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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期收完花生之后，不出半个月，苞米也到了收获季节。这次窦桂芳又想让志礼把吕桂敏接过来帮几天工，但被志礼给拒绝了，任凭窦桂芳黑了脸说他不懂事，他也不听，宁肯自己请假回来收秋。
志礼家里的苞米收完后，腾出来的地很快完成翻耕，接下来就是准备种麦子了。
胶东近代农业史中，农民所耕种的土地每年都要进行一次深翻，深翻的第一目的是松土，第二是把那些杂草和害虫全部翻到泥土里，令它们自然腐化成肥料。庄稼只有在深松土地里才能自由扎根快速生长，贡献给农民丰收的果实。
但是，自古以来农民对于农耕翻地又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人们谈及低下落后的农业生产力，大多反映在对于土地的“耕种”上，那些哲学家或者社会学家们甚至将有关“耕种”技术的高低直接表述为“生产力”的高低。不说远古时代，只说在近现代，当地农民翻耕土地的技术其实只有两种，第一是四至六人共同合作，共同拉一挂加挂铁铧头的小木犁，一天甚至耕作不了一亩地。如果有一头牛，便可代替四至六人的合作，一天就可以耕作二至三亩地，因此牛完全可以代表农业生产力的一种进步。新中国成立初期，开始一步步进入社会主义建设阶段，从苏联老大哥那儿学到关于拖拉机的技术，对于农业生产力完全是一个质的提高。只可惜，新中国成立之初，包括工业在内的所有国民经济都十分落后，连钢材产量都上不去，导致对于拖拉机的生产和推广也一直上不去，长期制约着国内农业的发展。
在中国历史上，拖拉机尚未进入农村之前，耕牛可是一直作为农业生产的主力军地位而存在。包括志礼比较喜欢看古典名著，他就知道些，古代小说如四大名著中的《水浒传》等等，对于书中人物动辙大喊一声“来几斤熟牛肉”的豪放情景实在太过失实。历代朝庭和政府无论对于北方的黄牛还是南方的水牛，其对于牛在农业生产中的地位都无比重视，甚至把对于牛的保护上升到法律法规层面。民间曾传说有一个“包公审案”的故事，足以彰显宋朝时期对耕牛的重视程度。民间的“包公”即是北宋年间的名臣包拯，以清廉公正闻名于世。当年他在天长县任县令时，有一个叫刘全的农民来衙门报案，说一大清早他正要牵牛下地干活，不想发现牛圈里的耕牛被人割了牛舌头。牛被割掉舌头，意味着无法进食，肯定就会死掉。没有耕牛，那他以后的生计就成了大问题。于是他心急火燎地来衙门请包大人破案，务必严惩那个割牛舌头的人。
据说包公当时看过状子，思考一番，知道牛已经无法救治，便不动声色地告诉刘全，你赶紧回家把牛宰了卖肉，等卖了钱，我再帮你一些，你可以另外再买一头牛。刘全吓一跳，问，大人，这能行吗？包公微微一笑，道，我赦你无罪，你尽管杀牛卖肉好了。等刘全一走，包公马上派人贴出了一张禁杀耕牛的布告：为确保春耕，严禁私自宰杀耕牛。如有病牛，须请牛医诊治，诊治无效，报呈县衙，经查验后方可宰杀。有擅自杀牛者，一律严惩不贷，一命抵一命；凡举报杀牛者，官府赏钱三百贯。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一个乡民叫刘安，急匆匆前来举报刘全违犯法令，擅自宰杀耕牛。包拯见刘安得意洋洋的样子，二话不说，大喊一声，请衙役将他拿下。刘安大惊，大喊“冤枉”，等包公一审才知，正是他因为跟刘全日常发生了一些矛盾，便偷偷割了刘全家黄牛的舌头，只想着牛死后让刘全受到官府惩治，不想自己一门心思算计并主动举报，又落到包公手里。包公机智断牛舌案，百姓一齐夸他不但是个清官，还是个公正无私断案如神的好官。
