和吕桂敏不会走到这一步吧?哦,如果他和秦红娟好上,倒是有这种悲剧的可能,毕竟她的父母有点不近人情。

人生中第一次,志礼开始对婚姻的性质产生怀疑。要知道,那个年代离婚的男女极少,无非有两个原因,第一,当时的人们对于婚姻还是比较敬重,而对于离婚者给予极大的鄙视。自然,那些离婚者很可能存在两种情况,要么私下里有外遇被抓到,一旦为世人知晓,为了面子,不得不离婚。另外一种情况就是发生在家庭内部的种种矛盾,比如婆媳关系,比如家庭暴力等等,这类问题导致的离婚尚可原谅。但事实上在农村里,只要有了孩子,大多夫妻还是咬着牙将委屈憋在心里,两口子将就着继续过日子。

志红的婚姻应该类似于后者,是因为家庭内部矛盾。

志礼当初就不太看好志红的婚姻。当年大姨从中当媒人说合这桩婚姻时,也太仓促些,居然在四天之后就成了亲?自从订下这桩亲事后,志红整整四天未露一个笑脸,时常坐在炕头上发呆。等到她和表哥结婚之后,偶尔回娘家,志礼和志信也都未见他露过笑脸。志礼后来听窦桂芳说,您大姐和她婆婆挺难相处,志礼就感觉要出事情。再后来,志红通红着眼睛回来过几次。麦收结束后的某一天下午,志红又跑回家来了,守着窦桂芳哭个不停。等到下午六点钟,夏日的天黑得晚,志礼下班回家,意外遇见志红通红着眼睛在灶台前帮娘拉风箱。志礼顺口问一句:“姐,他们是不是又打你了?”志红微微怔了一下,头也没抬,只是眼角渗出一点泪花。倒是他娘瞪他一眼,道:“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志礼瞪他娘一眼,心说,我本来就是说好听的,谁敢欺负俺姐,真是得上门说说理。可是志礼隐隐感觉到大姐已经出嫁,按照农村的说法就是别人家的人,应该跟自己没啥关系了。志礼心里矛盾一阵,只好不再寻思志红的事情。

不成想,两三天之后的一个傍晚,大表哥突然带着两三个汉子上门,大表哥长得五大三粗,以前志礼和志信看他的脸一直都是笑眯眯挺喜相,但是他今天过来,脸上却平添几道横肉。他一进门,先在院子里四下端详,又直往屋里瞅,他所带来的人也在屋里屋外到处乱瞅。看见窦桂芳从屋里出来,大表哥早忘了这是他三姨,阴沉个脸问:“志红没在家里?”窦桂芳一见是他,就没好气,道:“她一直在嫩家,你上这儿找什么?”大表哥道:“她可是好几天没在家了,也不知道上哪了,她要不回来,你说能上哪儿去?”窦桂芳一听就急了,尖着嗓音问:“你说什么?她现在不在家?你们都找不着她?天哪!你们把她弄哪儿了?你们不是把她给逼走的吧?你们咋能这样呢?她要是有个好歹,我就豁上这条命上嫩家要人去。”

她正跟志礼的大表哥辩解着,志礼下班回来,推着自行车一进院子,正瞧见窦桂芳冲着大表哥乱嚷,他心底下似乎明白什么事情,黑着脸用力把自行车往地上一顿,顺手就紧紧握住竖靠在屋墙上的铁锨把。大表哥一见志礼的动作,嘴角不觉抽动两下,仍然黑青着脸道:“姨,俺娘和俺弟弟又不是拿她不好,一家子过日子,哪能没个磕磕绊绊?都让一步就过去了,姨你要是见着志红,就跟她说一声,还是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说完,也不看志礼,领着几个青年悻悻走了。志礼冷冷地一直看见大表哥出了院门,顺手“咣当”一声将屋门关上,回过身来看他娘,窦桂芳却也面无表情地要往屋里走。志礼几步上前拦住他娘,焦急地问:“俺姐到底怎么了?她现在没事吧?你知道她上哪了?”窦桂芳微微摇头道:“她的事我管不了,你也管不了。”志礼又问:“俺姐太老实,总不能让别人欺负她吧?”窦桂芳闻听,眼圈瞬间红了,略带失落地道:“她这辈子怨不着别人,是让我把她给耽误了。以后不管她想怎么过,我再也不管了。”

