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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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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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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兄弟》》连载

第三十八章 战友情深

1987年11月12日上午,志信终于从胶东大沽河畔的这片黄土地上坚定地走出去。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也是他对于未来命运变革的一次尝试。他其实并不迷信,志春母亲的话可以完全不必在意。但是她所作的预测却给了他一种启示,穷则思变,如果这一条路行不通,他必须得寻找一条新生之路。

志信所去的地方是号称“中原第一古城”的老城,号称“七朝古都”。据说包公包二黑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座城市里。

志信和同乡战友乘火车到达古城的第一天,一下车就发现自己掉向了。其中原因,主要是前行的火车在上一个中转火车站倒挂掉头的缘故。志信跟着战友下车后列队走出火车站,心里暗暗庆幸,原来他是被分到城市里当兵,之前他还想着,有可能被分到大山沟,或者到遥远的雪域高原,或是有着一望无戈壁滩的边疆。

志信和同乡战友一起在火车站前列队,看到一个戴着红椽帽的像是军官模样的高个子迎上来,从送兵的武装部长手里接过来一摞档案袋,全部又放到地上,像洗扑克牌一样乱洗一气,算是把这一批新兵的命运给决定了。然后再收起来,按顺序开始念着:“大家听到名字,就跟着各连的班长统一乘车,然后到各个连队分别下车。一连的有贾不理、孙成德,二连的有秦志信、纪占刚、吴宝来,三连的有李臣军、张宝华……”听到名字的新兵都上前一步出列,立刻有几名老兵上前帮他们提着行李上车。志信在第二批名单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幸亏还有两个同乡,否则光是自己一定会很孤单。

老旧的解放牌汽车摇摇晃晃,拉着一车新兵穿过一段青砖垒成的旧城区,太阳依旧斜挂在北方的天空中,只是呈灰白色,并不明亮。志信目睹着这一切,心想,这座城市就是历史上盛名的七朝古都?当兵之前,他可是从《水浒传》《说岳全传》等许多小说上看到过这座城市的名字。有人说,当兵的地方是战士的第二故乡,现在它应该是他的第二故乡了。

汽车到达第一个营区,穿过岗哨把守的大门,将其中三个连队的新兵放下。志信以为自己也到了,二连的新兵班长却告诉他们,他们的营区到这儿还有一段距离。汽车继续启程,又摇晃着跑了有四五里路的样子,便到一座更大的军营。隐隐听新兵班长说,这儿是一座军部大院,在这座营区里的单位都是直属队。志信心想,在直属队里当兵难道又有什么优越感?他想不通。

终于到站了,这是一座具有苏式风格的旧楼房,一共有两层。听老兵班长说,这是当年仿苏式建筑建造的。志信和纪占刚、吴宝来互相对视一眼,一齐跳下车,他确信,未来几年他可能要呆在这儿了。

志信和纪占刚他们跟着新兵班长一起走进楼房走廊,然后转入一个宽敞的大房间。一进门,惊奇地看到有两名先到的新兵正在叠被子。又一回头,突然发现门后还贴墙笔直地站着一名新兵。志信愣了一下,心说,他难道是在接受体罚?他已经有思想准备,只要来当兵,一定有很多规矩和训练要求,他能够坚持下来?他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吗?在路上他已经听说,如果在新兵训练期间发现有不合格的兵,一定会退回到地方,他不会被退回去吧?

等他们按照接站的新兵班长分配到各自床上放下行李,新兵班长对他们说:“大家现在无事,先把各自的被子解开来叠好,大家一定要记住,要统一标准,要跟老兵学习,咱们叠被子可不是在家里,一定要像切出来的豆腐块。另外大家一会听见哨子响就赶紧出来集合吃饭……”

新兵班长说完,立刻离去。其时先到的新兵就朝着志信他们围过来,乱七八糟地问:“你们是那儿的?”“你们坐了多长时间火车……”志信听刚才站在门后的小个子说话口音还能听懂,其中一个胖子和一个挺瘦的兵说话就难懂,尤其他们俩之间的对话,简直就是外国人在对话,根本听不懂。许多天之后,志信才弄明白那几个战友是江苏连云港人,他们之间常用的一句话:“没特瓜式”,其真正的意思是“没有关系”。

