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沽河漫水坝的工程正式上马,各村各户都要推着小推车出水利工,秦王庄也不例外,志礼竟也成为建设大军的一员。
志礼是第一次参加如此巨大的劳动场面,因此在这些骚动的人群中显得有些兴奋。毋庸置疑,这次的工程规模是浩大的,任务也是艰巨异常。
自从到公社参加过建坝动员大会之后,秦明广不敢怠慢,他自昨天下午开始,一直坐在村大队部大喇叭前,连续广播了整整一个小时,首先从介绍公社会议精神开始,明确这次工程的政治意义,然后又从粮食生产的角度出发,详细分析了漫水桥建成之后,沽河公社每年可以引出多少水,可以浇灌多少亩良田,可以增收多少粮食,沽河公社数万亩土地,从此可以变成旱涝保丰收的肥沃良田。
秦明广在村里的威信挺不错。他那时才不过二十七岁,自上一任书记秦志远调任沽河公社副社长后,已经接任当了六年书记。说他人缘不错,生产队的妇女们最有发言权。当年秦明广刚刚高中毕业,先参加生产队劳动,因为身体孱弱,被编入妇女队工作。妇女们最喜欢和秦明广这样的青年打交道,她们偶尔一阵子精力也旺盛,便拿秦明广寻开心,大家一声号子,把已经满十八岁的秦明广给撂翻在地,几个三四十岁的妇女按住他的胳膊腿脚,立刻有人剥他的裤子,拿了地瓜蔓儿系到他胯下那个蔫不拉叽的小玩意儿上拽着玩,不知为什么,那个小玩意儿一见到阳光和若干妇女之后,立刻气势汹汹地暴胀,竟窜起有一拃多高,且高昂着一颗紫红色的头颅,吓得一众妇女落荒而逃……
过后,有几个妇女还担心,不知道如此玩法,是不是把他的家伙什给玩坏了?但是后来秦明广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似乎什么事情都没耽误。
秦明广在大喇叭里特别提到,这次各家各户劳力出水利工,一个工日顶一个半工日,这一点对全村村民很有诱惑,当时一个工日能抵得上四块钱,而从大包干开始,为解决村集体的生产劳动问题,公社便研究出用“义务工”“水利工”等方式,规定根据各村和公社的实际情况,每个劳动力每年必须出满几个工,如果出工不足,年底就得用现金找补。自然,如果出工多了,年终时也可以找补,每个工四块钱,跟建筑队里的大工挣得一样多,因此谁家不愿意出义务工或水利工呢?尤其这次大队还规定出一个工顶平常的一个半。
志礼一家子只有一个劳力,就是窦桂芳。志礼现在未满十八周岁,志信还在上学,他们二人并非是劳力。但志礼现在已经农中毕业,且娘的身体也不太好,经常腰痛,因此志礼听见广播后,对娘说,这次出水利工还是我去吧。窦桂芳心想,反正是按照劳力分配义务工,再说志礼刚毕业也需要些磨炼,让他去也行。便答应。
第二天一大早,志礼就推上小推车跟着村里集合起来的队伍向着大沽河出发了。
在路上时,志礼发现,秦修海也参加了出工,这种人能推得动小推车?另外参加出工劳动的并非只是男性,还有许多女人,单身女青年也有些,二嫚也参加了,秦玲儿也参加了,秦志江家的秦红娟也参加了。秦志江和他老婆都有病,弟弟也在上学,家中无其他劳力,只有拿着铁锨跟着队伍出工。志礼感觉秦红娟干这种活肯定挺累,不时偷偷地看她,偶尔也能发现她在偷偷地看自己,只要两个人目光一相对,她就迅速地耷拉下脸。哦,似乎她心里也有他呢。
在秦王庄的民工队伍中,比较招眼的是妇女主任吕金花的闺女秦玲儿,她的身材细高苗条,双眼皮儿显得眼睛又大又亮,但性格也较泼辣。志礼听娘和庄秀兰在一块儿拉家常呱时议论过,说秦玲儿除了喜欢唱柳腔戏,还敢和生产队的男青年摔跤,尤其喜欢跟秦志浩摔跤。秦志浩的父亲正是秦明堂,是秦王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只可惜已经于十五年前去世,村里对他一家子一直很照顾。其他参加劳动的女人多数是结过婚的,她们之间拉闲呱时,说话都带些荤味儿,经常议论谁家男人一夜能来几次,或者谁胸前吊着的那两个软乎乎的玩意儿能不能喂饱自家男人。这也是打生产队时传下来的习惯,那时电影并不经常放,又没收音机和电视,人们消遣精神生活的方式多数依靠互相说笑取乐。
志礼想,她敢跟我摔吗?只可惜她大我两三岁,要是和我同岁,或者比我小一两岁,我就主动向她挑战。可是,秦红娟为什么没那么泼辣呢?要是她提出来跟他摔跤该多好?
