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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冬天，书远和辛娜娜结婚之后，辛娜娜忽然提出要开一家花店。书远知道她以前的工作只是一个售货员，工资很低，经常依靠父母的退休金玩耍。现在她要做生意，当然是好事。书远把她的意思跟他爸秦志仁说了，秦志仁毫不犹豫地道：“行，愿意开就开，需不需要我支持一下？”书远说：“当然需要，我们现在经济还不足。”志仁问：“得多少钱？”书远说：“在城里租房子要交一年的租赁费，大概两万左右，装修门头需要一万多，另外上货架、进货也得两万多，最少得五万块。”
志仁的确想不到辛娜娜有如此志向，这令他既兴奋又担忧。兴奋的是，想不到辛娜娜有些商业头脑，敢于自己开店做生意，这样的女孩可不多见。担忧的是，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喜欢玩耍的小女孩，这可是整整五万块投资，她能行吗？
志仁犹豫再三，向书远提出自己的担心：“需要这么多投资？能挣钱不？”书远非常肯定地道：“娜娜已经了解过市场，进货都是从南方过来，从南方进的花很便宜，大概不到三分之一的价格，运回来一出手就能挣一大半，肯定能挣钱，现在的小青年都时兴送鲜花，家属到医院看病人也要送，单位开业也要送，市场挺好的。”志仁不相信辛娜娜，却相信书远，毕竟他在外地上过大学，于是下决心道道：“那行，我给你们五万，你们干吧！”
志仁从腰上解下钥匙，打开抽屉，小心地从里面的笔记本中抽出两张存折，认真核对之后，递给书远。书远接过去，问：“密码是多少？”志仁说：“是你生日的年月日。”书远将存折装进口袋里，扭头就走。
书远拿着存折出房间时，被李明秀碰到。李明秀认识他手里的存折，慌忙进房间问志仁：“他跟你要钱了？”志仁说：“娜娜想做生意，没有钱哪成？”李明秀有些担心地问：“她能行吗？我看她就是她们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志仁说：“再娇生惯养，结了婚总得挣钱过日子吧？她现在是咱家的人，咱还真是得支持她做点事，她要是挣了钱，不是权当咱书远挣了钱？”李明秀嘴里嘟呐一句：“别听他们说嘴，一下子给他们好几万，这可是咱攒了好几年才攒出来的。”志仁不爱听她的话，反驳道：“咱俩自小一直惯着书远，现在他长大了，咱们也都老了。他现在已经成家，该让他和他媳妇一起把家顶起来了。”李明秀却是满脸的失落，道：“从小到大，还不是你一直惯着他？都长这么大了还叫人不放心。行，你看他能给你顶起来。”
书远从志仁处拿到五万块钱，立马就和辛娜娜一起到城里租了一间房子，地点都是他们提前察看好的。关于进花卉的渠道，书远也从网上查到了。现在的网络真是厉害，连手机都是智能机，几乎能顶一部手提电脑。
那年过完春节之后，花店正式开业，主要是辛娜娜在做日常经营，因地处繁华的商业区，销售还算不错。书远现在已经不在网吧上班，而是转到一家网络通讯公司，主要做设备安装等工作。自从认识辛娜娜后，书远对她很满意，二人结婚后，书远更是拿她跟宝贝似的，她说什么他都答应。直到半年之后，辛娜娜忽然有了妊娠反应，不但书远欣喜若狂，连志仁和李明秀也都把她奉为秦家的贵人。却在此时，辛娜娜不失时机地向书远提出，能不能让爸妈再支持一下，她还想买一辆车，这样两个人平时可以一起开车上班，然后一起开车下班，再也不怕天冷天热，也不怕刮风下雨。
按说辛娜娜的要求无可厚非，当时光机器运转至2014年之后，小轿车已经在胶东农村中开始普及，仅有不到一百五十户的村子，现在至少有十余辆小汽车了吧？只是，书远忽略了他的父母仅仅只是胶东农村的一对朴实的农民，他们一辈子不会做生意，男人只会种地和开小拖拉机挣一点辛苦钱，女人只会在地里干活挣一点钱，再就是到花生市场拣花生米挣一点工钱。上次书远一把拿走的五万块钱，应该是他们二人两三年的收入吧？
