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复一年,又是一年春节到了。志信感觉到时光老人的脚步在加速。小时候,小孩子们老是盼不到过年,为什么现在一转眼就到了年底?
这一年的春节,志信和窦桂芳是在借住的三间小土屋里过的。志信有点伤感,他总算理解了“寄人篱下”的含义。
分家之后,志信到大志家玩,大志的父亲秦志茂曾问志信,说兄弟,分了家之后过日子挺好吧?志信没好气道,分家有什么好?大家都不在一块儿了,以后家里的活都得自己做。志茂笑道,你小子不懂,你要不分家,挣了钱就得帮你二哥打饥荒,您娘这是为你着想呢!
志信猛然醒悟,原来之前自己挣了钱给了娘,娘都给二哥花了?花就花了吧!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挣了钱有什么用处呢。
刚分家时,志信住在三间借住的小土屋里,心理上的落差不小。这三间房子又黑又矮,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进门是两口锅灶,东间西间各连着一间火炕,两间炕上都铺了席子,并非是新的,是志礼结婚之前给他买了新席子换下来的。志信确信自己已经长大了,自一年前就不再跟娘一个炕上睡,他现在独自一个人在西间炕上睡。分家之后,家里的摆设也极简单,全部的家具只有一张窦桂芳结婚时的三屉桌,外加一张志信奶奶在世时留下的黑漆双门橱。
不过,三间土屋虽然矮小,院子倒是挺大,因为武侠电视剧正盛,志信也受到启发,趁窦桂芳不在家时,整理一根柳树棍,在宽阔的院子里狂舞一阵子。志信还练过一段时间的飞刀,无非找一块破木头板放到墙角,拿了一把志礼当年自己打造的缠了布条的小刀一下一下地扔,几天之后,扔三五下倒也能扎上一两下。
令志信失望的是,自打他搬到借住的三间小土屋里,蔡小凤只到这个院子里来过一次,且还打着找素素的旗号。志信很希望蔡小凤能够到屋里坐坐,但是蔡小凤只是站在院子里四下打量一眼,便冰冷着脸转身退了出去。
那一刻,志信的心忽然沉到肚子最底,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当年和二哥一起居住,那时房子挺新挺敞亮,蔡小凤经常过去玩。她这是怎么了?看不上这个破落的院子?哦,他只是借住在这儿,以后还要盖新房子。她现在担心什么?
要过年了,三间土屋里连电也没拉。志信本来以为娘会找村里的电工把电接上,但是窦桂芳根本没有那个想法,只是对志信说:“咱在这儿住不多长时间,早晚是要搬出去。”志信只好信她的话。不过他们过年就有些尴尬,毕竟已经到了1987年的春节,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他家里居然还没有电,只能靠着点小油灯过年?
幸亏志仁过来一趟之后稍显着急,对窦桂芳道:“要不这样,我找两个电瓶充上电拿过来再接上,先把年过了再说。”志仁回家搬电瓶的时候,志礼也过来一趟,送了一些过年的吃食,还说了句,要是不分家就好了。
对于志信来说,这一年的春节联欢会还是有些特别的记忆,比如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姜昆和唐杰忠的相声《虎口脱险》,还有一首火遍大江南北的歌曲《血染的风采》。另外还有马季等五个相声人一起说的相声《五官争功》,志信感觉这个相声说的挺勉强,不如《虎口脱险》生动有意思。
这一年的大年初一,志信特意到秦志春家给志春娘拜年。秦志春自从去年走了,居然整整一年未回家,听说昨天才搭乘长途公交车回来过年。志信到志春家时,他家果然人气旺盛,一帮本村的老少爷们正在西间地下坐着马扎和小板凳围着打“猴”,志春依旧只是看客。志信平时看书看报纸多,知道这叫“赌钱”,对于这种玩意儿实在不感兴趣,便又去了东间。因为是大年初一,志春家里收拾得还算干净,炕上一个纸盒里还装了炒花生和炒瓜子。志春他娘半瞎着玻璃球的眼睛看到志信过来,连忙请他上炕坐,还请志信吃花生瓜子。志信按照过年的风俗,先向志春娘道一声“婶,过年好”,然后随意捏了几颗瓜子丢到嘴里。志春娘今天精神真不错,跟志信说了几句话,一眼不眨地盯着志信的额头,突然道:“志信,你这辈子能当军官。”
“你说什么?”志信吓了一跳。
“我说你这辈子能当军官,你肯定能当上。”志春娘眯着白色的眼球微微笑着,志信感觉到心头一阵温暖。他这辈子能当军官?真的假的?
