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秋天,并非是一个丰收之年。
这一年,沽河镇的农民自麦收之后种的玉米眼看已经出苗,天气却步入干旱。秦王庄所处位置原是老古河床,地下水轻易不缺乏,并且村东和村南分别有两座水塘。搁在往年,这些水源完全够夏种使用。今年却不同,自从地里的玉米出苗之后,不但一场雨未下,而且天天万里晴空,炽热的阳光不用几天就将土壤里的水分蒸发得无影无踪。农民们只有不停地抽水浇灌,一遍,两遍……用不了一个星期,两座大水塘里的水就抽干了。当过数十年生产队长的秦志茂说,这辈子他就见水塘干过一次。又过了不到半个月,连往年从来不缺水的水井也抽不上水了。一些地里的玉米苗直接枯萎。
至此时,当地的农民们简直要绝望了。他们中间,已经有人在第一茬玉米苗被灼烤焦干之后,又借着6月中旬的一场小雨抢种过一茬玉米,也只是刚刚出苗几天,眼看着又要被烤干。
却在此时,7月24日至7月25日,一场大雨意外不期而至。这场大雨是由一场台风带来的,而这场台风名叫“麦德姆”,由它所带来的大雨,几乎重新毁灭了农民秋收的希望,根据沽河镇水文站测得的结果,当地局部降雨几乎达到170余毫米,幸亏只是短时降雨,饶是如此,许多地块的积水也很严重。幸亏前些年修整万亩方时,许多排水沟渠尚在,否则玉米苗儿只需一宿就有可能被泡死,秋季一定颗粒无收。也幸亏这场大雨,让当地的旱情暂时得到缓解,到秋天时,尽管地里的玉米棵儿长势不一,但有些农民收获还是不错,大多数农民的收成很一般,包括当年春天时种的花生也减产不少。
当地农民种地,除了可以依靠的几口水井和化肥农药,几乎再无其它本事,应该说,大多数农民还是靠天吃饭吧?甚至由2014年之后,一直到2016年,当地的农时都不稳定,有时春季旱影响到麦收,有时是夏秋季旱影响到秋收,幸亏现在的社会劳动力流动活泛,当地不收,有些农民就走出去到工厂或建筑工地上打工,有的到有水区种蔬菜的村里挣劳务费,总之还不至于饿着。还有,当地政府还极力主导推广小麦保险和玉米保险,间接为农民夏收秋收提供了一些保障。
今年志礼家的秋玉米长势也是一般,收成比往年几乎减少一半。自收完秋后,他一度犹豫,要是再不出去打工,今年的总收入肯定要下降不少。但是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外面劳作,真是太累了。二十多年的农民工生涯,的确沉重地摧残到他的身体。他现在的两个肩膀关节都留下了病根,其中右手胳膊肘有扭伤。另外他的左手有两个手指曾被锤子击打过,连指甲都长歪了。因为长期蹲着干活,他的两条腿膝关节也开始僵硬,要是不扶东西,根本就蹲不下去。按照他自己的体会,现在只要遇到阴天下雨,他身上的各个零部件总是不灵光,非得往身上乱贴膏药才行。
不过,他也有欣慰之处。自从书清结婚之后,他完全可以放松一下,不用再吃那么多累了。
他现在不再外出,并非只是想在家里享受生活,他已经拿定主意,今年冬天想要在家里做一点事情。秋收之前离开工地时,曲常有曾给他留下一句话,说老秦你今天冬天要煤不?我在潍城铁路货场有个朋友,他可以从货场那边往咱这儿倒腾煤,你想要的话我就给你弄个几十吨指标,这样一冬天你可以卖点挣几个,另外剩下的自己烧,也不用另外买煤了。志礼心想,这倒挺适合我的打算。
前几天,老曲突然到秦王庄来了。在工地时,他一直很照顾志礼,因此志礼早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
老曲一到志礼家,志礼很兴奋地给他泡上茶水,立刻又到门市部割了一斤猪头肉,又买了一只真空包装的烧鸡,外加一根得利斯火腿,另外又提了一捆啤酒回家。志礼把东西拿回家,赶紧让秦红娟切了装到盘子里,又让她从冰箱里拿出猪肉切了炖一个白菜粉条,一共是三大盘加一小盆,看上去也算丰富。老曲一见桌上的菜,直埋怨志礼:“咱就三个人吃饭,你这可有点破费了。”志礼说:“这也不算什么,你在工地上那么照顾我,我一直没机会感谢你,今天无论如何也要陪你好好喝一点。”老曲又喊秦红娟道:“弟妹,你也一起来吧!都不是外人。”秦红娟道:“你们先喝吧,我还要去串一个门,馒头给你们盖锅里。”秦红娟说完就出门走了。