对于秦红娟出工劳动,志礼心里挺难过。他想,那么漂亮的大姑娘,看上去挺柔弱,其实不该跟着男劳力一起出工,她应该到后勤去,或者托人到公社里上班。但是他也明白到公社找工作并不容易,如果秦志远能帮上忙最好了。秦志远现在在公社里当社长,他和志礼的父亲当年关系也挺不错。秦志远还是秦志明的亲哥,另外两家子好像还扯着一点亲戚关系。志礼早就听他娘说过,秦志远的母亲是志礼父亲的大姑家的孩子,算起来和志礼的父亲是表兄妹。无论从哪一方面论辈分,志礼都应该叫秦志远为“哥”。自从秦志远到公社当副社长,志礼几乎没到过秦志远家,两家子就有点生分了,他倒是经常去秦志明家玩。
第一天清早,东方初升的太阳彤红似火,给大地带来一丝早春的暖意。今春的大沽河水低洼而平坦,在晨曦的照耀下平静而明亮。河道内淤积着数块冲积的滩涂,上面全是去秋枯黄的野草,却是水鸟的天堂,不时有野鸭和白鹭从中跃入水中,或一飞冲天。两岸河道内栽植的几十株柳树已绽出新枝,看上去一片嫩黄,透出一片春天的气息。尽管是枯水季,但这条胶东最大的季节河依然充满着生机。
不到八点时间,沽河公社四十六个村的劳力开始在大沽河汇入沽河镇的拐弯处堤坝上聚集。成千上万的劳力几乎人手一辆小推车,队伍中另外夹杂有几十部12马力的拖拉机,另有几十挂大车,那些驾车的枣红马和棕马、白马一见现场聚焦如此多的人,也显得兴奋异常,不时“嘘溜”着长叫,偶尔有公马碰见母马,还会激动地跳跃几下,想要耳鬓厮磨亲热一下。上百名民兵推着小推车上阵时,都携带了半自动步枪,全部把枪架到工地上,安排专人看管。当时民兵都配有这种枪,全社会对于枪支管制得并不严,民兵训练之余,甚至可以把步枪带回家中。
志礼去年到民兵连长秦志万家中玩耍时,见过这种步枪,可惜他不会打开保险,连枪栓也拉不动。不过秦志万说,等到下一年民兵训练一定让他参加。到时候不光是打枪,还要打“四零火箭筒”,那玩意儿是专门打坦克的。
八点整,各村书记和主任根据副总指挥秦志远的喊话,纷纷涌到设在堤坝之下的指挥部开始领受任务,无非是到附近距离一两里、三四里不等的取土点取土,顺便挖出一条引水的灌渠。而挖出来的泥土,则用来垫起横垮东西的便道。负责采石头的几个村从昨天就带着大车小推车上山了,明后天就会有大批护坡的石头采集回来。各村书记领受任务后,又跑回堤坝带领本村劳力跟着水利站的一名技术员到堤坝外规划的引水渠位置寻找自己的作业点。大家一齐推着小推车自觉地排队前行。上千辆小推车和数部大车、拖拉机似滚滚洪流,瞬间转移到沟渠方向,颇为壮观。去秋一年天气降雨比往年偏少,大沽河并未形成径流,这是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徐建东自然不想放过天赐良机。
志礼跟着本村的队伍到达引水渠的取土点后,目测从这儿到大沽河堤坝足有二里多路。要命的是,想要将小推车推进大沽河内筑坝处,必须得有足够力气将装满两偏篓泥土的小推车沿着新修的斜坡推上沽河大坝。在取土点上,秦明广已经将本村的劳动力进行大致分工,男青岛带小推车的主要参加推土,剩下年龄大些的老人和妇女则人手一把铁锨负责装车。号令已经下达,公社指挥部又用高音喇叭向全体劳力发出总动员,要求大家务必迅速行动,争先创优,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争取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