书远根本无暇考虑这些不利的因素。那天晚上，当他骑着摩托车载着辛娜娜回到家里，李明秀赶紧摆好饭桌，并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大家一起围着饭桌坐下，书远先不急着吃饭，只把一个塑料袋放到志仁面前，道：“爸，娜娜这几天的生意还行，她说你的手机太旧了，又不是智能机，特意给你买了一个智能机。”
志仁闻听愣了一下，心里大喜，两个孩子现在知道孝顺了？表面上却稍稍压抑一下情绪，瞅一眼李明秀，脸上微微绽出些笑意，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会用这种高级的手机，你们花那么多钱干什么？”书远说：“挣了钱就是为了花的，娜娜说，你们年纪也到了，该享受的还是要享受，不要心疼钱。”志仁兴奋地拿起塑料袋掏出手机，又拿出自己的手机比划一阵，点点头道：“听说现在都兴微信聊天，还能用手机看新闻看电视，那行，我就学着享受享受，等吃完饭你给我把卡换上。”书远道：“这个没问题，只是你千万别用手机卡看，咱家有猫有流量，你用猫看。”志仁被书远说得一愣一愣的，反问他：“什么猫啊狗的？咱家前些年还养过一条狗，自从那年把它送了人，好几年都不养了。”辛娜娜闻听，当场笑得阳光灿烂，道：“爸，书远说的猫是俺房间那台路由器，看手机用它下载东西就行。”志仁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以前你们看手机都是用那个猫吧？”
志仁并不知道，辛娜娜只是给他买了一部很普通的智能手机，速度特别慢。但是志仁从这一部手机中，已经得到极大的满足。他倒是把书远从小侍候到大，直到他前几年开始上班，从来都是他拿钱给书远花，又何时得到过书远的一份礼物？想来这儿媳妇真是娶对了。
于是大家一起吃饭。书远一边哄辛娜娜吃着饭，一边瞅着志仁的表情，略有点犹豫，突然低声道：“爸，俺俩还想买一辆车。”
“什么？你们想买汽车？”志仁大大地吃了一惊。书远的这种要求，对他来说有点惊人。要知道，任何一辆汽车的价格都不会低于几万块钱，即使是一辆国产低档次的小汽车。还有，他曾听志明说，汽车纯粹就是一个消费的玩意儿，除了花大钱买它，往后还要花钱侍候它，是个费钱的祖宗。
书远有意无意瞅一眼辛娜娜的肚子，低头道：“娜娜已经有了，往后骑摩托车肯定不方便，其实也不用买太贵的，现在有一种小汽车是合资品牌，性能挺不错，另外娜娜去年就拿到了驾驶证……”
他们连车都已经选好了？志仁不由得瞅了一眼放在饭桌上的手机。
“不用说了，这是一笔大花销，我得跟您妈商议商议。”志仁沉着脸道。他的话音刚落，就见辛娜娜微微瞅一眼书远，放下手中筷子和小半碗稀饭，小声道：“你们先吃吧，我吃饱了。”然后进了卫生间，不一时，从卫生间传来几声干呕。书远赶紧放下筷子跑进卫生间察看。
此时，志仁默默地瞅了李明秀一眼。李明秀的眼睛里有一点点不屑，又有一点点失落，两个人手里拿着筷子一起盯着卫生间。又过一小会儿，只见书远扶着辛娜娜从里面出来，书远对志仁和李明秀道：“爸，妈，我也吃饱了，你们自己吃吧！”然后两个人就进了他们自己的房间，把门紧紧关上。
现在，志仁和李明秀大眼瞪小眼，哪里还吃得下？志仁缓缓放下筷子，对李明秀道：“不吃算了，赶紧收了吧！”李明秀就把饭桌收拾起来，又清理完锅灶。然后志仁犹豫着拿起放在饭桌上的手机，两个人也回到自己房间，同样把房门给关上。
在房间里，志仁一屁股坐到炕头上，两腿一收，盘坐在炕上，紧紧盯着手里的塑料袋出神。李明秀眼瞅着他的手机，脸上也有些愁绪，连眉头都皱成疙瘩，一直紧张地盯着志仁，问：“一辆小轿车得多少钱？”志仁说：“这个得问问志信。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
这种事情，他自然又想起志信来。于是赶紧给志信打电话，电话只振了两下就通了。志仁问：“你现在不忙吧？书远想要买一辆车，说是有一种合资车不算贵，得多少钱？……噢，连上车牌交保险得七万多块？行我知道了。”
