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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前段时间，志仁和志明忽然意识到买大拖拉机是一个错误，因此急急忙忙四处联系，将大拖拉机卖出去，又买回一台“泰山牌”小拖拉机。
不得不承认小拖拉机的优点，它可以犁地，尽管没有链轨车和“五零”拖拉机力气大，还可以装上收割机割麦子，可以秋季播种，自然还兼有运输功能，把土肥运往地里，把收获的庄稼给拉回家，包括到公社粮管所去交公粮，样样都离不了它。它的最大优点是装卸比“五零”拖拉机方便，“五零”拖拉机车斗又长又宽，一次能拉五吨货，没有五六个人配合半天装不满车，而小拖拉机到地里拉庄稼却没有如此麻烦，只需两个人，一个负责把小拖拉机挂到一档并稍稍加一点油门，让它在地里照直自行，只是偶尔调整把控一下它的方向，驾驶员就能够腾出手来装车，另外一个人只需站在车斗里负责整理扔到车斗里的粮食或者秸杆，等到堆满车斗，就先运送到各家指定的场园里。
村里人都承认，志仁是一个好劳力。他和李明秀结婚之后，对于新生活充满了渴望。在书远出生之后，他更是浑身充满了责任感，对于母亲和两个弟弟无处不细心考虑。
李明秀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妇女，她对于家庭生活不免存有一点私心，而当时的社会，也正兴起大家庭分家的风气，村里好些年轻人跟父母都分开了，好些做老人的都说怕耽误小的过日子。实际上，有些老人也是顾虑儿女成家之后不分开，会导致产生很多家庭矛盾。两年前村里曾经放过一部《喜盈门》的电影，听说是本县文化馆一个作者写的，电影一经上映便在全国轰动。这部电影实实在在对胶东农村的家庭伦理产生了一定影响。
窦桂芳不愧是一个英明的母亲，她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她深知拖着志礼志信一起再跟志仁生活下去会产生一定矛盾，因此才下决心要求志仁帮助把原先属于志仁奶奶的三间行将倒塌的旧房子拆掉，进而盖起五间新草房，又迅速请大队长秦秀松和文书秦志宪上门帮助将家分开。
分家之后，志仁一门心思开始了新的生活。对于未来生活，志仁还是有些自己的想法，包括他从县建筑队辞职。在辞职之前，他也曾有过思想上的犹豫。他在建筑队里并非是砌砖铺瓦的建筑工人，而是一名技术工人，常年开着二十五马力的大拖拉机，这种动力的拖拉机车斗是四个轮子，载货重量介于十二马力和“五零”拖拉机之间。志仁能够得到这份工作，主要是他的勤奋和务实的工作态度，另外他在生产队时就是柴油机手。他的身材并不算高大，身上总是有着惊人的爆发力。他当年在挖胶莱河中的表现，不是引起老书记秦明堂的注意？当县建筑队向沽河公社要求找一名拖拉机手时，秦明堂第一个推荐的就是志仁。
有趣的是，秦志明的大哥正是上一任村支书秦志远。秦志明早些年本来入职在公社拖拉机站，他和志仁在生产队时的关系就挺不错。现在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大包干实行之后，志仁和志明会合起伙来一起参加“叫行”，一起买下大队的“五零”拖拉机准备新的创业。所以在未来许多年，志仁的创业史跟志明的创业史一直连在一起。
志明和秦玉莲结婚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孩，起名字叫素素，和志仁的孩子胖胖只差三个月。
一场干热风刮过之后，地里的麦子已经全部变成金黄色。胶东农民最为期待的麦收季节终于来到了。
那天一大清早，当志仁开着新买的拖拉机挂着小型收割机，一头冲进金黄的麦海，他完全陶醉了。有多少人能够理解眼前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这可是人们千百年来赖以生存的宝地呵。志礼用双手紧紧扶住方向盘，心情随着起伏的麦浪前进。伴随着柴油机清脆的轰鸣，眼看着一道道麦秸流水般倒向麦垄右侧。
志仁现在并非是收割自家的麦子，这几天好些村民早找上门排号，收一亩地麦子需要五块钱，一个大麦垄需要收割机跑一个来回，一整天可以收割五六十亩地，就是二百五六十块钱。不过，开拖拉机收麦子其实挺累，一个人坐在拖拉机上整整一个上午，腰杆被颠得受不了。幸亏志仁和志明可以互相替换，上午一个人，下午一个人。有些心急的怕天气不好，连晚上都排上号，非得叫他们连夜收割……