这边志礼就开了啤酒,两个人一人一瓶,志礼照旧道:“我拼了命也喝不了一瓶,你尽管放开量,能喝多少喝多少。”于是志礼抿一小口啤酒,老曲就喝一整茶碗白酒。二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回忆着在工地上干活的往事。老曲不知不觉喝了有四五瓶,志礼喝了也有大半瓶。
直到此时,老曲突然问:“老秦,你那煤还要不要了?”志礼毫不犹豫地道:“要,我本来不想出去干活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要是把煤弄进来,正好有点事干。”老曲说:“俺表哥已经给我电话了,说是现在正是卖煤的旺季,你想要的话得趁早,你能要多少,我叫他提前给留出来。”志礼想了想,道:“我要二十吨吧,现在多少钱一吨?”老曲说:“他们那边都是打山西运进来的阳泉块煤,一吨只要一千块,才合五毛一斤,你拉回家可以卖八毛一斤。一吨能挣六百,二十吨差不多能挣一万二,这一冬花销连自己家烧煤也够了。不过,现在要的话得预先付款,不然根本留不出煤来。”志礼不假思索道:“那行,二十吨正好是两万,前几天才卖了苞米家里有闲钱,你顺便捎着就行。”
志礼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进里间,用钥匙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钱,数出两万块,出门痛快地递给老曲。老曲两眼直盯着那一摞红色的百元大票,眼珠儿也不眨一眨,道:“亲兄弟明算账,你找个笔和纸给我,我给你打一张欠条。”志礼笑道:“咱俩是什么关系?你也太认真了。”老曲也笑着道:“不刚说了亲兄弟明算账?关系归关系,钱归钱,省得往后咱俩说不清。”志礼便找来纸和笔,看老曲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下几行字:“欠条 今欠人民币两万元整。曲常有 2014年11月X日”。老曲写完后,郑重地把欠条推到志礼面前,志礼拿起欠条一连看了两遍,小心地把它收到抽屉夹在一个笔记本里,回来后立刻端起杯子,笑道:“你也太认真了,不过最好快一点把煤拉进来,俺们村有好几家已经找我预定了。”老曲端起酒杯跟他一碰杯,一仰脖喝干酒杯,笑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不出三天,煤一定送过来。”
老曲在志礼家喝完酒吃完饭,带着钱骑着一辆破摩托车心满意足地骑车走了。老曲走了之后,秦红娟从外面回来,看志礼的黑脸膛被酒精烧得又黑又红。秦红娟问他:“曲大哥走了?”志礼说:“走了,对了,他说咱要的煤三天就能送到,你回头跟左邻右舍说说,叫他们今天不用到镇上买煤了,咱进的煤都是阳泉块煤,要是卖八毛一斤,咱一斤能挣三毛。”秦红娟说:“咱不用挣那么多吧?一斤挣两毛就行。”志礼瞪她一眼,道:“现在好煤都快一块钱了,咱卖八毛一点也不贵。”
转眼间,到了第三天。
第三天一大早,志礼就把房前一块空场给平整好,准备存放煤块。他同时又给老曲打了一个电话,想要问问,送煤的车几点能到。老曲的电话一打就通,志礼单刀直入,问:“曲哥,煤车什么时候能过来?”不想老曲在电话里焦急地道:“老秦,我这才想给你打电话呢!我这今早上早早就到煤场找俺表哥,可是今天排不上号了,光是潍城供热公司就要了三千吨。政府供热是大事,他也没办法。我叫他赶紧想办法,争取越快越好,他说这些煤得先给供热公司,个人散煤最快也得一个星期才能放出去。”
“还要等一个星期?”志礼稍稍愣了愣,看样子老曲说的都是实话,供热公司是国企,管着千家万户冬季供热,煤场自然得先供他们。可是,他和已经给左邻右舍提前打了招呼,大家伙都没有外购,都等着他的煤到家呢!
