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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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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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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兄弟》》连载

第四十八章 人生多舛

自1995年至1999年,秦家三兄弟经历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

在这段日子里,其实有过一些挺重要的事情发生,比如志明意外又回原单位上班了。他原先的关系是在镇农机站,因为一些政策的变化,他现在又回到农机站。农机站是政府的一个下属部门,工资稳定,还有退休保障,志明很明智地选择了回归。

他一上班,连家属都带到镇上,从此脱离了农村生活。他在临走之前,自然要和志仁一起处理一些事情,包括拖拉机未来的归属,以及一些收入的分配。关于拖拉机,他和志仁商量着找村书记秦明广给估了一下价,声明就低不就高,然后志仁给了他一半的估价钱。另外还有一些日常收入依旧二一添作五,两个人平分。志仁到镇里上班后,便不能天天回来,家里的大院房子都闲起来。他心里最信任的还是志仁,请志仁帮他把院子里栽上杏树和柿子,平时都是志仁帮他打点,偶尔自己也回来看看,顺利清理一下杂草。

志仁很佩服志明能够重新吃上公家饭,但是他当年在城里辞去的工作却再也找不回来。他曾经抱着一丝希望,找人打听过原先城里建筑公司的消息,但是那家公司早就解散被别的公司给兼并。连原单位都已经消失,他还能怎么样?他只有把心思平稳下来,从此永远扎根农村。对了,他还有一个改变未来生活的机会,就是小胖的成长。要是小胖长大以后能够成为城里人,等他和李明秀老了,小胖一定会把他们都接到城里享福吧?

此时,小胖已经由小学升到初中,他在学校里的学习成绩还不错,但是不太稳定,志仁总感觉他在班里的学习名次比在小学时有所下降,但他毫无办法,他只是小学毕业,根本不懂英语中的“ABC”和几何、代数里的名词,李明秀也不懂。志仁以前还笑话过李明秀只上过一星期的识字班,好不容易才学会写自己的姓名,现在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小胖在学校是寄读,每周一早上骑自行车到学校,只有到周五才回家。志仁只能在小胖周末回家时,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好好读书,一定考上大学,到时候可以把户口转成正式户口,从此脱离农村。

这几年,农村里的一些政策也在悄悄变化着,比如以前农村孩子上大学时需要迁移户口,转到大学后可以分配粮食,但在那几年里,粮食基本都已经实行市场化运作,因此把户口迁到大学里逐渐失去意义。尽管如此,志仁从志明突然回归老本行的行为中还是有所感慨,吃公家粮的人肯定比吃农家饭要好。有鉴于此,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从物质和精神上支持小胖上学,直到后来他考上一所外省的职业专科学校。顺便说一句,小胖在小学时的成绩挺好,到初中时便有些下滑。等到上高中时,电脑开始兴起,小胖居然迷上打电脑游戏,经常在晚上上自习课时跑到街上游戏厅,成绩更是一步步下滑,一直到后来成为班级倒数五名。到高三时,班主任老师便给他下一个定语,说他以现在的水平,根本就考不上本科。等到高考之后,一切得到验证。

在那个年代里,城里和乡下的粮食价格已经相似,大街上卖的火烧和馒头也不再使用粮票,城里人已经不用只在粮管所买粮食,但是城里户口还算吃香。因为财政收入不足,那年春天,市政府(1989年时,东莱县就已经撤县建市)曾专门出台政策,面向社会、重点是面向走出黄土地进入乡镇企业打工的农民工开放户口,一个非农户口指标只需三千块钱。这吸引了不少想要摆脱黄土地的农民工,尤其是那些一心想要成为城里人,或者想要嫁给城里人的女孩子。

因为户口的事,冷如秋当年费过不少周折,均未办理成功。现在一旦有了这个政策,她立刻就想抓住。她的新户口是地方城镇户口,是她三叔托人找的关系,花了整整三千块钱。其时,志信尚在部队服役,并没有帮她多少忙。

冷如秋原以为自己成为非农户口后,可以在酒厂里受到一定的尊重。她很快发现,尽管现在已经是非农户口,在酒厂内部,原先的城里人还是城里人,而她依旧被当成是农民身份,这使得她的自尊心受到很大打击。她很想跟志信诉说这一切,但是这些事情在信里根本无法说清楚。

