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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兄弟各自的喜怒哀乐如同这世界上四季生长的万物，根本毫不同步。
志信在上班之后的第六年年初，春节刚过完时，突然接到通知，让他赶紧到镇党委办理交接手续，准备接任秘书。说是秘书，其实在乡镇基层党委中，秘书并非主要写材料，其身份主要体现在传达镇党委、政府安排的工作内容，协调各部门对工作的落实，同时兼协调镇党委、政府的日常运转和生活保障。说白了，秘书的权利不小。
志信绝对想不到自己会担任这个角色，他只知道这个角色很重要，类似于一个乡镇机关“管家”的角色。当他接到通知时，他满腹疑惑，难道是自己平时经常写几篇文字发挥了作用？很显然，尽管他挺向往这份工作，却又感到十分意外，同时又怕辜负领导的信任。
他在上任的第一天上午，新任的镇委孟书记就找他谈话，给他讲了三件事，第一是让他尽快熟悉工作。第二是要善于灵活地处置工作，一定协助维护好镇党委、政府的团结。第三件事是关于工作纪律，一定要对工作职责有清醒的认识，知道什么可以对外讲，什么不能讲。同时要注意工作保密性。另外孟书记特别嘱咐，不懂的可以多问，但是在生活上一定注意，不管谁请吃请喝，一定把握分寸，尤其不能犯其他低级错误。
自当上秘书，志信感觉自己对于社会和人生的认识又上一层楼。他越来越明白，社会是一所真正的大学校，能够包容一切，也能够毁灭一切。人生真是奇妙，要是走得顺了，感觉天天好心情。
当天晚上，镇上食品站的刘站长请他吃饭，猛劝他喝了挺多的啤酒，以致于孟书记晚上九点钟打来电话请他下通知明天上午开党委会，他通话时的舌头都有点发硬。第二天一大早，孟书记早早赶回来，问他：“你通知都下了吧？”志信老老实实回答：“下了。”孟书记又问：“昨晚喝酒了吧？”志信继续老老实实回答：“喝了一点。”孟书记严厉地瞪他一眼，道：“就喝了一点？是喝大了吧？不要这么着急好不好？你还早呢！你记住，该喝的时候喝，不该喝的时候一定不要喝，要把握分寸，往后有你喝酒的时候。”
第二天晚上，又有沽河酒店的老板张全安请志信吃饭。志信明白有时候镇机关来客食堂安排不下，还得到外面饭店安排。镇上倒有几家小饭馆，数张全安经营得最活络，一直是政府在外的定点饭店。志信赶紧推辞，说晚上还有事。张全安似乎有一点着恼，在电话里说：“秦秘书，我真是诚心实意请你，另外今天晚上是万镇长亲自陪你客，安席容易请客难，你可一定给我个面子。”
万镇长亲自陪客？张全安真是逗，他居然说让领导陪我的客？志信感立刻对张全安就有了不好的印象。万镇长其实是副镇长，但他现在分管机关工作，是志信的顶头上司。志信只好无可奈何道：“行，那我尽量过去。”
那天晚上，是万副镇长坐的主陪，张全安坐副陪。万副镇长很客气地说：“小秦，今晚这个局是张老板特意安排给你祝贺一下，但是你的工作特殊，你尽量自己把握，能喝就多喝一点，不管喝多少，其他人都不要攀比。”志信听了很惶恐，本来一个小秘书，为什么会被那么多人关注？万副镇长提议添酒，张全安先给万副镇长添了一杯白酒，然后又给志信添，志信对白酒不感冒，高低不敢喝，以求助的目光看着万副镇长道：“万镇长，我的酒量真是有限，不如我喝一两杯啤酒算了。”张全安急插话道：“这不行，今晚你是主角，必须得来一杯。”万副镇长对志信有一点了解，就对张全安道：“他现在位置重要，不敢让他喝多了，另外我知道他真是不怎么喝白酒，你让他喝啤酒吧！”张全安立刻退出几步，开了两瓶啤酒放到志信面前，郑重地道：“咱都听镇长的，一比两瓶，这总可以吧？”
碰上这种酒局，志信就是不想喝也不行了，但是一杯白酒比两瓶啤酒，这根本就是拿一个不能喝的人跟能喝的人同步比较，饶是志信硬着头皮猛灌了三瓶，甚至做好喝多了就吐的准备，中间去了一次卫生间，试着用手指抠嗓子眼，却根本吐不出酒。若干个月后，志信屡屡喝大，屡屡想吐，抠嗓子眼的办法总也不灵。直到有一天感觉胃不太舒服，到镇医院做了一个钡餐造影透视，放射医师一边观察一边叹道：“秦秘书，你这个胃完全是个称钩子胃，在钩子这块有一个弯，老是积食，你要是喝了酒，一定很难吐出来，以后还是自己把握一下。”原来是这样！从此志信再不用抠嗓子眼的办法吐酒。