说完,拿手背抹一把瞬间涌出的眼泪,赶紧回屋,只剩志礼呆呆地站在门口。

眼看快要到给志礼“验家”的日子,这一两天里,天气忽然有些闷热。广播里说有台风要来。这个消息忽然令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志礼从上学开始,就已经从课本中接受了有关“台风”的知识,台风无非是大自然中的一种自然现象,基本都是从大洋中生成,从课本的画图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旋涡。台风在历史上多数被描述为严重影响人类的“恶魔”,因为它有两项致命的本领,一是它能够带来巨大的降水,一旦在某个地区长时间停留且不断降水,就会形成水灾。母亲曾跟志礼讲过,大概在七十年代初麦子夏收时,曾经来过一场台风,连刮了三天,大雨也连下了三天,村东北的现河经过秦王庄时都发了大水,一直漫灌进麦地里,把生产队已经割倒并捆起来的麦捆都给冲走了。台风第二厉害的是风力威力无比,据说它们在海上的风力能达到或超过十二级,而它们到达陆地上最大时也会有九级、十级左右。志礼一直记着小学自然常识课本上关于“台风”的描述,“……九级屋顶飞瓦片,十级拔树又倒屋,十一、十二陆上很少见”。

当公社广播里发出“九号”台风要来的消息,所有的人都不以为然,包括志礼也没当回事。似乎每年都来台风吧?无非刮一场风下几天雨,快者一天左右,最慢者也不过两到三天。风一过,天空变得特别晴朗,碧蓝的天,大朵的白云,景致美的不得了。还有,台风过后,村外的现河、村内的小水塘无处不满。一到夜晚,全村四周到处是蛙鸣和癞蛤蟆的叫声,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志礼最讨厌一种叫做“金刚鼓”的癞蛤蟆叫,是节奏分明的“哽、嘎、哽、嗄”,的确很像金属鼓发的声音。志礼特别喜欢听青蛙叫,是一连串的“呱、呱、呱”声,节奏明快响亮,从不拖泥带水。

8月17日,是一个周六。这天,公社已经向所有村庄发出了抗击台风的通知。公社原书记徐建东已于去年调任副县长,原社长秦志远现在成为镇党委书记,他现在正把主要精力放到乡镇企业发展上。现在镇上的当家企业,无非是镇办自行车配件厂、针织服装厂、木器加工厂,另外还有一家仪表厂。

当县委召集各乡镇党委书记召开紧急会议传达岛城市委关于迎战九号台风的通知后,秦志远同样也没太当回事。不过,县委高书记的态度挺严肃,他直接点了沽河镇的名,并直接对秦志远说:“伙计,不是我吓唬你,这次台风真要经过咱东莱县,我别人都不担心,只担心你们沽河镇,你们那边有好几个大弯,河堤又低,你们那儿要是防不住,老百姓可就倒大霉了。”

经他一提醒,秦志远就开始紧张起来,心说,位于沽河镇的大沽河段的确有几段险工,并且因为存在大弯道导致河水容易冲刷河堤。他立刻站起身向高书记立下军令状:“高书记,您请放心,只要我秦志远活着,就一定守住大沽河,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把台风给扛过去。”

县委的会议刚一结束,秦志远立刻坐上镇里的绿色小吉普急匆匆赶回沽河镇。几年前徐建东在沽河镇组织建电影院时,有人曾经鼓捣徐建东借着建电影院的机会,把多余筹集起来的钱买一辆进口皇冠,那时一辆车就要二十多万,听说好些乡镇的党委书记都买了,他们坐车到县城开会特别威风,走路都挺着胸仰着头。但徐建东却不听,说把钱花在那上面太浪费。沽河镇离县城毕竟挺远,党委和政府真有急事进县里,无论骑自行车还是坐路过的长途客车都不方便,偶尔还耽误什么事。徐建东咬咬牙,托人从县物资局买了一辆人家淘汰下来的绿色小吉普,又从砖瓦厂调了一名开大车的专职司机,尽管车况有点不好,司机经常卸下化油器清洗,有时打车只听“呜呜”响,却不见车启动,司机师傅就卸下火花塞点起一堆火来烤,感觉烤得差不多了,把火花塞从火堆里拣出来用破布擦干净,再装到车上,一打电门,车居然着了。不过,这辆车的电瓶也不太行了,夏天还好说,一到冬天,一拧电火开关,只听“滋,滋”响一两下,电力就完全不足。每到此时,开小车的司机就会到办公室找秘书招呼一堆人一齐推车,大家拥在车子后面,大呼小叫喊着号子推出老远,只见汽车身子抖动几下,却不见车启动,大家正奇怪,司机却不好意思道,刚才忘开点火开关了。

