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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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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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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兄弟》》连载

第一十八章

第十八章

麦收一结束,天气就开始热起来。有首台湾校园歌曲最是形象:“池塘边的柳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这段时间里,农民兄弟除了忙着种上玉米,中午可以在家里歇很长时间的晌,倒有了几分清闲,这是在生产队时从来没有的现象。

此时,志信已经上完初二,并且已经放假。等再次返校之后,他只需要再读一年就可以初中毕业,凭他现在在班里的成绩,一年之后考高中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自从放暑假开始,志信又开始打自己的小算盘。有一天,他明确地跟窦桂芳摊牌:“娘,我是真的不想上了。”

志信说他不想上了,其中内心藏着几个小疙瘩。一个是他在上小学三年级时,志月曾哄着他玩,装模作样拿出一副扑克牌在炕上摆开,摆完了,摇摇头道:“你这辈子估计考不上大学。”志信那时候还小,根本不懂志月是不是可以掌控世界,倒是永远地把这句话记住了。直到上到初二,他还在心里想,既然考不上大学,那我还上个什么劲?当然,这只是其一,第二个小疙瘩是因为大包干,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同学退学,志信认为可能上学真没有什么用处,自然萌生了退学的念头。

但是他的小心思到了窦桂芳这边根本不好使,窦桂芳自从嫁给窦明忠,就深深知道文化对于一个人的影响。想当年,窦明忠是因为依靠着文化才当上全公社的炼钢队长吧!因此她立即严厉地回怼他:“你在胡说什么?你上不上,是你自己说了算的?你要不上学,能干什么?整天撅着粪筐子拾粪啊?那你跟三七有什么两样?你要是上了高中,还可以考大学,到时候就是国家干部……”

窦桂芳拿来跟志信相比较的“三七”,却是窦志高家的孩子,自打一生下来身体就有残疾,腿脚不利索,说话也不利索,一天学也没上过,从十来岁开始,家里人只知道撵他跟着大人上坡地干活,村里人见了人,都叫他“痴厮三七”。

但是志信正在青春的叛逆期,窦桂芳早就感觉这小子比他的两个哥哥都要叛逆。眼见他的脖子开始梗起来,咬牙切齿通红着脸道:“娘,我就是上到高中也考不上,咱村志坚不也退学了?你看看还有几个上的?”

“他们是他们,他们我管不着。等放完假,你必须得回去上完初中。”窦桂芳毫不退让。

“上也可以,然后呢?”志信似乎稍有退让。

“然后再上高中。”

“我不上,谁爱上谁上。”志信坚定地回答道,同时两眼瞅着窦桂芳的动作,深恐她顺手捞起扫炕条帚或是鸡毛掸子,那是窦桂芳惩治他的武器。幸亏今天窦桂芳还达不到动怒的地步,只是想从气势上压住他。未等窦桂芳再教训他什么,他却抬腿出门走人,屋里只剩个目瞪口呆的窦桂芳。

事实上,面对已经是半大小子的志信,窦桂芳的权威已经渐渐失去作用。可能她根本无法理解,志信现在的行为是因为他已经进入青春期之初的“叛逆期”。连志信自己也不明白。

在这个暑假里,志信第一次无拘无束地在村里疯玩,不是跟几个和他一般大的孩子打“够级”,就是打着手电筒找知了猴,再不就是外出看电影,听说哪里上演武打片,晚上跑十里八里也去看,每次看完之后,都有一股想要上河南登封少林寺学武的冲动。另外他还特别喜欢听收音机,经常跟吉祥和东方一块儿听收音机学里面的“每周一歌”,大有“受压迫的穷人得解放”的感觉。

志信对于歌曲有着疯狂的喜好,只可惜不会识谱。吉祥和东方挺佩服他一点,无论地市电台还是省电台里播出的“每周一歌”,志信只要连续听两天就能完整地记下歌词,只要听三天就能学会。因为可以收听的电台比较多,时间不长,志信就记录下半个日记本的歌词,有时还在大街上边走边唱,有一次居然还用女声唱起《少林寺》中《牧羊曲》的歌,歌声婉转细腻,令路过的村人大为惊讶。