那天晚上，志信尽管一直小心，还是喝大了，幸亏孟书记没有打电话找他。
经历了那天晚上的场合，志信才发现原来镇上当领导的真是不容易。尽管上级一直不准乱喝酒，但当时的环境如此，不管哪一个机关，都感觉不喝酒办不成事，不喝酒干不成工作。于是就出现一种现象，好些小单位的负责人和一些领导因为中午陪酒，到下午时要歇到半下午甚至到下班时才缓过精神。有些基层领导，简直把陪客喝酒当成一种负担，能躲的尽量躲，实在躲不过，就想出些逃酒的花招，比如用纸杯喝啤酒时，将第一个纸杯底部扎透，外面再套一个纸杯，一旦添上酒，一定会漏到下面杯子不少。还有用大杯喝白酒的，一口干掉一大半，却不往下咽，赶紧端起茶杯装作喝水，趁机把酒吐在里面，然后寻机让服务员给倒掉重换一杯茶水。那些在基层当主要领导的，大多被酒局逼出酒量，偶尔也有招架不住，无奈之下，提前让服务员找一只空酒瓶，里面灌上矿泉水。等到酒局开始，领导先喝一杯真酒，第二杯服务员给添上水，领导说要敬一杯酒，却仍显得小心翼翼，先有滋有味地小品一口，然后一口闷了，似乎喝的是真酒。到此时，其他主客或陪客只能都跟着干了……
工作再烦杂，志信还是表现出良好的适应能力和敬业精神，他的工作也得到了孟书记的认同。尽管在处理一些领导班子成员协调的工作上，志信出现过一些纰漏，导致有个别乡镇副局级领导背后议论他，说他处理事情太板太直。也有人直接把不满说到孟书记面前，无非是志信在派饭派车方面不公道，多少牵涉到他们的利益。但是孟书记对于他的工作都很了解，甚至在一次工作会议上主动对所有班子成员道：“志信这个人，虽然不是八面玲珑，但是他对工作很负责很忠诚，所以在以后的工作中，希望大家还是要多支持他。”
志信听到这句话，特别感动，心说，孟书记真是个英明的领导。
志信在他当秘书的工作岗位上，得到了许多锻炼，对于人生和社会也有了许多新的认识，这些都是在部队学不到的。从他在单位工作中的切身体会中，他现在深深理解了“环境可以轻松地改造一个人，但是一个人却很难改造环境”这句话的含义。当然，这句话针对的对象主要是那些处于底层的小人物，倘若是一个手握重权的大人物，想要改造一个单位的工作环境则容易得多。
当秘书的那一年秋天，志信曾随单位到华东五市“考察”过，那时有好多单位都在组织“考察”，花钱不多，权当为单位职工谋福利，却也能充分调动职工的积极性。那一次也是柳兰镇历史上第一次组织“考察”。志信从未去过华东五市，孟书记便也让他去了，在游历优美风光的同时，增加些对社会和人生的认识。
志信那次曾经跟着导游进过灵隐寺，从此记住一句话：“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导游说这副对联在灵隐寺挂了有1700余年，但是他也不知道这副对联到底挂在什么位置。志信在游览灵隐寺时就多一份心思留意，他也没有发现对联所在的位置。但是他从此对于遇到的开心和烦恼多了一分宽容理解。
志信在这几年的工作中也曾遭遇过滑铁卢。有一天，柳兰镇突然接到市委办通知，说市委赵副书记明天上午要到柳兰镇调研工作。孟书记当天正在外地考察，他对领导下来调研很重视，跟志信说今天要挺晚才能赶回来，叫他务必做好两件事，第一是准备好柳兰镇的调研汇报材料，第二是布置好会议室，做好会议及生活上的接待工作。
几年的工作实践，令志信对于这些工作早就驾轻就熟。他一边组织安排会场，一边督促镇材料组的笔杆子周子新抓紧起草调研汇报材料。
周子新这个人还是有些特点，他是被万副镇长从中学老师中选拔借调过来的。他在镇材料组专门负责给领导写材料，另外兼着全镇的新闻报道，对外都称呼他为周文书。他在写新闻稿时，借鉴了上一任文书的教训，一直只写正面新闻。上一任文书本来文笔也不错，有年春天到大集上采访，一时转到卖小猪崽的集市，偶尔听赶集的村民议论，说现在卖小猪的良心不好，在卖小猪之前先给小猪喂水泥，等小猪买回家不用几天就会死掉。上一任文书听到这种消息，心里就涌起写稿的冲动，心想，这可是坑害老百姓利益的大事，必须把它给报道出去。结果他写的稿子一经投到省报就给发表了，一发表，柳兰镇的牲畜交易市场立刻完蛋。