“你跟您表哥再说说吧!最好快点,我都已经跟村里的老少爷们说好了……”志礼现在满肚子焦急。
“你放心,这几天我天天催着,只要能调出一车,也给你发过去。”老曲满口答应,似乎煤场就是他家开的,一切凭他调度。
志礼只能继续等了。一个星期时间不算长,一晃就过。等到第七天之后的一大清早,志礼又一次打电话过去,结果老曲说,运煤车还是未腾出运力,并且这一批煤也快发完了,估计还要拖上几天。
到此时,志礼就有些急了,在电话里略带火气地道:“伙计,咱俩可是老早订好的事情,我连全款都给你了,你再这样就耽误我事了。”老曲现在说话一点也不紧张,道:“我不也正急着吗?再等两天,这两天我一定把事给你办妥,好不好?”
志礼现在完全是上天入地无路可走的地步,根本无可奈何,只得答应。
那天上午,书清和于芳芳干完活之后从工地上回来了。于芳芳的肚子却也挺起来,预产期估计在明天三月份,因此她将有一段时间不再外出打工。书清他们到家之时,正碰见秦明河上门打听煤怎么还没到。眼看到小雪季节,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要是在家生起煤炉子,不但可以取暖,还可以烧开水喝茶,或者晚上洗脚,还能够在火炉子上做饭。志礼连忙对秦明河解释道:“二叔,本来都是定好的事情,没想到出了点岔子,煤这几天应该就到,您就再等一等吧。”秦明河脸上明显带着不乐意,道:“你的煤是不是不靠谱啊?实在不行我就自己想办法了。”秦明河说完就掉转身走了,志礼感觉好像欠了他一大笔人情。
书清一见情势不对,赶紧问志礼关于煤的事情。这件事情志礼早已经通过电话跟他说过。志礼把这段时间有关煤的问题一五一十跟书清解说一遍,说他一直感觉曲常有为人还不错,想不到这次却耽误事了。书清闻听大惊,问他:“你已经给他钱了?你不能等煤发过来再给他,或者先给他一半?你是不是被他给骗了?他明明就是拖延时间。”志礼疑惑地道:“不会吧?我觉得他不会。俺俩都那么多年的关系了,他一直对我很好,能好意思合计着骗我?对了,他还给我写了欠条,这个应该没问题吧!”书清说:“你把借条给我看看。”志礼就把借条拿出来给书清看,于芳芳也凑过来看,一看,书清就跺了一下脚,道:“爸,估计他是真的骗你,他写的这种欠条有什么用?从条子上你怎么能看出是他欠你的款?他欠你的是什么款?”于芳芳从网络上也看到过关于欠条和借条的不同意思,也跟着道:“爸,他要是故意给你打欠条,问题真大了。他进不来煤不要紧,你得赶紧找找他,把钱先要回来,至少也得把欠条改成借条。”
他们俩一解释,志礼的心里就有些慌,连秦红娟听了也开始发慌,一叠声埋怨:“你怎么先把钱给他了?你先给他一半不行吗?你赶紧找他啊!”志礼赶紧拿出手机给曲常有打电话,一打,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听。再打,还是没人接听。
到此时,志礼才感觉到事情不对头,顿时就有些脸红心跳,一叠声道:“他真是在骗我?他怎么能这样呢?对了,我知道他家在哪里,书清你和我直接上他家找他吧!”书清说:“行。”
二人骑摩托车出门之时,于芳芳冲书清喊一声:“你们小心点儿,到了他们村,不要老是把他当好人,不行就赶紧报警。”书清说:“我知道。”
志礼回头时,只见秦红娟的眼睛里充满着紧张和不安。
书清骑着摩托车载着志礼穿过县城,一直向城北跑了能有二三十里,打听着到了老曲的村庄。他们进村之后,向一位老伯打听曲常有家在哪里,老伯很奇怪地盯着他们看,问:“你们也是来找他?”志礼和书清怔了怔,一齐点头。老伯微微摇摇头道:“一年能有十几个人上俺村找他,多数都找不到他。他家就在后街最西面,挺偏梢,门楼子是青砖砌的,很好找。”