还有,这小子从今年起开始留起长发?一头浓密的黑发长得能遮住一只眼睛,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香港小青年了?这在农村里叫什么?纯粹就是一副“二流子”形象。啧啧,他居然还在大夏天穿袜子?乡下人从来都是一到夏天就光着大脚丫子穿塑料凉鞋,男人女人都是,只有这几年才从女人开始流行穿尼龙丝袜,还别说,农村女人的一双被太阳晒黑的赤脚,一旦穿上丝袜,老远一瞅,竟好看了许多。可是,谁见过哪个男人在夏天穿过袜子啊?尤其志信,在夏天里居然穿着冬天才穿的厚袜子。这个志信,恐怕既想学城里人,又恐怕是家里没钱买得起尼龙丝袜。

他的这一举动,很快成为村里人的笑料,连庄秀兰看见他都奇怪地问:“志信,你穿那么厚的袜子不热吗?”秦玉莲则更直接,问他:“志信,你的脚是不是长脚气啊?”志信不知道“脚气”是什么毛病,但他明白秦玉莲一定是在笑话他,当场被噎得红了脸,想要反驳又不敢,知道她男人跟大哥志仁是好朋友,只得悻悻离去。

到秋天时,窦桂芳当然想让志信继续返校上学,但是当志信发现秦玉莲家的女外甥蔡小凤在家里看孩子时,他更加坚定了不上学的信心。窦桂芳再三逼得急,他干脆离家出走,一直有两天没回家。志信跑出去足足有两天,第一天的中午和晚上都没吃饭,饿急了,竟到坡地里扒了两个春天种上的生地瓜,又都太小。第二天早上,吉祥在坡地里碰见他,听说他离家出走,仿佛遇见了知音,倒也同情他,偷偷从家里捎了一个白面大饽饽给他吃。

窦桂芳其时找不着志信,特别着急,只好让志仁和志礼帮着一齐找,仍然找不到他。后来志仁在坡地里的一节水泥管里找到正在睡觉的志信,问他:“你是真不想上学了?”志信回答说:“嗯,我上够了。”志仁皱起眉头摇一摇头,道:“你要真不想上了,就给我看孩子吧!不过以后不要后悔。”志信坚定地回答:“我肯定不后悔。”

志信回答志仁的话虽然坚决,但那是他当时的真实心态。直到若干年后,志信才明白自己当年真是不懂事,如果他继续把书读下去,可能人生会更加精彩。

志信替志仁看胖胖时,蔡小凤正替志明和玉莲看他们的孩子。蔡小凤不是本地人,她是秦玉莲大姐家的孩子,她的家好像是在东北的夹皮沟,这个地方志信在小说《林海雪原》中听说过。夹皮沟盛产黄金,据说从建国开始,一直就是中国的第一大金矿。数年前,吉祥的大哥大勇和村里几个小青年曾跟着蔡小凤的父亲一起到夹皮沟淘过砂金,好像挣了一点钱,又似乎没怎么挣钱,倒是大勇从东北回来之后就娶上媳妇在家过日子了。

蔡小凤从夹皮沟回到秦王庄,主要是想在内地上学,等到学业有成,再回到东北考大学。只可惜,她在秦王庄小学上完小学五年级后就辍学了。她的学习成绩并不高,连初中也没有考上。小学毕业之后,她本来想立刻回东北,但是志明和秦玉莲平时很忙,素素没有人照顾,蔡小凤的母亲便从东北写信过来,让她帮着二姨照料几年孩子。

那一年,蔡小凤才十四岁,小圆脸盘挺白净,长着双眼皮的丹凤眼,眉眼儿特别清亮,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女孩有着一股自然清甜的气质。因为志明和志仁的关系,所以蔡小凤和志信经常会在一块儿看孩子。有一阵子,志信感觉蔡小风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她的美丽犹如电影《少林寺》中的白无暇,《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蓉,以及《飞狐外传》中的苗若兰、程灵素、袁紫衣。反正志信认为天底下所有最美丽的女孩身上都有蔡小凤的影子。