不管咋样,总算党委、政府有了工作用车。这辆车,当年徐建东用得不多,他的意见是所有人只要有急事都可以安排坐车,原则是需要大家伙把事情拼到一块儿一起进城,否则单个人进城太浪费。等徐建东走了换上秦志远当党委书记,他用吉普车的机会挺多,慢慢变成了他个人的专车,别人再想用就不好意思。幸亏县城跑岛城的长途客运班车又加了几辆,大家进城回镇里办事倒也方便。

秦志远乘车赶回镇里,立刻召集五个大片的片长传达了关于九号台风的有关情况,并要求镇广播站马上反复播出台风预警消息。

原先在公社时留下来的拉到各家各户的小喇叭,又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不停地滚动播出台风将会于8月18日夜里到达岛城地区的消息。当天下午,村书记秦明广亲自上村委办公室,坐到话筒前向全村动员所有民兵组成青年突击队,下午三点先统一到村委集合。同时剩下的所有劳力都要作为预备队,要充分准备好麻袋、铁锨等防洪物资。

1985年8月18日下午,志礼从家里出来行走在大街上上,看见滚滚乌云由南向北而来,一路走,一路还翻滚着。秦志茂自六十年代就当生产队长,见过的世面多,他当时和儿子大壮从家里出来正巧遇到志礼,抬头看看翻滚的乌云,脸色当即一沉,道:“这次麻烦大了。”大志还问:“爹,哪一年夏天不下几场雨?今年跟去年也没啥不同吧?”秦志茂狠狠瞪他一眼,道:“你懂什么?今年这风比往年都恶,赶紧把院子里的东西都收拾收拾,把屋顶扔几块砖上去压压。”那时都是麦秸草铺成的草房顶,秦志茂倒是明白往屋顶扔砖头可以压住屋顶,以免把草房顶给刮跑了。

县里和沽河镇连续接到岛城的紧急通知,说这次的风可能要超过往年,登陆时最高能达到12级。一接到县里的最新通知,秦志远立马决定把全镇防范升级,他心里明白,沽河镇人民祖祖辈辈依靠着大沽河吃饭,却也从它身上经过过许多灾难。

沽河人民到底从何年代开始依河而居?多数人会猜测是明洪武年间,因为整个胶东地区大部分村庄的村史,都记载着最初的始祖是明洪武年间由山西大槐树移民过来的,当地留下的许多俗语如“解手”等,还有东莱县内几乎所有农村的人死之后,乡民一般会在第二天给亡故之人指路和发盘缠,意思简单明了,是在让亡人之魂向着西南方向回归故里时再烧些纸钱给亡魂带着路上当盘缠。这些都是大明洪武年间移民的证据。

不过,秦志远一直对沽河镇的文化有着他个人的研究和理解。他发现,明朝洪武年间大移民的说法跟沽河之畔的历史文化遗产并不吻合。因为在沽河镇域内,有一处极其珍贵的历史文化遗址:龙山文化遗址,这是在去年刚刚被岛城文物考古所证实了的。这座龙山文化遗址的发现纯属意外。自民国开始,当年农民在平整土地和犁地时,就经常发现一些残破瓦片,有时还能挖出一堆堆的贝壳和骨头。据说自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日本人也在本地考过古。再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后,胶东考古步入鼎盛,这片土地因社员连续不断挖出残陶碎片而引起岛城考古界注意,终于派来一支考古队,在打了无数个探孔之后,最终确定了大约五万多平方米的原始遗址,初步确定这一遗址属于龙山文化。根据考古研究结果,龙山文化的历史可以推算到四千多年到四千六百年前,属于新石器和铜文化并存的时期,那时的人类生活应该很接近于现代人类的生活。整个遗址区域,明显就是一个很大的村落,证明远古人类生活非常依赖大沽河丰富的渔产和物产。由此可见,远在明洪武年间大移民之前,沽河镇附近的大沽河区域即拥有许多居住人类。再直接些,明朝之前乃至上古时代,沽河镇所在区域根本不缺人烟。

单说龙山文化遗址年代太过久远,秦志远在沽河镇还曾研究过第二个证据,就是该镇以西的一个大村庄宗家疃后存有一溜汉代古墓群,其中一座据说是汉大将军墓。仍然以当地通识的明朝大移民为例,宗家疃村的村志上就表明该村最早来自于汉代。这是否说明,早在大明洪武年前,此地就有人类的足迹?