志信第一次发现自己也要学说挺蹩脚且听起来很难听的普通话,只有这样,新战友们才能沟通的更加明白些。志信很快知道,胖子名叫陈家祥,是连云港人。瘦子叫周少伟,也是连云港人,他们住的地方离花果山很近。志信在心里暗暗感叹,原本都是从小说里听说过这些名字,想不到在当兵之后却实现了某种对应。

志信和家乡的数十名战友在到达部队的第一个星期天,便由新兵班长带着领略了这座城市内的大相国寺、龙亭公园、繁塔等著名景点,以及最为繁华的商业街:鼓楼和马道街。站在大相国寺大门口,他颇有几分亲切感,毕竟他在村子里曾经得到过“鲁智深”这个绰号。另外,他曾看过有关《水浒传》的连环画,对于鲁智深住在大相国寺内负责菜园子工作,并一怒之下倒拔垂杨柳的故事记忆深刻。他和其他一些战友一样,花了两块钱请大门外的照相师傅给照了一张像,约定下周来取。

他在进入大相国寺后,挺仔细地欣赏大铜钟和大雄宝殿内的佛像,以及一尊著名的千手千眼佛,并试图找到鲁智深当年倒拔垂杨柳的菜园子,但是最后一个愿望令他失望,在大相国寺内的最后一间禅房内,只摆放着一尊仿制的针灸铜像,根本没有什么菜园子。

志信到达部队后,先是给窦桂芳和大哥、大姐、二姐、二哥分别写了信,说是请他们放心,自己在部队挺好。然后,他又依照之前的记忆给吉祥写了一封信。时隔不久吉祥就回信了,很兴奋地对志信说,他现在是在一座县城里当兵,离古城并不太远,大概有二百公里左右。志信想,二百公里也是不短的距离,坐公交车大概得四个多小时吧!吉祥毕竟已经当过一年兵,特意嘱咐志信在部队一定好好干,尤其要练好专业,说不定还能转志愿兵和提干,到时候给家乡挣脸。志信想,你说的事情我也想呢,但我现在不是才当兵吗?

志信还想给蔡小凤写一封信,他依稀记着她家在老金厂的地址。但是蔡小凤能理会他吗?分明她在秦王庄时,她就开始冷淡他。他犹豫几天,还是忍不住,大着胆子给她写了一封问候的信,并装到信缝里发出去。这一封信如同泥牛入海,自发出去之后,再也无丝毫回音。

志信在部队的历练,自然是从一名新兵开始,从军人的齐步走、跑步走、正步走开始。所幸他进入的是一支专业性较强的连队,这支连队要求在训练新兵时绝对不能够从事与手腕有关的体能训练,所以他和新战友在新兵连的生活中只是从事了三大步和射击的训练。所谓的三大步,在士兵眼里是“齐步、正步和跑步”。可别小看这“三步”,在社会人们的眼里,除正步有些陌生外,谁不会齐步和跑步?偏偏这里面有极高的学问。当新兵们第一次被稀稀拉拉地带上操场,时任新兵排长苏尚荣命令四个新兵班长一起做示范,伴随着“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的口令,所有刚刚参军的新战士,立刻被四个人整齐协调的步伐给惊呆了:原来军人的“三大步”是如此的步调一致,且充满着英武之气。

新兵排的安徽籍排长苏尚荣说,这支连队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绝对不会打骂士兵。这一点倒出乎志信的意料,难道部队里还有打骂战士的人?若干年后,他在部队呆的时间长了,才了解到,各个部队的传统不尽相同。其他部队有些班长对于战士训练的确抓得很严,情急之下,一不小心真会“动手动脚”,说这个叫“打骂”其实算不上。

志信对于连队里的几个老兵印象深刻,一个是新兵班长张高兴,他是中原人,带新兵挺严格,却也挺关心战士。他经常一个人晚上在大操场练武,有一次志信晚上到操场玩,发现他正在练太极拳。志信一共跟着他学了两晚上太极拳,只学会四式,便再也无法投入。