自从和蔡小凤一起看孩子,志信开始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他不会再喜欢上别的女孩,他只喜欢蔡小凤一个,无论她喜不喜欢自己。似乎每一本小说里都在暗示,一个人只要喜欢另外一个人,只要他一直坚持,只要一心一意对她好,男孩最后一定会打动女孩心思。

若干年后,志信确信,他和蔡小凤在一起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美好的时光。那时的蔡小凤也极有趣,除了逗孩子,偶尔还拿一副扑克逗他猜着玩。

除了看孩子,志信并无其它事情可以做,时间不长,他开始沉沦到每天晚上都跟一班年龄相仿的孩子疯狂地打够级。

当地在流行打够级扑克之前,只有“争上游”和“三反五反”两种玩法。在志信眼里,“争上游”是低级玩法,两个人也可以打。“三反五反”是高级玩法,需要三个以上的人,最好是四个人一起玩。志信记得当年自家有一副扑克牌,已经玩得磨去四个棱角,还是舍不得扔。但是,当“够级”扑克牌的玩法从岛城传到本地,立刻成为全村最为高级的游戏。一时间,村里无数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每天晚上无不沉浸在疯狂的扑克游戏中,交流和研究什么是“对门”,什么是“联邦”,如何给“头科”和“二科”进贡等等。因为这种游戏需要四副牌六个人同时玩,对于扑克牌的消耗极大,甚至供销社的扑克牌立刻脱销,不得不经常补货。志信一度怀疑,这不会是卖扑克的一种手段吧?毕竟打“争上游”只需一副牌,打“三反五反”需要两副牌,而打够级至少得需要四副扑克。这也怨不得这帮乡下农民,当时他们的文化生活实在匮乏,全村还没有几台黑白电视机呢,自从大包干之后,大家在时间上真是自由了许多,因为文化生活上得不到满足,漫漫长夜中,总得需要点什么东西来打发无聊的时光。

志信每天跟着成年人打扑克疯玩,窦桂芳就有点恼他。有一天晚上一家人吃晚饭时,窦桂芳瞪着眼睛看他端起盛满面条的大碗,心里开始憋气,终于憋不住,问他:“这些日子你玩得挺疯狂吧?能不能把心收收?你能不能帮家里干点活啊?你说你小小年纪怎么就不愿意上学了?你总不能光玩,总得找点事做吧?”志信一听不是为了让他上学,倒也毫不犹豫地回答:“行,你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上学就行。”

只一句话,堵得窦桂芳愣了一愣,当场通红了眼睛并低下头。对于志信,窦桂芳的确抱了很大希望。但是志信前些日子离家出走,又令她对他的管束不敢太过严厉。她已经有所体会,几个孩子在十三、四岁时,往往脾气性格变化都比较大,以前小的时候都对她的话唯唯诺诺言出必信,只要到这个年龄段,突然感觉自己长了见识有了本事,都开始顶几句嘴,甚至动不动离家出走。谁知道她对这些孩子的成长有多少期望和担心?但是,担心也没有用,窦桂芳只是在想,实在不行让他也学一个手艺。当今世界,下地干活的都是出大力的,只有学会一门手艺,长大了才能有点出息。