自从改革开放之后进入20世纪80年代，这一现象开始得到改观。1978年，根据当时社会的发展，秦王庄第一次买上了属于自己的拖拉机，当时三个生产队各有一台，全部是“泰山牌”。1980年，秦王庄大队买上了第一辆“五零”拖拉机。当时有人发出疑问，生产队已经有小拖拉机了，为何还要买那一台大拖拉机？事实上，在村里还没有链轨车之时，12马力的小拖拉机耕地能力极其有限，它只能拉一挂小铁犁，上面只有两个很小的铁铧犁，并且作业时需要将油门踩得很深，令发动机一直处在怒吼状态，不用很长时间，小拖拉机就可能“累”得出现故障。因此新买的大“五零”拖拉机对于全村耕地作业起到了相当作用，并且它还具有大吨位运输的优势。但是，没有对比就没有发言权，相较于镇上拖拉机站的75马力大链轨车，“五零”拖拉机的耕地能力又属于“小孩过家家”系列了。
今年秋天，秦王庄在翻耕土地方面又一次实现了重大历史性突破，秦明广和大队长一起召开村委会商议，决定以大队的名义购买一台崭新的链轨车。说是叫链轨车，主要是村民看见它跑路一直行走在链条组成的轨道上，顾名思义。其实它的真实名字应该叫“东方红”拖拉机，足有75马力。75马力？那该有多大的劲头啊？当过生产队长的秦志茂当年经常外出参观学习，对于拖拉机和柴油机都是内行，自然主动对围观的村民和小孩子们现场进行科普。他激动地用双手比划着解说：“知道这个大铁牛有多厉害吧？前面挂上铁铲就是推土机，后面挂上四个大犁也能拉着在地里跑得飞快。咱村以前买的小拖拉机不才十二马力？第一次买回的大“五零”拖拉机那么大的身子拖着那么大一个四轮车斗，一次能拉五六吨粮食，虽然可以耕地，它身后驮着的铧犁就小多了。”
至于拖拉机手，非秦志明莫属，他当年曾在沽河镇拖拉机站开过这种链轨车，这次权当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
链轨车是雇了城里一个托盘车从县农机总公司给托回来的，当天由秦志明进行了发动检测之后，秦明广决定明天就开始犁地作业。
第二天上午，当秦志明开着尾部挂着大铁犁的链轨车轰鸣着行驶出村委大院，一直奔向远处的坡地，大街上站满了看光景的男女老少，大家瞧着秦志明眼神，几乎就是看一个凯旋归来的大英雄。秦志明的技术真是不错，秦王庄的街道并不宽阔，链轨车后面挂着的大铁犁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他楞是顺利地开出村子。
当链轨车驶入二里坡秦明广家的承包地时，有些村民一直跟着看热闹。也有不是为了看热闹的，村里已经出台规定，耕一亩地八块钱，不用当场交，只需在交完公粮之后钱款返回大队时扣下来就行。不管是谁家，只要想耕地，就必须得先排上号。为了帮秦志明安排路线，村里特意安排民兵连长秦志万跟车作业。
现在，链轨车正式开始作业了，只见秦志明脚下猛踏油门，熟练地拉动转向的手动杆，将链轨车对正地垄，然后一推小把杆，放下大犁，再挂上前进档并猛踩油门，链轨车一声轰鸣，车头正上方的烟囱用力喷吐出一股黑黑的浓烟，奋力向前冲去。在它的后方，那挂大铁犁深深划入泥土中，瞬间翻出清新无比的泥土……
秦志明开着链轨车耕地的情形，志信自然也看见了。现在的志信，尽管自去年开始就跟着秦绍山从事建筑工作，但他对自己从事这项工作已经开始有点厌烦。他能够在建筑队留下，只是因为这是目前唯一可以找到的工作。幸运的是，秦绍山像对待志礼一样对待自己，给他开和成年人相同的工资。真是可笑，他算是一个童工吗？包括建筑队里唯一的两个年轻女性于红霞和李美芝都说，秦志信，你为什么不上学了？你看上去并不笨，你要是一直上学，说不定能考上大学，那样就是国家干部，你现在跟着我们干太可惜了。
志信心说，这两个大嫚跟未来二嫂比起来一点也不好看。不过她们的优点还算有，就是对他挺照顾。大概任何小孩子都会引起别人的关心吧！
志信发现在秦绍山的建筑队里，有好几个都是提前退学的人。说白了，他们中的一些甚至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志信瞅着彭师傅一手攒着钢钻，一手拿着手锤在打石头，就想，难不成自己也会跟彭师傅一样干一辈子建筑？他隐隐感觉，这其实是窦桂芳的想法，她不就是想让他学个手艺吗？