志信尽管对于社会的认识尚未成熟,可他从来不迷信。他听了志春娘的话,心里还时“咯噔”一下子,心说,因为学历不够,二哥已经给我的当兵之路判了“死刑”,志春他娘此话又从何而来?
志信为这件事犯了整整一上午寻思,到中午时,终于决定抛开它不再浪费脑细胞。
过完春节之后,志信忽然听到一个令他吃惊的消息:蔡小凤要回东北老家了。
她要离开秦王庄了?志信吓了一跳。他曾在心里发过誓,这辈子非蔡小凤不娶,想不到她说走就要走了。那么,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她给留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主动向她表达自己的心意,只要她能够留下来,以后他们之间可以有更多的交流,直到大家够年龄之后,再结婚。
过完这个春节,志信已经十八岁了。不错,根据国家的法律,只要年满十八周岁,以后就是成年人。当然结婚还需要到达法定年龄,她只要不走,就拖几年又何妨?
那天志信骑着自行车到村东二里坡干活,当他支好自行车准备进地里时,发现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用自行车载着蔡小凤飞快地向东而去。
志信早听说蔡小凤的家在正东方向,但不确定是哪一个村庄,他有心骑着自行车跟上去。但是他感觉自己一定很冒失,万一被蔡小凤发现,该如何解释呢?
他最终没有追赶蔡小凤。他隐隐感觉到,蔡小凤已经不属于他,以后也不再属于胶东秦王庄这片黄土地。她应该属于东北夹皮沟,她连说话都是纯粹的东北口音,她是在那儿出生的。
整整一个下午,志信一直心神不宁。等到地里的活干完了,他无精打采地骑着自行车回家,回到家里也是心神不宁。他第一次发现人生竟是如此无聊。万一蔡小凤真的走了,他该怎么办呢?往后的人生路还有意思吗?即使他可以说上媳妇,未来的媳妇会比蔡小凤更适合他吗?他根本不知道。他只是感觉,以后即使能够找到媳妇,一定比蔡小凤差十万八千里。
他郁闷着回到家,窦桂芳已经做好了晚饭。晚饭极简单,是用白面掺着玉米面发起来的卷子,吃的菜则是一盘腌萝卜切成丝拦了青辣椒的咸菜。自从分了家,窦桂芳几乎很少炒菜,更何况现在是蔬菜的淡季。窦桂芳做的这种发面卷子,刚蒸出来时挺香挺软,但一旦放到第二顿第三顿时,吃起来就有些糙硬。志信心想,还是白面馒头好吃,似乎从前些年开始,村里朋多数人家就全部吃白面馒头了,但窦桂芳平时很少做纯白面的馒头。志信心想,这难道就叫做贫穷?贫穷到底有什么好?他从书里看到,在生产队那时候,村里的大事小事为什么都是贫农说了算。像他家这种生活,蔡小凤明显看上去很讨厌,所以贫穷并非是好事情,至少不会是幸福的源头。
事实上,贫穷所导致的现实危机的确无可避免。没过几天,窦桂芳就让他拿两条口袋去秦志茂家,说是已经跟秦志茂说好,想要借他们家一百五十斤麦子。当志信带着两条口袋推着小推车走进秦志茂家时,内心产生了深深的耻辱。真是,窦桂芳为什么要和志礼分家呢?要是不分家,他还不至于推着小车到别人家借粮食吧?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志信又要出门玩。他虽然喜欢看书,但书并没有太多,附近各家各户几乎都被他借完了,点着油灯看书也挺累的。除此之外,他还能做点什么?无非是打“够级”。但是今天晚上他另有心事,肯定不会再去找别人打“够级”了。他离开家后,不知不觉去了志明家。志明家每天晚上都会聚集很多人打扑克或是看电视,他就是去瞧瞧也不用担心被人怀疑。