主意拿定,便付诸行动。那天上午,窦桂芳咬咬牙狠狠心,手里抓着一把苞米,两眼紧盯着仅有的三只老母鸡中下蛋最懒的一只,顺手撒出去,三只老母鸡一见有吃食,一齐忽扇着翅膀飞奔过来抢食,懒母鸡不爱下蛋,抢食倒是第一。说时迟那时快,窦桂芳突然出双手,一下摁住懒母鸡,用左手掌攒住鸡翅膀,食指和拇指掐住鸡脖子,先是将脖子上的鸡毛给拔掉,露出红白的皮肉,然后再拿一只碗放在地上,再从窗台上拿一片刮胡子刀片,她却也不是宰鸡的老手,不顾懒母鸡拼命挣扎,从脖子处狠狠一刀割下,眼见鲜红的鸡血迅速滴落到碗里,形成一道紫红色粘乎乎的细流。不一时,碗里就滴了小半碗鸡血,眼瞅着懒母鸡慢慢失去挣扎,双眼无力闭上。窦桂芳将懒母鸡往地上一丢,端起鸡血准备送进屋里。不想懒母鸡一落到地上,居然又挣开眼睛,突然扑楞着翅膀跳起来,展开翅膀就要往屋顶飞,慌得窦桂芳一手端着鸡血腾不开手,只得抬脚用力踢过去,正巧踢到懒母鸡身上,懒母鸡当场一头撞在屋墙上,在白石灰抹成的墙面上溅了好多鸡血,然后摔落地上,再也蹦不起来。

窦桂芳将懒母鸡收拾干净后,先放盆里晾干,再抹上蜂蜜和盐,然后架到铁锅篦子上烧大火慢慢做成一只烧鸡,瞬时满屋子闻着挺香,把志信馋得不行。只可惜,烧鸡最终送到了在柳兰镇锅炉辅机厂当副厂长的黄玉敏家中。黄玉敏娘家是和沽河镇相邻的柳兰镇黄家庄,婆婆家是秦王庄,嫁的男人是同在锅炉厂干业务员的秦志民。黄玉敏上过中专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公社工作,不到三年就因表现突出入了党。后来公社变成乡镇,乡镇企业也开始兴起,她就被安排进沽河镇锅炉厂,先是当团支部书记,再当党支部副书记,现在已经是锅炉厂的副厂长。秦志民反而混得不如她,只是厂里的一名普通业务员。也有知道内情的,说他这个业务员可是厉害,常年在外面推销锅炉,每卖出一台锅炉,几乎能挣好几个月的工资,大概一年十台二十台都能卖出去。

柳兰镇当年在制造锅炉方面挺兴旺,全公社已经有了三家锅炉厂,在全省都挂着号,听说还要命名为全国的“锅炉之乡”。

黄玉敏虽然在外面上班,毕竟是秦王庄的媳妇。既然她有能力有本事,秦王庄的人一旦有需求,自然会去求她。

有那只烧鸡送到,黄玉敏果然通过她婆婆给窦桂芳回话,说让志信第二天到锅炉厂去报到。第二天早上,志信按照窦桂芳的安排,骑上自行车前往锅炉厂。志信对于上班挣工资还是抱有几分新鲜感,他想,自己这次到工厂里上班,大概和正式工人差不多吧?除了工资,还可以发粮票,逢年过节还有可能发一点过节礼品或者年货拿回家。要是这样,就上一辈子班也行。只可惜,这几天不能够跟蔡小凤一起看孩子了。

志信骑着自行车出村时,意外遇见秦大柱,两个人一搭话,原来都是到柳兰镇锅炉厂找黄玉敏报到。两个人一路走着一路说着话,直奔镇上锅炉厂。

在锅炉厂的一间办公室内,志信和大柱见到了黄玉敏。黄玉敏的穿戴打扮果然不是农村妇女形象,一看就是在机关单位上班的。她应该有三十出头,穿一件小翻领的女式灰色外套,个头不算太高,也不太胖,留了齐耳短发,椭圆的脸蛋儿像个大鸭蛋。她的眼睛挺大,双眼皮也挺好看。她一一询问了本村两个小老乡的名字,对大柱挺满意,说你还可以,厂子里的活你差不多能干了。她对于志信就改成埋怨的语气,道:“你才这么小啊?你到底多大了?”志信老老实实回答:“嫂子,我今年十四了。”黄玉敏微微皱起眉头:“这儿的活你是真干不了,你回去吧,大柱你可以留下,今天就可以上班。”