在农村里，手艺人还是挺受尊重的。除本村跟着秦绍山从事建筑业的几名大工，包括村里的高木匠等等，谁家盖房子都会请过去，当瓦匠的做瓦匠活，当木匠的做木匠活。至于铁匠活，主要是做房梁等需要用到铁锔子，这是秦志家的专业。大包干之后和在生产队时有点不同，现在时兴包干，谁家要盖房子，只需把盖房的物料买回来，然后联系建筑队把活给包出去，等房子盖完，修主家里（盖房的主家）一般管一顿完工酒，大家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吃喝一顿，修主家有时还给每个人分一盒烟，多数时候都是“丰收”和“蓝金鹿”，偶尔会有条件好的分一盒“大前门”，都是岛城生产的，其中“大前门”最贵，一盒要三毛八分钱。志信跟志礼一样，同样喝不了多少酒，一般只喝一点脸就红了。至于分的烟，他也曾想给秦修国，秦修国说：“大家都有份，你就自己留着吧！嫰娘不也抽烟吗？”
志信想想也对，窦桂芳不但抽烟，她的烟瘾还不小呢！这些年来，志信黑夜里被尿给憋醒，迷迷登登中经常发现窦桂芳闷坐在炕头上抽烟，烟头上的一点火光通红。志信并不知道，志礼前几年也有这种发现。志信曾好奇地问窦桂芳：“娘，你抽那个东西干什么？”窦桂芳就有一点慌乱，回他道：“当年我跟嫩爹在东北煤矿上班时就学会了，冬北夜长天寒，大家一冬天多数猫在家里闲着，女人大多都会抽烟。后来从东北搬回来，烟瘾也没戒掉。”志信曾趁窦桂芳不在家，偷偷在家里学着她的样子卷了一根纸烟塞到嘴里，拿火柴点了烟来抽，哦！他只抽了一口就被呛到了，那种旱烟真是又辣又呛人。志信不知道，志礼当年和他做过同样的模仿。
志信在建筑队里干了有小半年，便产生了辞职的想法。他的确发现建筑的活又脏又累，并且风里来雨里去，这边干完就要换一个新的地点，从来没有个固定地方。如果按照窦桂芳的计划学会当大工，虽然挣的钱挺多，肯定要干一辈子建筑。他有心退出，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秋收结束之后，建筑队又开始外出揽活。春天和秋天总是农民建房的好时机。此时建筑队里忽然来了一个新的女工，叫刘招娣，原先是志信的小学同学，巧合的是，他们俩当年还是同一个班呢！哦，她上学时就比志信大两岁，现在才十七岁，应了“女大十八变”那句话，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样。就看看她现在的形象吧！她的身高能接近一米七，看上去比志信未来的二嫂要高一些。她的脸长得有点像《神秘的大佛》里的女演员刘晓庆，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她喜欢扎着两条大辫子，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比于红霞和李美芝都要粗实些。她来到建筑队，自然跟志信最熟。又因为她才参加进来，且还是个女的，秦绍山无法给她安排重体力活，于是她的工作和志信相仿，两个人的关系相当于搭档。幸亏二人在小学就认识，几乎无话不说。
招娣来到建筑队和志信搭挡不到三天，建筑队里便流行开志信和招娣的玩笑。于红霞先起的头，说：“志信你和招娣挺般配。”从学校退学直到现在，志信对于男女之事还不甚明了，听到这些话，心里意外“突突”直跳，脸上就有些热。一两天后，又有彭师傅看一眼招娣，也开招娣跟志信的玩笑：“志信，给你说个媳妇吧？我看招娣就挺合适。”志信瞅一眼招娣，脸上又开始发热，一定是有点儿羞红了。他偷偷瞅招娣的反应，招娣似乎也有些羞赧。心说，招娣可是上完小学五年级就不上了，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对象。