那几天里，志仁用收割机给别人收麦子，志礼和歇周末的志信却在蛤蟆湾自家的三亩地里用镰刀割麦子。整整一个上午，弟兄二人割一阵歇一阵，时间不长就累弯了腰，只得不停地歇息，总共割了半亩多麦子。志礼不停地捶着酸痛的后腰，抬头望着延伸两百米长的麦垄，心里暗暗感叹，怪不得农村的孩子人人都想脱离农田，想进城里当工人，就瞧一瞧，这种农活能够干一辈子吗？他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但是，路是他自己选择的，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面对着未来的人生在心里乱发感慨，志信嘴里却也不停地发着牢骚。志信说：“哥，咱大哥家有拖拉机，也不叫他帮着把麦子给推倒？”志礼白他一眼，说：“他现在跟咱分了家光顾着自己挣钱，能有空管咱们？”
志礼不知道，之前志仁已经跟他母亲窦桂芳说过，别人找上门排号很急，只能先帮别人割完，然后瞅空再帮他们把麦子割了。窦桂芳却也清楚，现在志仁的拖拉机并非是他自己的，只要用了就得有个说法，干脆让志礼和歇周末的志信自己动手用镰刀割。幸亏弟兄俩只割了一个上午，志仁开着拖拉机经过他们地块，干脆进地里把剩下的麦子全给推倒，然后又去别人家地里忙活。
用收割机割倒麦子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得先把倒地的麦子一一捆成捆，方便装车把麦子全部运到场园。原先生产队的场园也已经被分到各户，一家一小块，仅够堆放自家地里的麦子，或是晾晒打过的麦子。等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都会在长条板凳上绑一个倒齿钉耙，趁了夜晚在麦场里梳理一些麦秸，把麦穗用铡刀铡掉后，留着麦秸好更新屋顶用，另外家里蒸饽饽也要用一点儿。
再然后，就是用柴油机拉着脱粒机开始打麦场。因为刚刚实行大包干，全村的脱粒机和柴油机很少，一共才有五六台，已经全部叫行到各家各户，所以大家在打麦子时，只能提前上门跟有机器的人家说明并排号，全部是按小时计费。只要机器开动起来，必须有五六个人以上相互配合，至少有两三人往脱粒机里装麦秸，有一到两人从脱粒机下运走打下来的麦粒儿，还要有一到两人将打下来的净麦秸挑到场园一头堆成草垛。
志礼第一次正式接触打麦场，自从合伙种花生开始，以互助组的形式来做农活令他挺兴奋。他发现大集体劳动有不少好处，众多男女老少在一块儿，大家可以随意开谁的玩笑，包括在种花生时候，还有在打麦场上，不是可以经常见到二嫚？哦！现在的二嫚真是越来越受端详了，她依旧跟志礼有说有笑，一笑腮上有两个小酒窝。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偶尔看一眼志礼，志礼便心跳不止，心说，她到底对自己有没有意思？对了，似乎秦红娟的心思很深，在他面前永远都是一副平静如水的面孔，他永远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三夏大忙季节，能让全村农民脱一层皮，本来农民兄弟姊妹去年秋收结束后再忙完秋种，整整捂了一个冬天，却也把脸上胳膊上捂得白透些，只是一个春天加一个夏初，又把农民兄弟姊妹的肤色还原成健康的枣褐色。现在夏收和夏种都不知不觉过去，天气逐渐开始热起来，树上的知了不知从哪天开始，也从早到晚“吱吱”鸣个不停。
志仁在麦收之后，和媳妇李明秀迅速种上苞米并浇完苞米地，然后静等着出苗。志仁现在不敢闲着，毕竟他以前在城里上过班，每月都能拿到工资。他现在必须得加倍努力，好让自己的小家庭赶紧富裕起来。
农闲一开始，志仁就和志明商量，准备用小拖拉机拉沙子跑运输，从老现河河道处装运沙子，再运到沽河公社驻地，一车十二块钱，一天跑四趟，可以挣四十八块钱，但是要去除十二块钱左右的柴油成本，这样每天可以净挣三十六块左右。另外他们还打算等挣了钱就再买一台发电机，以准备秋天播种时浇地使用。当地每到秋天播种小麦时都要先浇透土地，但是这几年的地下水位好像下降了，用柴油机拉着离心泵抽水挺累，有时还抽不上水来。即使大家买了不少潜水泵，因为农用电一直不正常，因此秋播浇地已经成为大问题。