新兵班训练结束后,志信等一帮新兵又被送到团报训连,学习摩尔斯电码的收报与发报,这是一个无线电通信兵的最基础训练。他们足足训练了有八个月,才逐个考试结业。参加完报务训练之后,他和同年战友又被分回到老连队的二排五台里,台长叫吴旺财,肚子里有点墨水,整个人显得文质彬彬。关键是,他曾在军区报纸上发过一篇诗歌,这就很了不起。二排四台的台长叫常泽文,对于文学也有一点爱好,他和吴旺财经常凑到一起交流对于文学的感受,这在当时的部队里,其实叫“吹一点文学的小牛”。现在苏尚荣已经回到一排当排长,二排的排长叫潘志坚,他轻易不苟言笑,却喜好足球,原来这个连队素来有喜爱踢足球的习惯,潘志坚算是其中的一号。苏尚荣担任新兵排长结束之后重新担任一排排长,算是足球队里的二号,时常和潘志坚所带领的二排踢一场比赛。

志信对于几名同年入伍的新战友也有着不错的印象,包括同乡周子山和陆向南,另外还有大个子纪占刚。志信很羡慕纪占刚,他是城市兵,因此能够从家里带青岛啤酒到部队,并且偷偷放在储藏室的行李箱内。张高兴当新兵班长时,有一天晚上把纪占刚给叫出去,志信感觉有些尿意想要尿尿,结果一出门,正碰上纪占刚从储藏室里拿了几罐啤酒,给了纪占刚两罐,自己留了一罐,然后二人出连队宿舍找地方喝酒去了。新兵业务训练之后再下到各电台,纪占刚被分到常泽文手下。有几次晚上九点钟熄灯之后,志信碰见纪占刚又到储藏室拿罐装啤酒,然后两个人分了喝。志信就想,纪占刚到底从家里带来多少啤酒?城市兵的家庭条件就是比农村兵好,城市兵处理关系也比农村兵灵活。

至于周子山和陆向南,志信感觉这二人跟他差不多一般笨,无非他俩出的错比志信还多些。在新兵队列训练时,这二人老是出错,走顺拐是经常的事情。包括新兵拉紧急集合,这两个人也经常打不起背包来,只好把背包抱着跑出营房集合。一直到后来新兵集训结束大家都到报务训练队训练,周子山和陆向南很快被淘汰,周子山直接回了老连队炊事班,陆向南后来则留在了报训连炊事班。

在志信当兵的那些年里,本县在炊事班干的人不少。要知道,在部队里,多数是军事训练不及格的人才会被分到炊事班工作。但是在炊事班里也会有另样的人生,比如周子山到第三年时就当上了炊事班长,管理着四五个炊事兵,并且很快入了党。其时志信也想入党,但是条件根本不够。后来志信当兵到第四年时想要入党,还得向周子山请教。周子山此时肯定是过来人,主动给他点拨一番,让他找谁找谁,令志信恍悟,噢,原来这里面还有一点点小学问。但是志信入党时并没有请客送礼,潘志坚还是比较欣赏他,替他说了不少话,然后指导员安排分别到猪圈、菜地分别实习了一个周,然后又到伙房实习了足足一个月。战斗的连队一般八大员,比如战斗员、通信员、炊事员、驾驶员、饲养员、文书兼军械员等等,志信在入党前陆续干过四大员,等到他转业时,八大员几乎全都干过,包括技术含量相对较高的卫生员,他也尝试过。他曾经给同在一个电台的一名河南籍的战士输液,那次战士从隔壁卫生所开回一大堆药,准备让卫生员给输上,恰巧卫生员有事不在家,志信在干文书兼军械员时,曾和连队的卫生员住在一个宿舍,经常替他给别人拿药,也见过卫生员给别人输水,便自告奋勇,依样画葫芦道:“我来给你输吧!”战士的手腕看上去挺粗壮,静脉血管也很突出。志信准备好输液器材,拿起输液针小心地平推进看上去粗大的血管,回血不怎么明显。再一推,似乎过了,只见扎针的地方瞬间鼓起一个大苞。志信吓了一跳,连忙退出针道:“还是等卫生员回来再说吧!”幸亏战士却也不当回事。

志信感觉他们同年入伍的战友都挺有特色,包括山东枣城的杨志强、江苏板桥乡的周少伟、陈家祥、景宝林,以及中原某县的蔡兴奎等。杨志强性格急躁,一旦遇上事情,好跟别的战友说:“不服单挑?”“要不就试试?”他为此还跟几名战友发生过冲突,但最终苏尚荣告诉他说:“你给我老实点,安安稳稳到退伍就行,不要惹事,否则我有办法治你。”到第三年后,杨志强即退伍,并且在退伍时还入了党。周少伟上过高中,入伍时带来一本《资本论》,那本厚厚的书,曾吓到不少战友,包括苏尚荣和潘志坚。但周少伟在部队三年同样无多少作为,三年服役期一满就退役了。景宝林却是一名围棋高手,据说还入了段位,是围棋三段,有他加入二连,着实带火了连队的围棋,几年时间涌现出数十名围棋爱好者,志信也是其中的一位。