由此可见,明洪武年之前,大沽河沿岸一定人类繁衍物产丰富,一定是洪武之前的某种原因造成了胶东人口的大量缺失。最大的可能,就是元朝统治者的杀戮。数年后,秦志远跟大沽河对岸即东县的档案局副局长坐在一起吃饭,听他说,在他们的县志里有这样的记载,但并非只是元朝一个朝代的影响,自北宋时金人入侵就开始了,侵略者入境,无非征用大量劳动力参军,同时又掠夺大量土地。因此从北宋至明初,胶东地区可谓连年战乱不断,人口锐减,仅即东一个县,元末明初时仅剩30余个有人居住的村庄,总人口不过两千。另据胶东《蓬莱县志》中记载:“元末明初,山东为元明争夺要地,明将常遇春血洗山东,山东半岛人口被杀戮殆尽,残存土著极微。明朝建立后,开始向半岛大批移民。”这一条在民间广为流传,但实证较少。还有一条传说,明洪武之后整整四年左右的“靖难之役”,即明成祖朱棣和建文帝之间的帝位之争,导致北方死伤几十万,也是胶东人口大幅减少的原因之一。

历史的传说多数会以讹传讹,主要是老百姓口口相传时,人人都免不了添油加醋,中国有几个成语“三人成虎”“丁公凿井”“添枝加叶”“捕风捉影”很能说明问题,所以考古学才更注重实证。秦志远有时也会发出感慨,心说当一个镇的书记真累,倒不如做一名历史文化的考证者,多研究一点东莱考古历史,多增加一点学问,到退休了也不空虚,那才是自己所向往的职业。

但是历史显然能够证实一件事情,大沽河的滋养和哺育能力显然非常惊人。除了座落于离大沽河一公里左右的那座龙山文化遗址被证实是四千五百多年前的一个较大古村落外,在现今的沽河镇境内不到十七公里的沿河段,竟然拥有七个较大的自然村庄,因为其中的三个村落人口太过庞大,每个村都超出两千人口,最多的甚至达三千多人口,历史上根本难以管理,后来这三个村庄只能被拆分划分成十个行政村。即使如此,每个村也都超出一千多人口。这些数据才是秦志远最担忧的,密集的人口和村庄,全都聚焦于近似悬河的大沽河畔。前面已经说过,因为大沽河流经沽河镇时,已经接近下游,千百年来人们为防范它的肆虐,不停地在两岸筑土为基,阻挡年复一年升高的洪水,无形中已经令河堤高于堤外的村落屋顶。一旦因上游暴雨成灾河水暴涨,依沽河而居的人民群众岂不是陷入灭顶之灾?

有鉴于此,秦志远立即通过党委办公室发出两条通知,第一条通知是让交通骑着自行车下的,请各村党支部书记今天晚上全部到镇小礼堂召开会议,部署安排抗洪工作。第二条通知是请镇党委副书记艾青礼联络市防洪抗旱指挥部,要求市里派专家级别人员给予增援,同时请求给予物资援助。

秦志远安排的这两条通知被迅速落实。会议是下午5点钟召开的,秦志远要求数十个沿河村庄立刻组织劳动力上河坝抢修加固堤坝,而其他村庄则组织预备队,一定要把党员和所有基干民兵都编入预备队,另外需要准备大批麻袋和其他抢险工具。面临形势严峻,秦志远的会开得极短。开完会,他就和水利站长高铁木分别骑了两辆自行车一起去了沽河大坝,镇里的交通小张也骑了一辆自行车跟在后面。