志礼将小推车推到取土点,目不转睛地瞅着二嫚和秦红娟夹在一群妇女中间,一齐往他的小推车上装土。数十张铁锨在半空中一齐舞动,每人只需三五锨就满了,集体劳动的效率真是奇高。但妇女们看志礼瘦弱的身体,稍稍给他留了面子,只把偏篓装平就了事。志礼发现,秦志浩推着小推车也喜欢跑到秦玲儿面前让她给装土,并且秦玲儿一般也只是给他装平筐了事。
在众多妇女们面前,尤其在二嫚和秦红娟面前,志礼显得还是挺有信心,他将小推车袢带挂到脖子上,往两个手心里吐一点唾沫,搓搓手,用力抬起两支车把,迈着并不稳实的步子,跟着滚滚车流向堤坝进发。两偏篓黄土,大概得有三百来斤吧!到今天为止,志礼才发现自己还算不上是真正的男子汉,因为生活的原因,他的身体略为显得偏瘦,看上去并不硬朗。
志礼只推出有一里来地就感觉到累了,开始大口大口喘气。他很想放下小推车歇一歇,但从取土点到堤坝只有一条三五步宽的土路,来来往往的车流正好排成两排,大家时不时还要给装满土的十二马力拖拉机让路,因此停在路边一定挡大家的路。无奈之下,他只得继续咬牙坚持着前进。
前面不远处就是堤坝。在到达堤坝之后,所有青年都弯下腰拱起背,两只手用力握住小推车的车把提前向堤坝上冲刺发力。志礼立刻想起当年大哥志仁讲过的他在挖掘胶莱河时的故事。
志仁是在十八岁时参加了挖胶莱河的工程,当时是两个人一辆小推车,一个负责推,一个负责往堤坝上拉,两个人可以不定时轮换推车。志仁虽然个子不高,身体却强壮,他曾经一个人推着小推车从河底拱到堤坝之上,但这样付出劳动肯定不持久。志仁当时的饭量也惊人,一顿饭最多能吃三斤馒头,外加一小磁盆白菜炖粉条。因为吃得多,终究引起本村在食堂做饭的秦明贵不满,他跟志仁打赌,说只要志仁将小推车装满土能一个人拱上去,往后的馒头开着他吃。志仁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口答应了,当年作证见的是秦明河。但是秦明贵的心思有点邪恶,他要求亲自给志仁装满小推车,小推车的偏篓里已经装满,还要再往上面拍几锨土,一直拍得结结实实高出偏篓一大截。
即使如此,当时志仁也毫不含糊,把袢带往脖子上一挂,两只手用力抓住小车把,胳膊上的肌肉都鼓起来,直推了小推车沿着胶莱河大坝上的斜坡道拱上去,眼看就要拱到坝顶,志仁却也累坏了,小车渐渐慢下来,几乎要挺不住。不错,秦明贵内心纯粹有折腾他的意思,他却偏偏好胜上当。他现在正在斜坡上,万一挺不住小推车往回一倒,恐怕就得出大事!幸亏当时被时任支部书记秦志远发现,及时制止了他并帮他将小推车拉上堤坝,否则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现在,志礼推着小推车的样子一定很像大哥当年的样子。他忽然想,这世界上,或是一个家庭里,每个人的命运是不是都相似?却也各有各的不同过程。是谁设计了命运的轨迹?看似不断向前,却也时时重复?不容他多想,身后已经有人在催促,一个粗大的嗓门接连喊道:“让一让让一让,怎么回事?前面的倒是快一点啊!”