至于陈家祥,则更多些生活的趣味。他身材魁梧动作麻利,似乎练过小武手,但心智好像比身体稍差一点。平时说话很直爽,从不拐弯抹角。志信最佩服陈家祥集攒的火柴盒上面的火花贴,据说这家伙跟好几家火柴厂都有联系,只要出了新火花贴,一定给他寄过来,因此集起厚厚三大本,足有三万多枚,陈家祥一直把三大本火花集放在连队教室属于他的课桌抽屉里,并用一把小挂锁锁上。有一天早上他到教室上课,意外发现小挂锁被撬开,放在抽屉里的三大本火花贴集全部不见了。陈家祥愤怒地飞起一脚,将一个单人凳子给踢飞,从此再也不集火花贴。

关于这一点,志信感觉挺遗憾,毕竟是在部队里,一个政治人生清明之所在,居然还会发生这种令人不齿的小事。事实上这种事情还是发生了,真不知道有这种小动作的人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陈家祥虽然人胖些,却会翻筋斗。在报训连时,所有战士支援地方建设参加马颊河河道加深疏通工程,那是志信在部队时唯一投入重体力劳动。他们挖河的条件极其简陋,只有铁锹、脸盆和雨衣。铁锹用来挖土,脸盆和雨衣用来运土。脸盆可以端着运送,雨衣则需要把袖子系在脖子上,两手扯着衣襟,待把土铲到雨衣里,再篼上河堤倒掉。

闲暇时,陈吉祥和河南籍的蔡兴奎一起比赛翻筋斗,结果蔡兴奎一个助跑顺利翻过去,他却一个倒栽葱插到泥土里,幸亏土质松软,待将脑袋从土里拔出来,灰头土脸的模样几成泥塑一尊,引得围观战友一齐哈哈大笑。

陈家祥身上还曾发生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跟着程兵杀完猪后吃了些猪身上的杂碎,其中有一件物事据说是猪身上一件挺关键的东西。程兵杀完猪先割下一些物事带到炊事班,炊事班长立刻生火炒肉,不消几分钟,肉就炒熟了,捞出来切碎装进一个盆里,上面撒一点盐旁边再放小半碗酱油,参加杀猪的几个人可以美美地享受一顿猪肉大餐。那一次不知道陈家祥是不是真多吃了挺关键的物事,回到连队教室后,情绪极度兴奋,先是踢了几个空中飞脚,又一脚把教室里的一个凳子踢飞。这件事被程兵知道了,哈哈大笑道:“那玩意儿不敢多吃的,多吃就要出事。”志信心里却疑惑,程兵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猪身上还有如此管用的物事?

程兵杀猪也是一桩笑话。那次程兵带着几个老兵去杀猪。程兵看样子杀猪一定是老手,他携带磨好的杀猪刀,领着志信和陈家祥几个身体还算魁梧的兵一起到猪圈,挑出一头最大的黑猪,硬把它给架起来放到一张桌子上,然后程兵一刀捅进去,再拔刀,只见猪血跳跃着流出来,不一时猪就没了动静。程兵示意志信和陈家祥他们放开猪,说是差不多了。大家一齐松手,不想那头已经被放血的猪突然睁开猪眼,身子一挺从桌子上跳下来,拔腿就跑。程兵吓得赶紧大喊:“抓住它,别让它跑了!”大家七手八脚将猪捉住,重新将它抬回到杀猪桌上,程兵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给猪下刀子,而是放下刀子先双手握住猪脚察看,嘴里还直嘟呐着:“不会是五爪猪吧?在我们家乡五爪猪杀不死的。”直到确信这头猪的四条腿上长得全是四个爪,这才又下刀放血,却也没放出多少。没过几分钟,猪已经完全不动弹。

在志信眼里,他当年能够被分到通信连真是挺幸运,而这帮同年战友亦很可爱有趣,比如陈家祥这家伙就是所有同年兵中公认最可爱的一个。这是他一生难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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