这件事被上一任党委书记知道后，大怒，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你看见有人给小猪喂水泥了？”上一任文书知道捅了漏子，想想主要是为了维护群众利益，只好回答：“没看见。”“没看见？没看见你写个屁啊？那小猪喂了水泥之后买回家两三天就会死，你现在找一只小猪喂上半斤水泥试试，不用两三天，一天就会死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你给柳兰镇造成了多么大的损失？现在整个牲畜大集都给关了，上面还派人下来调查，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转筋了？”把上一任文书好一顿批，立马撵他回家。
自从周子新上任文书，一直小心翼翼，新闻稿发了不少，从来没出差错。另外在写汇报材料方面，他其实算不上是高手，但也有他的妙招。他非常善于集攒文章和裁剪文章，在电脑上存了几百成千份文字材料，并且他的记忆力相当惊人，无论需要什么材料，他都能很快找到材料在哪一份电子文件上。周子新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打字使用“二指禅”，只用左右手的两根食指戳键盘，速度很快。周子新写的材料，因为有很多是裁剪过来的，孟书记其实有点不喜欢，屡屡批他，却又舍不得换他，因为他写材料出手的确快，镇上几乎再找不出比他更快的。
但是这一次，周子新犯了一个大错。确切地说，这个大错也有志信的责任。
当志信郑重地把孟书记所要求的汇报材料安排给周子新时，已经快到下班时间。周子新说：“秦秘书，我晚上有个活动，等我完事后回来再写行不行？”志信说：“不行，明天就要用材料，孟书记今晚很有可能回来看一遍，你得快点写出来。”周子新当然也有自己的缺点，就是脾气有点犟，坚持说：“我有个女同学今晚从岛城回来，是其他同学安排的，我不去不好，大概一个来小时就能回来，你放心，一定不会耽误事，我写东西你还不知道吗？”
可能是处于对周子新的信任，志信感觉他说的应该没问题，便相信了他。周子新说话还挺算数，果真出去一个多小时就回来了，立刻投入到汇报材料写作中。期间志信曾两次去他的办公室，看他喝得满脸通红。志信很是担心，周子新却笑道：“不就一个汇报材料？小意思。你能不能给我弄两盒烟？我到十点前就弄出来了。”志信闻听，赶紧安排交通员找了两盒便宜的招待烟给他。
结果到晚上十点钟，他还没弄完。直到晚上十一点多，志信感觉眼皮都睁不开了，周子新打了厚厚十几张A4纸钉起来找他，志信大略翻了翻，嘴里说：“估计孟书记不能回来了，材料没问题吧？”周子新当场拍着胸脯说：“我是谁，我你还不放心？这世上你就再没有相信的人了。”志信便合起材料交给交通员：“赶紧加班印十二份，明早在会议上分发。”
第二天一大早，志信把精力全部放到安排会场和准备中午的生活。孟书记回来的挺晚，他先去了一趟市委找赵副书记请示有关注意事项，因为赵副书记要先处理几个小事，他干脆在市委大院车上等了一小会儿，一直等到赵副书记忙完了，坐到他个人的专车上，然后两辆车一前一后出了市委大院，直朝柳兰镇而去。
孟书记陪着赵副书记到达柳兰镇党委、政府大院时，院子里已经停了七八辆车，都是周边乡镇的党委书记。志信看见孟书记回来，连忙迎过去。孟书记偷空问他：“汇报材料都准备好了？”志信回答：“都准备好了。”孟书记又说：“赵副书记是包咱们镇的领导，一定不要出差错。”志信连连点头道：“您放心，一定不会出问题。”
孟书记满意地点点头，赶紧请赵副书记进办公楼会议室。
上午九时整，会议正式开始。志信悄悄退出小会议室，长长吁了一口气，他感觉到身上都出汗了。但他并未离开，只是站在会议室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