黄玉敏一发话,志信的心里就像三伏天里灌进一碗冰凉的雪水,当场傻眼,怏怏地骑了自行车往家赶。哦,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受到严重的打击吧?第一次是因为失去那条大花狗?不错,当年大花狗还是小奶狗时,被窦桂芳从吕金花家中抱过来,那时志信也不过五六岁。当年家里粮食不够吃,却也有它一口吃的。最关键是小奶狗长大之后居然成了志信的玩伴,志信上哪里去,它就跟到哪里去。只是两年光景,小奶狗长成大花狗,身材挺壮实,跑起来特别有力,有时出门遇见别人家的狗耀武扬威,一到它面前只能赶紧夹着尾巴逃走,志信心里自然生发出几分自豪。

那一年冬天,窦桂芳被分配到生产队的粉房做事。大冬天时节,她每天在下半夜四点左右起炕,自己一个人到离家足有一里路的生产队大院,那儿每天都要加工凉粉和粉皮,以便第二天送出去卖掉。窦桂芳起夜却也有个准点,主要靠当年从鹤岗煤矿上带来的一个破闹钟。一天下半夜里,她才走到半路一条胡同口,忽然被一个不怀好意的男人用两条结实的臂膀从背后抱住,窦桂芳吓得胆儿差点破了,她却也机灵,突然抬起右脚,狠狠跺在男人的脚背上,男人闷声叫了一声,撒手就跑了。窦桂芳也不敢追,只是一溜小跑心惊胆颤到了生产队粉房,心绪无定地干完活,等到天亮后下班回家,也不敢跟秦明忠说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儿,生怕他担心。如此犯了大半天迷糊,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下半夜,感觉身子沉沉的,却还是挣扎着要去粉房做事。不过这次她出门时,大花狗却殷勤地送她到家门口,她一见到大花狗,心中立刻有了主意,略微一侧身子,轻轻唤一声:“大花,你跟我一块儿走吧?”大花狗果然听话,立刻从她身边窜出去,伴着她出门而去,竟一直跟了她一个冬天。从此窦桂芳再也未遇到骚扰她的人。直到第二天春夏之交时粉房完全停工。

自此后,大花狗便成为窦桂芳的依靠,它还是志信的最好朋友。但是大花狗的的命运多舛,因为家里实在太穷,它的身子又壮,即使不喂它正经粮食,总也得喂些泔水地瓜皮之类,而那些东西又可以用来喂猪,猪喂大了可以卖猪挣钱。大花狗只是一顿一顿地吃,在秦明忠眼里就是白吃。再加上家中确实经济拮据,秦明忠就盯上了大花狗。有一天,趁窦桂芳和志信不在家,他却把一个贩狗的贩子叫到家中,声明要把狗给卖了。那狗贩子一见大花狗大喜,当场讲定给二十块钱,并利用高明手段,不知怎样就把大花狗给吊到了梁上。其时志信发现大花狗被吊起来,吓了一跳,他想要保大花狗,又不敢,只好跑出去找窦桂芳。大约半小时后,窦桂芳和志信急急跑回来。窦桂芳一眼看到吊在梁上的狗,立刻急眼了,哭着嚎着把狗贩子给撵走,把二十块钱也丢给狗贩子,然后回身把拴狗的绳子给解开,一直抚摸着它掉眼泪。志信只是在一旁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话也不敢说。想不到在窦桂芳的抚摸之下,大花狗突然“欧呜”了一声,竟又睁开眼,一看见窦桂芳和志信,挣扎着爬起来,将脖子深深埋到窦桂芳怀里……