志仁和志明共同努力，很快就有了收获。志明最先买了全村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在公社上班的秦志涛家中有一台彩色电视机，但对外声称一直放在公社家属院里，一般人轻易看不到。志明买了电视，正巧赶上电视台播放刚刚从香港引进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志礼之前曾看过一本有关《霍元甲》的连环画，从此他认为霍元甲是中国的第一高手，没有人能够打得过他。
电视剧《霍元甲》开播之后，轰动了全村老少爷们，这使得刚买电视的志明感觉生活里平添了不少杂乱事。从志明和玉莲两个人的脾气来说，喜欢来看电视的都是左邻右舍，自己家有了电视，要是没人稀罕看一定感觉挺丢人。但时间一长，麻烦就来了，每天晚上不到天黑，四邻八舍的人就开始往志明家里报到。志仁两口子不必说，志昌也经常过来，包括秦修海、以及后屋的街坊二叔二婶等等，每天晚上都挤满屋子，炕上炕下全是。志明家的房子只是四间农村很普通的房子，里间很小，只有炕上炕下。来的人有交往亲近些的，就脱鞋上炕。有不太亲近的，就找板凳在炕下坐着。志明和玉莲以及素素一般先是坐在炕沿，后来玉莲和素素就被挤到炕里头几乎一动不能动。志明一直不敢上炕，他得经常招呼到家里看电视的老少爷们。陆续不断来人看电视，有时挤不进里屋，就只能站在房门口外观看。有一次，志昌因为看不到电视，干脆站上锅台，结果把锅台给踩蹋了。
带给志明和玉莲的麻烦远远不止这些。
《霍元甲》是挺好看，谁都怕漏了一集。那段时间农村用电也挺给力，因为是秋收之前的农闲，地里也不用浇水，供电所居然发了善心，每天晚上都供电。于是志明家天天爆满。更加令人头疼的是，即使每天晚上一集的《霍元甲》播放完了，大家也不肯散去，非得再看看其它节目，一直到夜里十一点多电视上打出“晚安”两个字，大家才算罢休。
自从志昌踩塌了锅台，玉莲再也忍无可忍，她本来是一个温娴善良的女人，性格上从来不飞扬跋扈，她只是通红着眼睛抹着眼泪对志明说：“我已经受够了，真不想再这样乱七八糟过下去了。志明我给你两条路，一条是咱以后晚上关门好不好？别再让他们上咱家来了。”志明问：“第二条路呢？玉莲说：“第二条路就是我走，我带素素回俺娘家住，往后我就想过几天清净日子，行不行？”志明说：“你要走了日子我一个人怎么过日子？要不还是选第一条路？”
不错，志明是爱玉莲的，在生产队里时他俩就开始自由恋爱，也算是秦王庄自由恋爱的典范。志明的母亲曾经很恼火他跟玉莲谈恋爱，因为玉莲家原先成分不好，她父亲当年曾被定为中农。但是爱情这种东西实在奇妙，在这世界上，只要两个人擦出爱情的火花，心中一定印上对方的影子，几乎就认定为对方是世界上的唯一，非他不嫁非我不娶。志明认定玉莲是个好人，便也坚决地把母亲的话当成耳旁风，两个人先是偷偷互赠订情信物，志明送给玉莲的是两斤米黄色毛线，希望她能自己织一件毛衣穿上，而玉莲送给他的是一双做工精美的手工鞋垫。那双鞋垫，志明一直不舍得垫到鞋里，直到结婚那天他才垫上。
志明再三考虑，还是有些不忍，只得又征求玉莲意见，说要不等《霍元甲》演完再考虑闭门谢客之事？幸亏那时节秋收已经开始，人们的心思开始放到秋收上。村民们先是将分到各家各户的场园锄掉杂草，再用牛拉的耘锄给锄松了，再泼上水，让土质稍湿润些，然后用人力拉着石磙来回碾压平整光滑，就成了秋收的场园。每到秋收时节，先是收成熟的花生，多数是用牛拉着铁犁把花生给犁松土壤，再用人工分拣出来铺到地上。等全部收完了，或者放到地里晒一两天，或者即刻装车运回场园。花生才收完，紧接着又得收苞米，这中间往往夹着要过一个中秋节。
这一年中秋节后第三天就是秋分，本地的谚语说，秋分种麦子。不过那一年秋天稍稍有点旱，种麦子必须要先浇地，恰恰那一年的电力特别紧张，公社变电所的电工从来不等到天黑就把农村照明电和动力电给拉闸切断了，到此时，志仁和志明购买的发电机就派上了用场。至于柴油，价格还不算高，大概三毛二左右，这些成本基本可以由浇地户来承担。