因为已经结婚,冷如秋主动跟酒厂办公室申请要一间职工家属房。在那个年代,只要是本厂投保的职工,等到结婚之后,都可以申请一套或者是一间职工家属房,并且能够享受水电暖等诸多优惠福利。在申请这些事情时,她受到了酒厂办公室贾向南的刁难。贾向南说,现在厂里的家属房特别紧张,即使她可以申请,也要按照工作年限和工作职务、是否受到表彰奖励等进行集分排号,只有排在前面的,才能够分到一套免费的房子。

冷如秋其时并未注意到贾向南有点色迷迷的目光,只把他的话当成实话,因此那些日子她便有些忧郁。这些事情,她只是稍稍跟志信在信里提到一点,并不敢说得太详细,因为她父亲曾告诉她,志信出门在外,应该对他报喜不报忧,以免因为家务事情影响到他的工作。但是一连三四个月过去,房子的事情却始终未见踪影,倒是有几次和贾向南对面走过,他却高擎着不可一世的脑袋目光朝天,根本不瞧冷如秋一眼。

有一天,同在一个车间的女工孙莉莉平时跟冷如秋关系挺不错,有意提醒冷如秋道:“你不就想要一套房子吗?你不能光张着嘴说话,你得想办法处理一下关系,其实咱厂里只要结了婚的,现在几乎都能要到房子,你应该也可以的。”冷如秋被她一提醒,恍然大悟,但是她对于处理关系的路数挺陌生,赶紧问:“我需要给他买一点什么才好?吃的还是用的?倒是听说现在送礼时兴给当官的送电视送电风扇。”孙莉莉道:“那玩意儿也太贵了吧?一台黑白电视得四五百,一台彩电得两千多,一台金龙风扇也得要一百二十多呢!要不你给他买箱青岛啤酒,再不行买条石林烟,那个人现在在咱厂里权力不小,没办法,像这种事情厂长又不爱管。当然,你如果能直接找厂长安排肯定也没问题,但是后续还有水电维修等好多事情,你总不能哪样也找厂长吧?”

冷如秋心想也是,厂长我肯定不去找,听说那个人是大色鬼,全厂的人都知道,办公室那个当秘书的刘海燕就跟他有说不清的关系。说实话,冷如秋生怕自己也陷进厂长的圈套,平时在厂里遇见他都是躲着走。没有办法,还是走贾向南这条道路吧!只要他肯收礼,估计房子应该没问题。

当天晚下班之后,冷如秋特意骑自行车到东莱县城最大的东方市场买了一条石林烟。在那个年代,城区已经有很多小买部,但她听说那些小卖部里很多烟都是假烟,根本不敢买。她买了烟之后,特意用一张报纸包起来,放到自行车的前筐里,然后骑着自行车趁着夜色到贾向南家,顺着门缝往里一瞅,里面正有电灯光。她敲敲门,立刻就有脚步声出来开门,正是贾向南,他今天晚上居然没有在外面应酬。她松了一口气,赶紧把烟递给他,略带紧张地小声道:“贾主任,房子的事还需要您多操心,这是一点小心意,您千万别怪乎。”说完,见贾向南不接烟,只是愣怔着眼瞅她,连忙将烟杵在他怀里,扭头就走。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眼看要到秋初,贾向南依旧没有跟她提房子的事情。冷如秋现在真有些着急了,因为志信已经写信回来,说秋收后就要探家。他同时还提到,似乎到冷家庄居住不太方便,因此不行就到他的老家秦王庄居住。冷如秋心想,秦王庄离城里太远,如果他要回秦王庄居住,回来探家还有什么意义?她很想把已经在厂里申请房子的事情告诉志信,又怕他担心。他在部队里当兵,根本不懂社会上这些复杂的关系。

就在她心急上火之时,尚卫国意外又掺和进她的生活。

关于她和尚卫国之间的事情上,她的确很矛盾。她一度认为尚卫国算是一个能人,他现在还在厂里当着灌装车间的主任,在一些实质性的事情上他完全可以帮到她。可是,她现在已经嫁给志信,成为有夫之妇,他当年明明伤害过她,现在为什么又有求于他呢?