其时,雨已经开始铺天盖地地淋下来,看上去挺急,又下得挺平稳,好像不是台风刮过来的。台风带来的雨总是这样,明明风眼还未到,巨大的风圈足有几百公里,仅仅外围的风就能带来大量降雨。秦志远和高铁木出镇委大院时,党委办公室李主任早为他们准备好雨衣。二人穿上雨衣骑上自行车,冒雨直奔沽河镇最北段的堤坝。

一路上,天色虽未完全黑下来,但是逐渐加大的风和头顶翻滚的乌云令秦志远的心跳加快。秦志远一边顺风蹬着自行车,一边问高铁木:“大沽河以前都出现过几次险情?”高铁木答:“解放前就不说了,光说解放之后。1953年麦收之后也是降过一场大雨,那时候决过一次口,当时把咱们这边和对岸都淹了,全公社一共有十来个村子被淹,倒了房子百十间,死了几个人。1966年整个胶东都下了大雨,大沽河水又是暴涨,咱这儿全都是泥土坝,也决过一次口。你是不知道,每次只要一下大雨,咱这儿的老百姓都吓个半死,大坝只要一溃就是大豁口,根本堵不住,一决口几千上万亩庄稼都跟着遭殃,连人也跟着遭殃……”

“行了,先不说了。”秦志远现在脸色铁青。自从他开始当书记,他就觉得自己有点儿担不起这副担子,感觉自己的能力不如徐建东。徐建东那家伙简直是个超人,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他却喜欢尝试,就修建电影院和在大沽河上修拦水坝两件事情,已经在全县轰动,要知道,这两件事完全没有经过县里批准,完全是他徐建东一个人的脑袋里想出来的啊!还有,那一年中央有位大人物到沽河公社来考察,因为有地委领导陪着,县里的领导都不敢靠前。等到中央大人物问话,地委和县委领导答不上来,别的领导也都远远站着不敢靠前,唯独他徐建东私下里嘀咕道:“你们不说我说,你们不靠前我靠,有什么呢?”意想不到,他上领导跟前讲解当地农业发展规划,令中央领导很满意。估计这是地委想要考察他当办公室主任的主要原因,恐怕也是县委高书记着急提拔他当副县长的原因。

但是,现在徐建东已经上调了,现在沽河镇的担子可是压在他身上,其他农业和乡镇企业的事情好说,现在大沽河要是出事,上级一定把板子打在他秦志远屁股上。秦志远急忙又问高铁木:“老高,你所掌握的情况,咱这边险段一共有多少?都有哪几处重点险工?”高铁木毕竟在沽河镇干了有二十多年,秦志远很信任他。就听高铁木回答:“险段不少,大概有十来处吧!尤其沽河水道刚进入沽河镇的那一段,当初徐书记提议建的拦河坝现在肯定是个麻烦……”

“你说什么?”秦志远吓了一跳。

高铁木说:“那儿是一个大弯,如果是洪水下来,一遇到前面拦水坝阻挡,一定会回旋冲刷西岸的堤坝,所以那儿应该是最危险的地方……”

秦志远不自觉加快了蹬车的频率。道路太过泥泞,有好几次把他给颠下自行车,还有一次滑倒,他们不得不跳下自行车推着车顶着风雨前进。数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沽河进入沽河镇位置的拐弯处。

雨越下越大,且被风儿卷裹着直往脸上脖子上扑。秦志远和高铁木双手推着自行车昂首站在沽河大拐弯处。眼前的大沽河,平常年景河水清澈两岸鸟语花香,是村民最喜爱的鱼米之乡,一旦有潜在洪水,绝对是一条令人胆颤心惊的危河。秦志远站在大拐弯处,仰望东北方向宽阔的河道,不由得想起一句话,叫做“沽河一共九十九道弯,一道弯出一个官”。秦志远在心里说,他娘的,谁这么会编排?现在看,一道弯分明就是一个险情,弯越大险情越大。

他顶着风雨往远处瞧,只见东北方向白黄黄的一片,雨水形成的浊流分明已经灌进河道里。沽河的上游有落药河等众多河流汇入,这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上游来水,要是上游下大暴雨,洪水倾泄下来,沽河镇一定十分危险!