他妈的,我当然想快。志礼在心里暗暗骂着。他学着其他民工的样子,在离堤坝还有三十来米时,加快脚步开始发力,想要借着冲刺的惯性冲上堤坝。但是他的力气显然还是小了些,经验也不足,只是三十来米的冲刺,已经令他全身力气消耗大半。再往上冲时,他的腿脚已经发软使不上力,只是冲到大半截就再也挪不动一步,幸亏秦志远就站在堤坝车道口视察,一眼瞅见他,赶紧上前一把拽住小推车,帮他将小推车拉上堤坝。
等小推车上去,志礼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心说,看来当年大哥真是厉害,我跟大哥差远了。只听秦志远冲着堤坝下的人流大喊:“秦明广,志礼身体有点跟不上,出了事咋办?赶紧给他调换个活!”
志礼推着小推车沿着新铺压成的土路走到土坝尽头,将泥土倒掉,推着空车才回头,见村书记秦明广一溜小跑过来,对他道:“有点不跟趟是吧?秦志远倒关心你哩。你把小推车放下,跟那些娘们一块儿给拖拉机装土去。”志礼点点头,快速地推着小推车跑了。
志礼再回到取土点时,便把小推车放下,他抬头看看那帮装土的妇女和上了年纪的男人,二嫚和秦红娟一齐在偷偷瞅他。志礼有点不好意思,心说,我是不是成老弱病残了?二嫚和秦红娟不会瞧不起我吧?但他深知自己的能力,即使心里不痛快,却也老老实实找到自己带来的铁锨加入到装土队伍行列中……
数千施工大军的战斗力的确很惊人,等到奋战至第二天,土质堤坝眼看延伸到中心河道。其时,党委的交通员突然骑车到工地上,对徐建东说,县委通过电话下了一个通知,让他下午到县里开会,说是明天上午还要开一个上午。徐建东匆匆找到秦志远,让他把控一下现场情况,有什么事情随机处置,如果有重大的事情就往县里打电话找他。然后,徐建东就和交通员一起骑车走了。
秦志远当年能从秦王庄村的支书被提拔为公社副社长,自然有较强的工作能力。他一边四处巡视并督促着施工,一边不时地向河对岸张望。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突然,从即东县方向跑过来四五个人,等到走近了,为首的却是对面东风公社的社长张大发。
张大发冲到秦志远面前,严厉地质问他:“秦社长,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大沽河并非是你们管辖,你们为什么私自修拦水坝?”
东莱县的沽河公社和即东县的东风公社分居河道两岸,平时互相并没有多少交际。但这几年防洪防涝工作挺重,秦志远跟张大发还是打过一两次交道。这次修堤坝,他早料到岛城自来水厂会阻拦,没想到出头的是东风公社的张大发。他却也不急不恼,只是眯着眼笑道:“张大发,你说话得讲道理,这大沽河我们管不着,我看你们也管不着吧?”张大发一听就着急,知道秦志远是在跟他搪塞,却笑眯眯道:“秦社长,俺们县委已经给俺下了死命令,叫俺们通知你们赶紧停工,要是你们一意孤行,我今天也算是先君子后小人,明人不说暗话。你们要是执意不听,所有后果由你们全部承担!”
张大发说完,带着他的人悻悻走了。高铁木站长瞅着远去的张大发,挺担心地对秦志远说:“秦社长,估计这个事他们不会罢休,恐怕会出大乱子,要不要跟徐书记汇报一下?”秦志远却也毫不在意,抿着嘴角微微笑道:“能出什么大事?最多他揣着豹子胆敢把咱的堤坝给扒了。不管他,他说他的,咱干咱的,听兔子叫还不耩豆子了?对了,你是指挥部办公室主任,晚上安排几个民兵一定值好班,防止他们进行破坏。”
说完,目光迅速射向那滚滚的人流车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