其时的尚卫国,已经跟他的新婚妻子有了孩子,但是他忽然对于妻子有些腻味了。他的妻子乍一看还算有点女人味道,看上去赏心悦目,但是她文化水平并不高,还特别善于在他面前表现得高冷,仿佛自己是这世界上的公主。尤其生了孩子后,她把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整个人便显得邋遢,和尚卫国交流得更少,哪里有冷如秋那种冷艳和精致?因此他偶然从贾向南那儿得知冷如秋跟单位要房子,便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她身上。

在酒厂工作多年,尚卫国对于人生也有些个人的了悟。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有多复杂?从出生到死亡,最多不八九十年,超过百岁的老人算是凤毛麟角。往少里说就有些可怜了,人之一生,意外可能随时发生,指不定哪一天忽然就没了,那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快活一天是一天。

那天下午下班后,他走出厂区大门,故意在工厂外面的小巷内等候冷如秋。冷如秋每天下班回冷家庄都要经过那条小巷。冷如秋远远骑着自行车过来,一眼发现尚卫国站在小巷口瞅她。她跟他足足有两年没有交流了吧?她立刻就心慌,看上去他似乎是在专门等候她,不知他是何目的?她一阵手脚忙乱,差点摔倒,尚卫国倒也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车后座,才不至于摔倒。

“你待干什么?”她有些着恼。要不是他,她这辈子也不可能感受到情感的大起大落吧?她从少女时代开始憧憬自己的人生和未来,所有能够想象到的都是人生喜剧,都是幸福的未来,何尝想过会被一个男人深深的伤害?哦!对于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她必须要小心提防。

“不干什么,我今天专门在这儿等你,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跟厂办要房子了?”尚卫国显得很平静,他其实是装出来的,他的内心肯定也有些波澜,毕竟站在他面前的冷如秋,也是他人生中第一个萌生过爱情萌芽的对象,但是来自于家庭的压力却让他抛弃了她。但事实证明,她在他心里的影子从未消失过。

他现在只用一句话就击中了她的要害。冷如秋吓了一跳,他怎会知道我跟办公室要房子了?他到底想干什么?是想看我的笑话吗?在那一瞬间,冷如秋的心灵忽然变得脆弱,心说,臭男人,当初干什么去了?现在又来装关心,现在大家都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再来献殷勤有用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她赌气说。她其实在心里却对自己说,在表面上她一定不能够示弱,至少不能让他看自己的笑话。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太需要有一套房子了,毕竟后面自己还要面对怀孕,到时候挺着大肚子上下班往冷家庄跑肯定不方便。

她想要躲开他,才要推着自行车绕过他,不想尚卫国抓住她的车后座不放,平静地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是想要纠缠你,我只想告诉你,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想要房子,先不要着急,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想办法。”

尚卫国表达完自己想要说的话,便松开手,直接朝着和冷如秋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的表现令冷如秋有些意外,又有些心酸。心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怀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还是后悔自己当年的错误,想要对我做出一些弥补?对了,她可是已经结婚,志信又不在家,还是不要招惹是非才好。

令冷如秋想不到的是,仅仅两天之后,她在酒库车间里接到办公室的内部电话,说让她到办公室去一趟。她立刻想到是尚卫国替她把事情给办妥了。她怀着复杂的心情朝办公室走去,一路上想,尚卫国是去找贾向南了?他们俩平时倒也经常在一块儿喝酒。对了,贾向南完全知道她和尚卫国的关系,他不会误会到她和尚卫国又有什么复杂的关系吧?那个贾向南,绝对是酒厂的第一“恶人毛”。

数分钟后,她到达酒厂办公室。贾向南一见她进来,眼神依旧有些迷离,但跟前些日子看她的目光略有不同,似乎还有一点点不屑。他起身从墙上摘下一个本子,在上面写了几行字,然后请她签字。冷如秋走到办公桌前,两眼早看清那是登记职工家属房的本子,贾向南现在把一栋两间的家属房分给了她。冷如秋内心稍稍激动,手都有一点哆嗦,赶紧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从贾向南手里接过一串钥匙。

“谢谢!”冷如秋努力在脸上挣出一丝笑意,向贾向南道。

“用不着谢我,这是有人替你考虑周到,冷如秋,你该请人家好好喝一顿,否则再有两年这房子也轮不到你。”贾向南的话基本就是阴阳怪气,冷如秋有心反驳他,却又怕他翻脸收回房子,只是微微点点头,赶紧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等到下班后,冷如秋立即前往刚刚分到手的房子。酒厂的家属房就在厂区东侧,是一个大院,朝南留了一个大门。一进大门,两侧分别盖了十多排平房,东面第一排都是三间一套的小院落,一共有六个院门,应该是酒厂中层以上干部的住房。西侧是两间一套,大约有十来个院门,所有房子和砖墙全都是红砖房。冷如秋在心里估算一下,整座大院里大概有一百五六十套房子。全酒厂不过三百来职工,几乎有一半都住在这座院子里。