秦志远不敢再犹豫,他和高铁木立刻沿着河堤奋力向南巡河。土质的河道早就被雨水浸泡得泥泞了,自行车行走在上面,感觉坑坑洼洼,车轮不时打滑。这还不说,不一时,堤坝之上的泥土就软了,车轮深深陷入,且被黄泥给死死缠住。秦志远在心里暗暗叫苦,要命吧!连车轱辘都能陷下去,这样的泥坝,怎么能挡住从天而降的大洪水?他索性下车把自行车往肩上一扛,对高铁木道:“不能再巡了,赶紧回公社。”

秦志远知道,现在该安排村里的抢险队上堤坝了,该让他们准备好泥土沙袋,随时准备抢修险段……

那天夜里,秦志远几乎一夜未睡,一直在关注着雨情,并接连向县水利局打了十余个电话。县委高书记也打过来一次电话,问他能否顶得住,秦志远在电话里表态说:“高书记请放心,有我秦志远在,就在沽河镇在。”但是高书记最后给他撂下这么一句话,让他把心又提到嗓子眼里。高书记说:“秦志远你也要做好思想准备,你们下游的河道情况更加复杂,上级已经有要求,万一河坝顶不住了,你们那儿大拐弯处就是泄洪点,到时候,县水利局会安排技术人员协助负责炸坝泄洪。”高书记的话把秦志远吓了一跳,这不明摆着?无论沽河大堤守不守得住,都有炸坝泄洪的可能。秦志远急道:“高书记,这没道理吧?要泄洪也是他们上游泄,凭什么让我们沽河镇顶着?高书记怒道:“必须要服从大局,大局你懂不懂?你们那儿要是开坝泄洪,河水可以顺着助水河流进胶莱河中,其它任何地方都不行。你给我记住了,这件事情务必要保密,先不准对任何人讲!”

只一句话,令秦志远傻愣了小半天,心说,我他妈到底是该挡住洪水呢还是该让它们决口漫出来呢?他想找高铁木商量一下,但高铁木早就到河坝上巡察去了。

秦志远坐在党委办公室里眉头紧皱,他努力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终于作出了自己的决定:在上级没有给他下达死命令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堤坝溃掉,否则他就是沽河镇的罪人!

秦志远重新拿过沽河镇的地域图,认真研究起来……

8月19日一整天,严重的消息一个个从县委传来,西莱县下暴雨了,小沽河上游下暴雨了,连登州地区也开始下起暴雨。县防汛指挥部已经有通知下来,今天下午就会有洪峰到达沽河镇,洪峰流量有可能超过每秒1500立方米。

一小时后,指挥部又来电话,说上游降雨量超过预计,估计到达沽河镇的洪峰会达到每秒1800立方米……

再过半小时,指挥部又来电话,说根据目前掌握的上游降雨情况,洪峰有可能达到每秒2500立方米或超过这个数值,大沽河可能要经受几十年来最大的洪峰流量……

天哪!这些消息,秦志远一点也没敢向外传播,他只是要求沿河所有村支部书记和党员,包括基干民兵全部上河坝,从现在起就开始加固低洼段的堤坝。他同时自己也跑到堤坝上,最先找到高铁木,向他询问有关黄河的流量信息。高铁木毕竟是水利站长,对于水域流量曾做过一些研究。据他了解得知,去年在济南黄河口水文站测得的数据显示,这条中国第二的著名大河在淡水季流经济南时的平均秒流量才有400-600立方米,即使是在七、八月洪峰季,最高不过每秒2500立方米左右。

这意味着,现在的大沽河流量要超过黄河?

秦志远感觉头皮快要炸开了。现在风雨已经不能浇凉他的狂躁,他一路沿着河堤跑着,不顾擦脸上的雨水,不时冲着那些动作迟缓的抢险民工发火。他遇到了秦明广,秦明广身边还还着十几个人,他有些疑惑,秦王庄毕竟离大沽河还有一段距离,他居然把突击队都给带上来了?不过他一向认为秦明广为人挺实在做事也果断,他们现在上来也不迟。他立刻下命令让秦明广带人赶到大拐弯处加固堤坝。他现在心里还是有点矛盾,既然早晚要炸掉,为何现在还要加固?权且顶一时是一时吧!