他到志明家时,看到他家大门敞开着,他有些紧张,不知道蔡小凤会不会在家里。他先进了院子,又到里屋,屋里炕上只有志明和秦玉莲、素素三个人在吃饭。他感觉自己的心忽然往下坠落,心说,坏了,蔡小凤真的走了。
“志信,你咋这么早过来了?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再吃一点?”秦玉莲看了他一眼,又看志明一眼,随口道。
“我吃过了,以为你们也吃完了,打扑克的都还没来?是我来早了,你们先吃吧,我到别的地方看看……”
志信逃也似地转身而去,秦玉莲愣了一下,问志明:“他这是怎么了?”志明似乎心里明白,只是摇头道:“谁知道呢!不用管他。”
那天晚上,志信一连串了许多门,包括去大志家,同样未见到蔡小风。志信又想去找志坚,志坚也到公社上班去了,是干公社的交通员。志信又串了几个门,到处索然无趣,只得早早回家。那天晚上,志信人生中第一次失眠了,怎么也睡不着。漆黑的夜里,他的眼前几乎全是蔡小凤的影子:蔡小凤夏天里穿的裙子真是好看。蔡小凤冬天穿的黑色呢子大氅也是特别窈窕。蔡小凤的眉眼儿也好看,圆圆的脸上一笑一个酒窝,蔡小凤拿扑克牌逗他一起玩时,不知道笑得有多开心……
蔡小凤,再见,希望你能过得幸福,希望你能找一个比我好的男人。
志信突然感觉到鼻子里涌出一阵酸楚,有两行无法控制的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
老天似乎跟志信开了一个玩笑。两天后,蔡小凤突然又出现在志明家里,消息传到志信耳朵里,他顿时欣喜若狂。
那天下午他从建筑队下班之后,未等吃晚饭即跑到志明家门口,看到蔡小凤正坐在院子里摘菜。他忽然又犹豫,自己要是见了蔡小凤,该对她说点什么?说自己喜欢她?那自己不成神经病了?更何况,自己凭什么跟她表白?凭自己现在借住在别人家的那三间土屋?凭自己到秦志茂家去借麦子?怪不得蔡小凤经常会往秦志茂家跑,她不会是看上大志了吧?大志家的条件可是真不错,电视也买上了,摩托车也买上了。而他现在是什么?现在还在当建筑工人呢!每个月最多挣四五十块钱,一年最多三四百块钱,村里的建筑队一到冬天上冻之后就放假,只有过了明年正月十五才有活干。他想要盖一栋房子需要多少钱?以他从事建筑工人的经验,怎么也得三千来块钱,这一笔巨款,恐怕得干上十年建筑工才能盖起来。
志信一时失去自信。但如果不见蔡小凤,意味着他对今生最喜欢的女孩彻底放弃。他顶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星再三徘徊时,便想出一个主意。
一旦有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他的心情立马舒畅。他不再考虑找同伴打扑克的事情,也不再想见蔡小凤。他回到家里,窦桂芳已经吃完饭,他就着咸菜随意吃了一块卷子,并喝了一碗玉米面做成的粘粥,然后到炕上躺下,安静地看一会前几天借来的《解放军文艺》,然后昏睡过去。
这一觉,他睡得比前几天晚上都香。他甚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穿上和志礼一样的西服,脖子上也扎着红领带,在他的身旁站的正是美丽端庄的蔡小凤,她现在已经成为他的新娘……
第二天上午,志信在去建筑队上班时,特意向秦绍山请了半小时假,说是到镇里买点东西。其时招娣还问他,你去买什么东西?他的脸立刻红了,说:“我就随便去看看。”