冷如秋刚刚分到手的房子在最后一排的最里面一套,这里原先住着一个单身老职工,他在前几年就退休了,听说执意想回农村老家居住,把户口也迁回村里,单位便把房子给收回来。冷如秋用领到的钥匙打开院门上挂着的五星牌挂锁,心想,门锁肯定要换一把。一推开门,只见整座院子里全都是荒草,由院门到屋门倒有一道红砖铺就的甬路,下雨天不用踩着泥。冷如秋一看到满院的杂草心里就吃惊,这样的院子能住人吗?还有,最西边的院墙对面就是酒厂,那道砖墙并不高,不会从对面爬过人吧?冷如秋怀揣揪紧的心,一步一步由甬路走到屋门口,生怕踩到突然从草丛里窜出来的什么动物。万幸,她根本未看见任何小动物,只有几只“蹬达山”蚂蚱被她惊到飞起来,另外还有一只翅膀上长满黄黑花斑的蝴蝶也飞起来,围着她绕上一圈,拍拍翅膀飞走了。现在,院子里开始平静下来。

冷如秋心惊胆颤地打开两间房的正屋大门,门一推开,一股子陈旧发闷的气味瞬间冲上来,她赶紧用力闭住气,才要进屋,却见一只硕大的蜘蛛悬挂在房门之上,花色黑黄相间,其形诡异。她不由得发出“啊”地一声惊呼,想要逃离,两条腿却有点软,哪里走得动?正在此时,身后突然人影一闪,只见尚卫国一步闯到她前面,用一根树枝顺手将悬挂在半空中的“八卦阵”划破,花蜘蛛失去依托,迅疾地从冷如秋的脚背上跳过,又跳过门槛,一转眼,立刻消失不见了。

“你,刚才为什么不打死它?”冷如秋有些失望地质问尚卫国。在她心里,这只蜘蛛未来一定是个隐患。不料尚卫国只是笑笑,道:“不过是一只蜘蛛,再说它也是一只可爱的小生灵,且放它一马,将来说不定还能天天跟它作伴呢!”一句话,令冷如秋心里一哆嗦,嘴角微微抖动着道:“尚卫国,我相信你帮我找贾向南要房子了,但是我不会记你的情。你是你我是我,咱们俩早就没有瓜葛了,从今往后也是一样,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请你不要再找我,请你赶紧离开这儿,不要让别人看见,好不好?”

“呵,你还真是打算忌恨我一辈子?我跟你说,我也不用你记情,我也不是为了想要得到什么,但是你要清楚,只要你有难处,无论到什么时候我也会管。”

尚卫国说完,立刻昂首挺胸进了里屋。冷如秋想要反驳他,却找不出合适的词语,只得跟在他身后,嘴里继续喃喃着道:“我真是不想记你的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不该多此一举。”尚卫国回头望她一眼,想要再回她,一时无语,微微摇头,又往里间探望一眼,再四下里瞅瞅,道:“行,你的心思我都明白,要不是俺爸俺妈,估计咱俩也分不开。往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只管打个招呼就好。”说完,便将目光凝固道一道光芒,紧紧盯着冷如秋的眼睛。

冷如秋使劲低下头,只瞅着自己的脚尖道:“我什么时候也用不着你,现在咱们是走在两条道上,你要是敢惹出风声雨声,我就豁上这条命跟你玩到底,大不了咱们同归于尽,你信不信?”

尚卫国想不到她会说出如此重的话,稍稍愣了一下,心说,大概她能做得到,便点点头道:“冷如秋,真有你的,我这辈子谁也不服,就服你。要是真有那一天,就让我死在你手里好了。”说完,大步离去。

冷如秋闻听他的话,身体微微一颤,当场愣在那儿。这还是当年她曾经熟悉的尚卫国吗?他现在看上去挺讨厌,但是他的话里却又带着几分真诚。难道他现在后悔当年所做的事情了?可是,这世界上有后悔药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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