志仁挂断电话，见李明秀两眼的目光早变得直了，开始喃喃自语：“过年之前要了五万块，这还不到半年，又要花七万多块买车，咱俩这么多年一共才攒了几个钱？像他们这种花法，不用多长时间就把咱的家底给花没了。你当年攒了钱还想着给他在城里买楼房，现在就是想买也买不成了。”
不错，志仁当年是有这种打算。可那是在当年。上一次，当书远和辛娜娜从他手里拿走五万块，志仁就有一种预感，楼房已经买不成了。但是现在辛娜娜毕竟怀孕了啊！
“想买就买，不就买辆车吗？人家有的，咱也不是买不起，我还不信了。”志仁手捧着辛娜娜新买的智能手机，突然下定决心咬着牙道。
“你说什么？那可是七万多块呢！”李明秀可怜巴巴地瞅着志仁已经半白的头发，心疼的眼泪都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了。
“咱挣钱攒钱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他能长大了娶上媳妇，再给咱生一个大胖小子？花就花吧！只要他们过得好，就是把咱攒的全部花了也无所谓……”
只是过了三天，书远和辛娜娜就从岛城把小汽车给开回来了。辛娜娜看中的是一辆紫红色的小汽车，车虽不大，看上去美观精致。小汽车开到家门口停下时，引来数位围观的村民，大家都说书远和辛娜娜有福气。志仁听了心里挺舒坦，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拿出辛娜娜给他新买的智能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准备发到微信中的朋友圈中，这是书远刚刚教给他的新奇玩法。
只有李明秀在许多人前笑着，转身进了院子，自己偷偷抹一把眼睛，怅然地开始收拾家务……
自从书远买了小轿车后，志信想，我也该买一辆车，但不是新车，只到二手车市场淘一辆二手车就行了。数月后，他果真到二手车市场淘到一辆2003年的老款黑色普桑，只花了六千八百块钱，尽管开回来后又花了两千多块钱修理一番，等修完后，感觉车况还不错。
令志仁完全想不到的是，书远和辛娜娜的索求并未终止。
新的一年春节到来之时，辛娜娜的肚子已经挺得老大，行动颇有不便。书远依旧每天开车送她到花店。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回到秦王庄，志仁又收到一份辛娜娜送的礼物：一件给志仁的新棉袄。同时她还给李明秀买了一件过年穿的呢子外套。
志仁和李明秀现在经常收到儿媳妇送的礼物，他们差点又被感动了。但是他的内心里又隐隐有一种预感。儿子和儿媳妇给他和李明秀买东西，恐怕又是在谋划什么花钱的事情吧？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们是不是以为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父母挣钱攒钱很容易？他和李明秀攒起来的钱，可是一块一块从种地、跑运输、打雇工、拣花生米中出大力换回来的，尽管做父母的攒钱多数是为了儿女，可是总得有个限度吧？像他们这种花法，他和李明秀又怎能承受得起呢？
不光是他，连李明秀现在看到辛娜娜给他们两口子买礼物，心里除了惊喜之外，同时也充满疑惑，不知他们小两口又要出什么玄蛾子。
事实上，书远和辛娜娜如同现代的许多新青年一样，的确有些新的想法，当天晚上吃年夜饭时，书远果然郑重向志仁提出来：“爸，我们想在城里买套房子……”
“你们又要买房子？”未等书远说完，志仁吃惊地先打断他。
“嗯！”书远一见志仁的表情，真的有点后悔，毕竟他打小跟着父母长大，知道家里的生活。他略微瞅了一眼辛娜娜，她却毫无表情，只管低着头在那儿吃饭。他只好又继续道：“爸，娜娜眼看要生了，俺俩想，想等有了孩子，不能光叫他（她）住在农村里吧？得叫他（她）到城里住，到城里上学，现在有个说法，孩子绝对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但是城里的房子很贵，听说一套两室一厅就得四五十万，咱哪里有那么多钱？”