志礼和书清一起谢了老伯,骑上摩托车直奔目标。书清一副埋怨的口气对志礼道:“你听见他说的意思了?经常有人来找他,还找不到他?这不是骗子是什么?”志礼嘴里还强辩:“他还给我打欠条了呢!”书清说:“这种破欠条拖上一两年就废了,打官司都不好使。”志礼说:“那怎么办?钱都已经给他了,谁知道他为人这么埋汰?”书清说:“先去他家看看,不行就打官司起诉他。”
骑摩托就是快,再说村子不大,他们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就找到曲常有家。一看见眼前的门楼和房屋,二人的心立刻凉了大半截。这是曲常有的家吗?低矮的门楼不但破旧,连木质的门框和门扇也破旧,看上去三五十年都有,两扇门中的缝隙能够看见院子里的物件。一推开门,座北向南一栋三间小屋,底下全是不成型的碎石头砌成,门窗同样也是陈年旧料,且窗户还是木头棂子。屋顶上的瓦只盖了一小半,最顶上还是麦秸草铺苫的呢!
志礼和书清互相对视一眼,二人当场无语。
似乎是听见门响,屋门突然开了,从屋里走出来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年妇女,头发全白了,很乱,脸上全是皱纹,两只眼睛似乎不太好使,看人要眯着,直盯着他们问:“你们是来找常有吧?他不在家,有些日子不在家了。”
“大娘,他上哪了?我们找他有点急事。”到此时,志礼心里早已经绝望了,却还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抱着试探的心态问她。
“谁知道他上哪了?他这些年一年到头不到家,有时候连过年也不回来,倒是整天追着找他的人不少,是不是他在外面做什么坏事了?”老人跟他们搭话时,居然一脸愁容。
看样子老人说的是实话,原来曲常有竟是这种人物?志礼现在直接无话可说了,心里懊悔万分,他怎么交往了这么个人物?
二人向老人告一声别,默默地出门。书清埋怨一句:“这回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志礼瞪他一眼:“我当初不也是冲着他对我好吗?我还真不信找不他,要不咱再找人打听打听。”
于是到左邻右舍门前转悠,先碰见两个小媳妇,一听是打听曲常有的,根本直接摆手,说她们什么也不知道。后来遇见一个爱说话的中年妇女,见街上也没人看见,悄着声对他们道:“我跟你们说,他这个人打小就不过日子,一有了钱就好吃好喝,平时也不会挣钱。他早些年曾说过一个媳妇,人家只跟他过了不到两年就走了,幸亏没有孩子。后来他就不大着家,也不知道在外面干了什么事,倒是经常有人来找他。”
完了,一切全完了。志礼现在才相信,曲常有真不能算是个好人了。他奶奶的,世界上怎会有这种没有良心的骗子?
当志礼和书清一起回到家,把寻找曲常有的经过说给秦红娟听,秦红娟忽然两眼发直,一口气上不来,当场晕倒在地上,一家子人顿时乱成一团……
另外他还要做一件事情,就是和秦红娟厚着脸皮分别到左邻右舍,满怀谦意地告诉大家他们做事不周到,耽误大家买煤过冬了。这些邻居现在略略听到些风声,知道他们是被别人给骗了,除了发出几声唏嘘之外,却也不当回事,无非各家再到镇上另外买煤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