一时间，他又想起蔡小凤。这一两年里，蔡小凤越来越少跟他说话，倒是经常到秦大志家玩。她是看上秦大志了？去年冬天时下了一场大雪，建筑队已经停工放假，志信闲着无事，想要到志明家玩，一进门看见蔡小凤，才要搭话，蔡小凤立刻背转身回自己的房间，顺手拿一件黑呢子大氅穿上，扭头往外就走。志信傻愣一下，赶紧跟在后面，一直望见她到大志家的方向走去。志信便犹豫，自己去不去呢？要是不去，往后岂不是跟蔡小凤断了来往？要是现在到大志家去，倒可以和她待一会儿，可以多看她几眼。想不到，他刚到大志家，蔡小凤却又转身离开大志家，不知道是要回家还是找别人玩。志信心想，蔡小凤一定是不喜欢自己，她是在躲避自己。可是前年他和蔡小凤一起看孩子时，她对他挺好的啊？
又过几天，大家干完一阵子活坐在一块儿喝水休息时，大家已经习惯开志信和招娣的玩笑了，这个说：“志信，你到底看中招娣了没？看中了就请我们吃喜糖喝喜酒吧？”那一个说：“你不要不好意思，你要同意了，我就在中间当个媒人，到时候别忘了给我买个猪头割条裤子就行。”那个年代时兴到大集上割布找裁缝做裤子，所以称为“割裤子”。志信听了这种玩笑话，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有继续沉默。不过他倒是挺喜欢跟招娣在一块儿干活。他偶尔瞅一眼招娣，发现招娣对于他们的玩笑也不胜其烦。心说，她大概也不会同意他们的提议吧！大工秦修国比较含蓄，有一次坐在他身边，小声对他道：“我看你们俩真是挺合适，要不这个媒人我当了吧？”志信立刻涨红脸道：“她比我大几岁，俺俩真不合适。”秦修国笑道：“女的比男的大是好事，女大三抱金砖。再说了，男女结婚是早晚的事，你现在要是不找，恐怕以后她就不是你的了。”
志信心说，不找就不找，天底下并非只有她一个女孩吧？我认为还是蔡小凤更合适。
不过招娣的到来，令志信暂时把退出建筑队的心思给淡化了。对于建筑队的活，他已经稍稍习惯，这并非是一项无法坚持的工作。更难得的是，秦绍山居然给他买了一把砌砖用的筛子和一把小锛，说是让他在供泥供料及时的时候，可以学着上墙安几个砖。私下里秦志刚告诉他，这是秦绍山开始让他学徒了。没过多久，秦绍山又给他买了数根钢钎和一把锤子，那些长长的钢钎，被彭师傅烧红之后一根根截断，然后又敲打淬火成开石头用的钢钎，算是志信的专用工具。
自从村里买回来链轨车，又引起志信的关注。
秦志明对于链轨车的熟练操作，令志信特别羡慕。他真想成为像秦志明一样的拖拉机手，开着拖拉机驰骋在广阔的田野里，将一片片看似荒芜的土地翻耕成崭新的黄土地。但是，尽管他在秦明广面前表露过这种意思，秦明广却感觉他的年龄有点小，根本承担不了那种工作。秦明广只赏识他一点，就是志信对于报纸和《农民文摘》等刊物的喜爱。秦明广家离他家不远，他家里订着全村最丰富的报纸和杂志，这对于志信来说是一个特殊的便利。秦明广能够容纳志信在晚上或歇班时经常往他家里跑，实在是有他个人对于文化青年的理解。当年他就曾读高中时也挺喜欢杂志、报刊上的文学刊物，从中汲取了大量的社会知识，后来被推荐当上村党支部书记，很快显示出他对农村工作的优势。某种程度上，他不喜欢志信初中未毕业就退学，按照志信对于报纸刊物的热爱程度，他应该继续把书读下去，然后成为一名大学生，完全可以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
只可惜，当年的志信根本不懂这些。尽管他爱读书读报，却只是停留在浮浅的层面，喜欢看那些时事新闻，喜欢那些关于国际军事方面的报道。并且志信看过之后，还会在大志等许多年纪相仿的人面前解说。尤其他跟大志他们解读《水浒传》中的鲁智深，令大志对他崇拜有加，从此后居然给志信起个外号叫“鲁智深”，这个外号很快在同伴中间传开来。
大志也喜欢看书，只是看武侠小说，不太喜欢到外人面前摆龙门阵，这是他跟志信不同的地方。
志信的心思一直跟了链轨车整整一个秋天，直到秦志明将秦王庄秋收之后的土地全部翻耕完成，然后把链轨车开回村委大院停下。志信知道，自己与链轨车手无缘了。他现在唯一的计划，是等秋种结束之后继续回到建筑队里，毕竟秦绍山对自己还算照顾，并且现在队里还有一个招娣。
不过，招娣虽然长得挺好看，她可是比志信大两岁，要是让她当媳妇合适吗？志信依旧是一肚子怀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