这几天因为开始秋收，到志明家来看电视的人少了许多。又因为停电，大家只得忍住不看。但是当志明和志仁一起拉着发电机晚上为村民发电浇地时，志明干脆把电视机拉到坡地里。他和志仁只管看护机器，谁家雇的机器，自然谁家照看在地里浇水，于是他们就有闲心在地头看电视。好些村民自家场园的活忙得差不多了，也跟着上坡地看电视。志礼其时也忙完自家场园里的活，也跟着去看了几晚上《霍元甲》。等到村里麦子种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集《霍元甲》未看，志明和志仁商议说，不如今天晚上到场园发电看完。那天晚上，他们专门用发电机发电，只带动一台黑白电视机，电视机前坐了有上百村民，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十二吋的小黑白电视屏，听着那首激荡人心的歌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看大侠霍元甲施展迷踪拳和日本人生死决斗，比看电影都过瘾。
《霍元甲》终于看完了，志明知道，自己也该兑现对玉莲的承诺了。
那天晚上，志明和玉莲一家子早早吃完饭，未等天黑下来，志明立刻就把门给插上了。
但是，志明和玉莲都感觉这门关的有点难受，因为未等天色完全黑下来，就有人开始敲门，一声一声不断，嘴里还叫着：“志明，玉莲，你们开开门，怎么把门关上了？”志明听到是志昌在喊叫，感觉脑子乱哄哄的，问玉莲：“怎么办？都是左邻右舍，不让他们进来感觉有点不得劲儿。”玉莲似乎铁定了心，板着脸道：“他们要进来，我就走，反正不能老是让他们挤在炕头上，三更半夜还捞不着睡觉。”志明说：“谁说不是呢？他们一来就看到那么晚，净耽误咱俩的事儿。”
玉莲闻听他的话，脸上稍稍红了一下，道：“你还想干什么？你感觉天天晚上侍候到他们那么晚挺好是吧？咱家还要备上茶叶开水，咱家成开茶馆的了？”志明的眼睛里闪了一下，稍有点色迷迷，看到玉莲挺严肃，又立刻收敛，道：“算了，还是听你的，要不先关一两天看看再说。”
于是，等收拾完饭桌，二人便上了炕，和素素一起坐在炕上看电视。耳听门外敲门声不断，似乎有人走到门口，好像推不开门，然后又失望地走了。志明对玉莲说：“行，你这招还管点用。”玉莲望望炕沿和炕下，目光略有些呆滞，道：“一下子不让他们进门，我咋感觉也有点不得劲呢？”志明闻听，连忙道：“要不咱还是把门开开吧？”玉莲说：“你要敢开，我立马就走。”志明说：“行行，你说了算，都听你的。”
整整一晚上，志明家只有一家三口在家看电视。现在正在上演电视剧《芳香的栀子花》，今天晚上二人突然变得寡然无趣。等电视剧演完了，素素也睡着了。坐在炕头上的两个人对望一眼，彼此之间突然产生了心灵感应，哦，因为电视买回来，他们二人每天晚上都要侍候左邻右舍到十一点多，偶尔产生一点兴趣，也被疲惫给冲淡了，每次都是潦草了事。今天晚上应该完全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了？
有感于此，志明立刻下炕关了电视，又赶紧上炕，玉莲早铺好床单，并特意洗了手脸。等她再次上炕，志明早迫不急待地将灯关上，耳鬓厮磨间，亲热开始加倍，未到一两分钟，志明颓然一泄如注，如稀泥般瘫下去。玉莲其时虽心态稍有不宁，其意正畅快，不想志明半途而废，令她惊异，问他：“你这是怎么地了？”
志明长嘘一口气，翻身仰躺在炕上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感觉挺累的，要不先睡吧……”
志明夫妇尽管每天晚上会提前关门谢客，但是只要听到志仁一家过来，也会放他们进屋。想不到，从他们提前关门的第五天开始，就有人开始从墙头爬进来，第一个爬进来的是志昌，然后是大柱，再然后，大家也就习惯爬墙头进院。
玉莲一见天黑之后家里来人又多起来，又给志明使脸色，志明无可奈何，一咬牙，干脆买一袋水泥拌了沙子抹到墙头上，再在上面插一些碎玻璃，意思阻止大家爬墙进院。当天晚上，他们家终于冷清下来，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安静地看电视。
不过等到要睡觉时，志明犹豫地搔着后脑勺道：“这样，这样不好吧！都是一个村的老少爷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玉莲愣怔一下，道：“要不，还是把玻璃拔了吧！”
志明闻听，兴奋地想要上前搂住她，却被玉莲一把推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