往后很长一段日子,窦桂芳都在小心地照看着大花狗,幸亏后来秦明忠再未打花狗的主意。一年之后,秦明忠因病去世,这是志信自懂事起所经历的最重大的家庭变故。但是窦桂芳和志信都深信大花狗的安全从此高枕无忧了。想不到在半年之后,社会上就刮起一阵打“疯狗”的风,公社到处张贴标语并用大喇叭广播,宣传疯狗有多厉害,只要被它咬到,一般必死无疑,所以不管谁家养狗,都要彻底清除。那段日子,各村都成文了打狗队,秦王庄也不例外,各个生产队都成立一支打狗队,全都是挑的十七八二十来岁的青年,连志仁也在打狗队里,开始挨家挨户打狗。不管到谁家,只要打死之后,立刻当场把狗给处理掉,剁成块扔到锅里煮一锅狗肉,有时本户还要去供销社买一两斤散酒,侍候打狗队的人把自家的狗给打死。

志信其时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开始担忧,难道自家的大花狗也保不住了?但是打狗队一直没上他家来。时间一长,他稍稍心安。但是,令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到来了。一天,志仁突然带着打狗队四五个青年上家里来。志仁真会挑时间,单单挑了窦桂芳不在家时带人回来打狗。志信当时还想拦着,志仁告诉他,疯狗一旦咬了人,谁也救不了,所以咱的大花狗真的不敢留了。志仁如此说,志信只能半信半疑,眼瞅着两三个青年各自拿着木棒攒着麻绳套在院子里拼命地追赶大花,但都是大花的手下败将,怎么也追不上它。时间不长,几个人就累得气喘吁吁。到此时,大家伙都盯着志仁看,志仁又盯着志信看。志信在心里犯疑,哥你瞅我干啥?就见志仁一手摸出五毛钱,另外一手从打狗队同伴手里接过一个活绳套,一齐递给志信,小声道,这五毛钱你拿着,你只要给它套上绳子,好不好?

志信那时才几岁啊?才八岁!他真不知道大花会不会变成疯狗,他将信将疑地接过钱,又接过活绳套,嘴里轻轻唤一声,大花!大花当着那么多凶恶的面孔,立刻摇着尾巴一溜小跑来到志信面前,志信哆嗦着小手给它的脖套上活绳套,站在旁边的打狗队员立刻狠狠拽紧了绳子……

当天晚上,志信家的大锅里煮了一锅狗肉,大家都涎着口水说这锅狗肉特别香。但是窦桂芳和志信闻着都不是香味,而是一种类似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其时,窦桂芳拿一个马扎一直躲在天井里默默流泪,志信则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饭桌前沉默,他的眼前,老是出现大花的身影。大花跟着他上南湾,大花跟着他上坡地上场园,夏天的晚上,他躺在窦桂芳新编的草帘子上乘凉,大花就躺在他身边守护着他。一转眼,又回到今天下午,大花在他面前欢快地跑来跑去,大花摇着尾巴跑到他面前撒欢,居然被他给套上了绳套,生死一瞬间,他发现大花看他的眼神满是绝望……

志仁端一碗狗肉送给志信,道:“快吃吧!狗肉可香了。”志信闻到狗肉的气味,根本就不是肉香,志信再也忍受不住,当场“哇”地一声干呕,并立刻跑到天井里呕吐起来……

自从大花狗没了,志信整整二十年未吃过一口狗肉。

志信现在被黄玉敏撵回家,心里失落万分。原先他还想着只要进了工厂当工人,这辈子就什么也不愁了。想不到在黄玉敏眼里,他现在还是个孩子。等他回家后跟窦桂芳把事情一说,窦桂芳大吃一惊,心说,倒是可惜那只老母鸡了。但是她一转念,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起身去黄玉敏的婆婆家。她跟黄玉敏的婆婆娘家是同一个村,两个人的年纪也差不多大,黄玉敏的婆婆只比她大三个月,二人又都是平辈。她找到黄玉敏的婆婆,满脸愁容道:“姐,我本来想让您媳子给志信安排点活干,谁想今天志信去了,您媳子说她年龄有点小。姐,你也知道俺家现在净些光棍子,要是一个一个都竖在家里,连媳妇也没法子找了。姐,要不您跟您媳子说说,志信要是小了点,就让志礼上厂子干活吧?”