“两室一厅？不行，两室一厅哪能够住？我和娜娜前几天看了一套，是三室一厅一卫，俺俩还想找那种带两个卫生间的，不过那种真的太贵了。俺们看好的那一套才六十八万，根本不贵的。”
“六十八万？”志仁现在真是被吓倒了。下意识中，他明白自己有些失态，连忙小心地瞅一眼辛娜娜，继续道：“不行不行，真是太贵了。对了，你们一共存了多少钱？”
“我们，我一个月也就那几个钱，不到三千，我们现在还养着车。娜娜今年是第一年干，倒是挣了些钱，可前天刚刚交完下一年房租，也没有攒下几个。”
“那我可没办法，家里根本没有那么多钱。”志仁开始躲闪书远的目光。
“不用那么多，您可以帮我们交上首付，剩下的可以贷款，然后慢慢再想办法，只要先交上首付就行。”书远现在内心里充满了希望。
“首付是多少？”志仁可怜巴巴抬起头来。
“一般要三分之一，能多一点最好，这样还贷款就少些。”书远感觉自己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志仁在心里默算一下，六十八万的三分之一，大概得二十三万左右。天哪！他和李明秀拼死拼活打拼了三十多年，统共才积攒了不到二十万，经过他们小两口一年的折腾，已经花去将近十三万，剩下的只有六七万块钱。想不到交个首付还要这么多钱，他怎能拿得出来？最关键的是，即使他可以想办法找兄弟姊妹和以前的朋友凑出这笔钱，能保证他们小两口再没有别的投资了？
“这个，实在不行，根本凑不出来，跟你说实话，我跟您妈一年到头种地，才挣几个钱……”
辛娜娜忽然放下筷子，挺迅速地道：“爸，妈，我吃完了，我今天有点累，想先歇歇。”便回自己房间了。志仁和李明秀默默地瞅着她挺着肚子进屋，二人对视一眼，双方的目光里尽是无奈。
书远并没有走，他还想再坚持一下。在他心里，父母虽然一辈子是农民，他志仁一直经营着小拖拉机，应该还会有些存款。辛娜娜今天在回来的路上也对他说，爸和妈都是村里的能人，他们一定存了不少钱，应该交首付没问题吧！
“爸，我和娜娜这一年是花了不少，可我们才刚刚起步，现在是打基础的时候。您只要给我们想办法付上首付，往后就不用你和俺妈再吃累了。再过几年你们不能干活了，就跟着我们进城给我们看孩子，我们为什么想买三室一厅，其实还是为你们考虑……”
“不行，这件事真不是小事，再说家里确实没有那么多钱，你也不要把我们想象的多么有钱。”
“爸！”书远开始急了，他和辛娜娜在城里生活已经不止一年，能够在城里买上自己的房子，当然是他们最高的理想。
这一次，是志仁主动默默地起身回到自己房间。书远只是第三次跟他讨论要钱的事情，他已经从内心感受到一丝对于生活的恐惧。现在客厅里只剩下李明秀和书远对面坐着。
书远将目标重新转移到李明秀身上：“妈，你得劝劝俺爸，现在买上就买上了，以后房子还要涨价，要是不买，恐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李明秀微微张了张嘴唇，什么也没说。她这一辈子一直都是这种脾气，从来不善于表达和劝解，她只知道埋头苦干，把挣来的钱都交给志仁积攒起来，以后好给儿子花。想不到现在儿子花钱的速度远远超过她所认知的挣钱速度。
书远似乎感觉到他爸他妈的态度了。他有些灰心丧气，干脆起身回房。
李明秀默默地将饭桌收拾起来，然后同样回自己房间，将房门关上之后，犹豫一下，盘腿坐到炕沿上，对着仰躺在炕上的志仁说：“怎么办？书远说的好像有道理，前些日子我去拣花生米，听他们说这几年城里的房子一直在涨价。”
志仁“腾”地坐起来，非常坚决地道：“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是买不起。现在咱手里一共就剩六万多了，要是让我出面去借，能不能借到？估计能借到，但是借来的钱往后不都是咱俩的饥荒？他俩是不是把咱俩当成开银行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