秦明广带着人经过他身边时,秦志远看到队伍中有一张熟悉的脸,是自己的老亲戚加同村一家本当,是秦志仁!志仁只是冲他点点头就过去了,根本没有和他说话的意图。他忽然有点惭愧,一时想到,当年志仁的父亲在世时,一直对自己的母亲很好,每年过年都带着他们弟兄几个过来看往。尽管那时他们家里条件不好,每次非得把带来的饼干给留下。要知道,很多家庭都是一包饼干走一个正月亲戚啊!要不是他们的父亲没了……不顾得想了,生死富贵,各有天命,自己倒是想要帮帮他们,但于公不能行私,于私家里还有个管家婆,无论奔好奔坏,得看他们自己的本事,好在现代社会已经饿不死勤快人……。

当天中午,滚滚涌上河床的大沽河水,把所有登上河堤抢险的人都给吓到了。沽河常年流在河底的水只有两、三百米宽,两岸的堤坝目测相距能有五六百米。现在眼前的情景是什么样子?汹涌的河水早就灌满了河道涌上河槽,并且正顺着河堤一寸一寸往坝顶上升,眼看离河堤顶端只剩下两米、一米半、一米、半米……天哪!洪水浊浪还要继续往上涨?它真是想要把整个沽河镇全都吞噬掉?他们中的很多人根本不知道,眼前大沽河的洪水流量早已经超过了黄河济南水文站去年的最高洪峰流量。

县水利局的赵工程师于中午一点时带着一个技术小组和一部电话,在中午时候就赶过来了。公社邮电局早派人过来,就近在电线杆上挂上线,帮他们接通了通往县防汛指挥部的电话。

盯着不断上涨的河水,赵工程师却也傻愣在河边,脸色先是白了,后来又变得皴黑发紫。他不停地喃喃自语着:“太惊人了,这是我一辈子也没碰到过的事情。”不过,他和同行者带来的设备和炸药,却令在大拐弯处抢险的民工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大家一阵窃窃私语之后,秦明广第一个冲到秦志远面前铁青着脸问:“秦书记,这,这是怎么回事?俺们不是来保河堤的吗?”秦志远的目光紧盯着脚下不断上涌的浊水,面无表情道:“没办法,上级已经下达紧急通知,要求在关键时候必须顾全大局。”

其时,赵工程师已经在安排人布设炸药,被志仁给拦住。秦明广对着秦志远声嘶力竭道:“什么叫大局?他们下游的人命值钱,我们沽河镇的人命就不值钱?这是什么道理?”

秦志远不理他的话,回头冲着交通员小张大声喊道:“赶紧回去下通知,让大家准备出村避水,村里一个人也不能留,尤其是老人。”

小张犹豫一下,刚要回身,又被秦明广给拦住。秦明广冲着秦志远大喊:“秦志远,你也是秦王庄的人,你不能这样,求求你了。”

秦志远牙关紧咬,冷冷地道:“叔,现在必须顾全大局,一切都不是我作主,我现在能作主的,是确保大堤不溃,要是不溃坝,大家都有希望。要是溃了坝,说什么也没用了。我只警告你一次,你要再敢阻拦,我立马撤你的职。”

秦志远说完,秦明广愣了一下,立刻冲着他带来的人大喊:“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加固大坝啊……”

志仁经过秦志远身边,有些怨怒地看他一眼,眼神里透露出的是对秦志远的不屑?然后他跟着秦明广冲下河堤挖土去了。

望着眼前这一幕,再回头望望不但上涨的河水,秦志远欲哭无泪,他想,不管堤坝是溃了或者被炸掉,自己该主动辞职了,从此之后,他宁愿回乡安心做一个农民,从此再不过问任何政事……

河水还在上涨,一寸一寸,体量巨大不停翻滚的黄色浊流不时涌起波浪,顺着河堤顶端流出去,有些地方眼看流成小沟渠,又被人们慌乱地堵上……此时,赵工程师一直守在电话旁,静等上级的指示。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刺激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所有的人全部愣在那儿,看赵工程师紧张地一把抓起电话机,看他频繁地点头,然后他突然站起身,秦明广和志仁不自觉双手紧紧握住锹把,眼见赵工程师一脸雨水高举起双手,激动地大喊:“上级来通知了,不用炸了,我们不用炸了,上游西莱县已经在他们那边炸坝泄洪了……”

河堤顿时出传来惊天的欢呼声……

秦志远感觉不到是泪水还是雨水模糊了自己的眼睛,他用手背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只是无力地坐到堤坝上,两眼直盯着还在上涨的河水,然而又过了半小时左右,河水果然一寸一寸地开始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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