他离开建筑队,直奔镇上电影院,那座电影院建起来已经有五年多,志信从来没有进去过,他只是听说电影院里放的片子一般都是新片,比公社放映队安排串乡放的电影好看。他来到电影院门口,找到售票口,电影票只需五角一张。他拿出一张两元的票子,郑重地花一块钱买了两张明天晚上的武侠片《峡江疑影》电影票。从售票员手里接过零钱和电影票的瞬间,志信仿佛看到自己和蔡小凤坐在电影院里,两个人起先默默无语,都不说一句话,但等到电影开演时,整座电影院的灯光全部关闭了,志信感觉自己能闻到蔡小凤的呼吸,不知不觉,他的手抓到蔡小凤的小手,并紧紧握在手里……
电影票到手,志信整整兴奋了一天。下午下班后,他已经决定明天请一天假,因为他必须得提前把电影票送到蔡小凤手里。
当天晚上下班时,志信口袋里装着两张电影票又去了一趟志明家。他现在越来越感觉到危机,可能转眼间,蔡小凤就会回到东北,从此他们再也不能相见。但是,他在志明家只转了一圈,却无法掏出电影票。他只得怏怏地离开志明家。出了他家门口,志信发觉两张电影票已经把他攒皱了,且带些汗湿。
第二天上午时,志信心想,他必须得完成这重要的任务。于是他又一次去了志明家。这一次,他依旧从门缝中看到蔡小凤坐在院子里摘菜。志信大着胆子走到蔡小凤面前,右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握着电影票。志信在蔡小凤面前有些紧张,似乎面红耳赤。蔡小凤抬头看他一眼,她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问他:“你要干吗?”志信惊慌地道:“我不干嘛,就是过来看看。”说完,立刻失措地逃出志明家。
志信离开志明家,并未走远,一直躲在志明家门口转悠。一度他认为蔡小凤会外出玩耍,可以趁机将电影票塞到她手里。但他最终失望了,直到要吃中午饭时,电影票始终未能送到蔡小梅手里。
下午时,志信做了最后一次尝试,继续在志明门前徘徊。但蔡小凤整整一下午没有出门,倒是志明出门时看到他,惊奇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要玩的话进去就是。”志信闻听大窘,立刻低着头离去。
很快,太阳就偏到西方了。志信悲哀地发现,他买给蔡小凤的电影票根本无法送到她的手里了。他的内心实在不甘,这是他第一次花钱买电影票,就这么浪费了?
志信失落地往家里走,无意中走到二嫚家门口,尽管二嫚年纪比他大两岁,且还跟志礼有过一段朦胧的感情,但他在愣了片刻之后,下定决心走进二嫚家,正遇见二嫚在喂牛。志信紧张地把电影票向她面前一举,道,我买了两张电影票,晚上你去看电影吧!说完,立刻慌慌张张跑出去。
电影票总算是送出去了,志信内心里并不快乐。他忽然有些后悔,他把电影票送给二嫚又是几个意思?难不成会给她造成什么错觉?天哪!他只是担心浪费了那张电影票,并没有向二嫚示好的意思,二嫚可千万不要误会啊!
那天晚上,志信根本不管二嫚会不会去看电影,他独自一个人骑自行车去了镇上。他买到的是电影院中最后一排中间位置,后面再没有别人。唉,要是蔡小凤能来该多好?但是他却把电影票送给了二嫚。二嫚毕竟还大他两岁呢!
电影快要开演时,二嫚并没有到场。志信心里忽然又盼着二嫚到来,心说,一辈子没跟别的女孩看过电影,要是二嫚能来,其实也不错。农村里不是有一句话,叫做“女大三,抱金砖”吗?
电影预备开演的铃声一遍遍响起来,等到响第三遍铃声,大厅内的灯就会熄灭,电影就会开演。却在此时,志信悲哀地发现,二嫚居然领了一个叫“香妹”的女孩从外面进来,直接来到志信身旁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