他听到赵副书记首先宣布开会，并请各镇党委书记依次汇报调研内容。第一个首先是孟书记发言，他一定是拿起周子新昨天晚上加班的稿子，开始念起来：“尊敬的赵副书记，各位领导和同事，首先欢迎大家到柳兰镇指导工作，其次，我把我们镇的有关情况汇报一下。近几年来，柳兰镇党委政府在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下……”
志信感觉到现在没有自己什么事了，组织会议这种事情，就像是央视春晚剧组在春节前筹备一台晚会，之前导演整天忙得没白天没黑夜，和整天采蜜的蜜蜂、从早到晚到处寻食的工峰差不多。一到正式开演登上舞台，一切只能交给主持人，演员们只是跟着主持人的主持词过一遍。当然还有会议服务问题，他现在只需要安排一个交通员站在门外，定时进会议室添加开水即可。
他回到党政办公室，先安排交通员小吴到会议室门口服务。他翻了翻工作笔记，然后又到厨房去看看今天中午准备的午餐。他刚走到厨房门口，见小灶的厨师已经把处理好的猪蹄放到清水里浸泡着，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是一条短信。他赶紧查看，竟是孟书记发的，只有短短几个字：“你们他妈的准备的什么材料？”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志信瞬时感觉脑袋像被重锤击了一下，脚下一滑，差一点摔倒。他晕乎乎地往办公楼跑，又一口气跑上二楼，在会议室门口，他看到小吴脸色发黑，手里拿着一份材料，一见他上来，赶紧递给他，小声道：“刚才孟书记出来一趟，他挺生气，叫我给你！”
志信急切地打开材料，一眼看到孟书记用碳素笔划出的几个重点，原来周子新竟借用了网上的材料，有几个地方的单位名称居然还是网上的名称，根本就没有改过来。
志信立刻联想另外发给其他领导的十多份材料，他当场傻了，大脑完全一片空白……
那天上午的会议结束之后，赵副书记的脸色一直不好看，推说是有事要先走一步。孟书记心里正难受，一见他要走，哪里肯让？再三挽留之下，赵副书记勉强留下来，在饭桌上几次瞅瞅孟书记，欲语还休。其他乡镇的党委书记一见赵副书记留下来，也都留下来。饶是那天中午的气氛不对，大家一阵却都喝多了，其中孟书记喝得最多，赵副书记毕竟官大肚量也大，见孟书记一直自责，说是不如这样，你先自罚一杯，也算表一表决心。孟书记闻听，拿起一瓶白酒往一只大口杯里倒了足足有小半斤，一口倒进肚子里……
那天中午吃完饭送走赵副书记和各位领导之后，孟书记整整醉了一下午。志信和周小新惶恐地在办公室等了一下午。到天黑时，办公楼的灯光全亮起来，楼外天空中只有半轮明月，无数星星眨着不太明亮的眼睛。其时孟书记才醒过来，踉跄着出办公楼，一屁股坐在花坛边沿上。志信自知今天上午在材料上出错，责任全在他。是啊！尽管是周子新出的错，可是党委的秘书是他。只是他一向相信周子新，居然疏忽大意了。志信带着周子新小心地走到孟书记身边，小心地道：“孟书记，对不起，我……”
“滚，都给我滚！”孟书记突然大声吼道。志信和周子新愣住，连忙又小心地退回去。月光下，只听孟书记忽然独自抽泣，嘴里不停地数落着：“你们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怎么会给我捅这么个漏子？我到底哪个地方得罪你们了……”
从当上秘书那天开始，志信就听一些副科级领导说，秘书工作纯粹是“乱子头”，好些人只能看见表面的风光。所以从心理上，志信早有准备，一旦哪一天犯了错误，他只能立即提出辞职，安心地回到计生办继续下乡。如今居然发生这样一件错误，志信知道，无论多么深刻的检查也不会管用，他现在该向孟书记提出辞职了。
他现在默默地守望着在黑夜哭泣的孟书记，不由得产生了深深的愧疚和酸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