窦桂芳本来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类似下一个赌注,还别说,窦桂芳自己加工的那只烧鸡并没有白白浪费。第二天晚上,黄玉敏她婆婆就把喜信儿给转过来,说是她的媳子已经同意了,让志礼明天一早上锅炉厂上班。窦桂芳闻听大喜,等志礼从建筑工地上一回家,赶紧给志礼解说一番。志礼一听是去工厂里上班,当场满口答应。

既然有了新工作,志礼就得辞去以前的建筑工。他心里稍稍有点不舍,本来秦绍山已经让他开始学大工活,不用一两年就能出徒,到时候就可以挣大工钱,比小工整整高出两倍。但是建筑活总是有点累,风里来雨里去,整天不固定地方,真要干一辈子也挺没意思。从内心里,志礼感觉秦绍山和彭师傅那帮同事真是挺不错,大家一直都很和气,尤其是彭师傅,那天中午非得要跟他一块儿吃个饭,就到镇上供销社饭店,彭师傅特意叫秦绍山作陪,他和秦绍山一起喝了一瓶清河老烧,志礼不能喝大酒,只给他要了一瓶汽酒。饶是如此,志礼喝得有点头疼,下午的活就没干,自己骑上自行车慢慢摇晃着回了家。

那天中午彭师傅也喝了不少酒,喝到高兴处,见志礼老是瞅他的手指头,淡淡一笑,道:“咱俩在一块儿时间不短,也算是好伙计了,这样,你也不用老想着我这手指头,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俺村离镇上近,解放之前那一阵我也就和你差不多大,那时候已经学了石匠,出门干活也挣过几个钱,就是挣钱之后没往家拿,被俺们村解放前一个在炮楼里干的人给带坏了,他请我只是吃喝了有几顿,后来就领着我去推牌九,一阵把钱给输光了。光着屁股回家后,跟俺爹娘没法子交待,以后干脆就不回家,俺爹俺娘都赌咒发誓不认我这个儿子了。后来又挣到些钱,又去赌,一上台面又输了,一心想要赢回来,从此赌瘾越来越大。那时本地已经解放,政府不准赌钱,一下子把我给抓住,通知俺们村书记把我给领回去。等送到家门口,俺爹俺娘都说没俺这个儿子。俺想远走高飞,从此不再回这个家了。俺书记却把我给拽到农协里,说彭新田,你小子到现在还没说媳妇呢!你还真是脑子里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呢?一会把我您爹娘给叫过来继续领人,你要还想当个人,就给您爹娘撂个好话,从此痛改前非。要是狗改不了吃屎,那你愿意上哪就上哪,我一定永远再不过问。”

彭师傅说到这儿,无意中瞅了一眼自己的左手。志礼不由得又瞅了一眼,心里大概明白了些。却听秦绍山红着脸道:“老彭,都是过去的事情,不要叨叨了,我倒是诚心实意敬你一个。”

彭师傅却抬手制止他,继续道:“你还是先等等,等我把故事全部说完了。当年俺爹俺娘上农协去领我,俺爹当场给我个黑脸,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儿,你从今往后永远也不要进俺家门’。我倒是不想跟他们回家,但是俺娘却突然给俺跪下了。天哪,我是儿子她是娘,我敢受她的跪吗?我正想上前扶起她,俺书记当场拔出一把匣子枪,怒火万丈地顶着我的头说:“臭小子,真有你的。你要再嘴硬不认错,我倒不如嘣了你。”一边说着,一边用大拇指扳起击锤。我那时候气血早就上头了,一见农会墙上挂着一把匕首,顺手抽出来,只是一下,就着墙把小指头给切下来。你也别问我怕不怕,当时跟着俺村在炮楼上干的那个人进了小半年赌场,这种阵仗赌场里倒是经常有,做起来并不费劲儿……”

志礼聆听着他的回忆故事,大为震惊,从此对彭师傅又多了一份敬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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