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日,沽河镇一年之中最后一个年集在下午时渐渐散去。
这几天,无论上午、下午,还是晚上,经常响起零散的鞭炮声。秦王庄的上空,几乎天天飘着袅袅炊烟,多数是蒸大馒头和煮猪头猪下货的,因此大街上时时飘着清新的馒头香气,以及煮猪下货飘散的肉香气息,由此也能反应出每个家庭生活的不同。现时代,因为大包干的施行,人们的生活水平逐渐拉开,贫富各有不同,但是有一点却是共同的,忙碌了一年的人们,终于可以停歇下来,不再为那些繁重的体力、脑力劳动所烦恼,现在每天从早到晚只是一味地忙吃的、喝的,以及准备迎客送客的礼品,哪怕是一包饼干,或者是自家地里收的一串大蒜、一串干红辣椒。
大年二十九那天早晨,志春早早从炕上爬起来,在家门口贴上对联。到大年三十清早,他又特别早一点起来跟其他村民一起在院门外放鞭炮接年,并把家中藏了一整年的写有列祖列宗名字的家堂轴子请出来挂在正北供桌上,这是一件过年时极讲究的事情。早在文革时期,本地挂家堂轴子祭祀被视为封建迷信而被禁止,许多人家的家堂轴子都被当成“四旧”给烧掉。但是自大包干开始,人们的思想逐渐放开,家堂轴子又逐渐恢复,现在几乎成为农民家中的必备。某种意义上说,这种习俗跟封建迷信应该挂上不上边,其实它就是村民的一种极普通的宗亲信仰,一种对于列祖列宗的追思崇敬,甚至它所承载的意义包括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孝亲”文化。其次,家堂轴子对于人类繁衍中的家谱谱系记载也有着积极意义,它在传承宗亲孝道的同时,能够起到团结宗亲家族,甚至团结整个民族的积极作用。
大年三十的上午十点之后,村里已经有人在开始上坟祭祖,这是中华民族千百年流传下来的风俗。本地的上坟祭祖还有另外一层含义,意思是把列祖列宗请回家中过年。这种行为听起来有点儿迷信,实际上倒像是过春节特有的一种民俗。
志春在上午时并未上坟,而是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左右。他家祖坟少,因此不用和其他家族一样组成团在四面坡地里乱转。
眼看着村里上坟祭祖的人们明显多了,一帮又一帮,挨着转遍坡地里的每一家祖坟,无非焚香烧纸,再各家放一挂鞭炮,上坟用的鞭炮也是特别买了个头最大的,一响一个炸火,震得大家一齐捂住耳朵。在坡地里散乱的坟茔上完之后,大家便直奔村东南的老茔,那儿有村里目前保留的唯一一块集体茔地。1971年之后,村里曾为破除迷信和不让死人占地,集中人力物力在老茔中间建了一栋骨灰堂,用于存放火化之后的所有亡人。但骨灰堂有一个弊端,时不时有些皮孩子处于好奇,偷偷撬门进去,将骨灰撒得到处都是。大包干之后,许多人家不敢再在骨灰堂里存放骨灰盒,又开始埋进地里,骨灰堂自然荒废了。
上坟祭祖的成员组合,基本都是不出五服(五代)的家族为单位。在这些团队里,人员构成自然有很大不同,以前是在村里的农民居多,现在的成分复杂了,有少数国家干部,还有正式工人、农民合同工、常年在外忙碌的商人,另外还有常年贩货赶集的小个体户等等。从大家燃放的鞭炮声中,也能辨别出经济势力的优劣。比如秦玲儿的大哥专门到柳兰镇上开了一个小锅炉配件厂,他回家上坟放的是当地西八里庄最大的鞭炮,一个足有擀面杖粗,二十头一个,一挂就要二十块钱。那种鞭炮,每响一个都能传出十里八里,几乎跟手榴弹爆炸的响头差不多。若干年后,这种鞭炮被彻底禁止生产,因为它的个头实在太大,被它炸伤的人不在少数。时光再延续,连制作鞭炮的作坊也被一一取缔。
上完坟祭完祖之后,大家就各自散回自己的家。其时所有上坟的人都几乎相信,坡地里的祖先应该也跟着回家了。因此大家在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门口横放一根棍子,意思是拴马桩,供列祖列宗回家后拴马之用。家中做晚饭便不再拉风箱,地也不能再扫,因为列祖列宗大多席地而坐,一动条帚恐怕将他们扫地出门。晚饭一般是吃饺子,多数人家还是以前的习惯,晚上的饺子和半夜里接财神的饺子略有不同,可以是肉馅,而半夜里接财神的饺子大多是素馅,这是自古传下来的,无非若干年前穷人根本吃不起肉馅饺子,只好拿豆腐渣或油条切碎拌上白菜做馅,拿平时舍不得吃的一点白面做皮箍起来,便是胶东人俗称的“箍渣”。现在,秦王庄的老人包接财神的饺子,依旧固执地按照老祖宗的传统。年轻一辈自己当家,已经不怎么遵守传统。他们中一些有头脑的人推断,说咱这儿过年接财神为啥要吃素馅饺子?不就是因为当年生活穷买不起肉包饺子吗?现在条件已经好了可以吃上肉了,为什么还要包素馅的饺子呢?
当天晚上,志春娘包的也是两种饺子。等到天黑了,志春就想出去走走,或者到有电视的人家看看节目,听说今年的春晚有名的演员挺多,志春心里早挂上心事。他仔细地想了想,村里现在有电视的并不多,秦明广家有大彩电,却不是谁都能去看的。一时想起住在不远处的电工秦志山家里也买了黑白电视,便上他家去看。一进秦志山家门,秦志山正偎在炕上和老婆一边吃瓜子,一边看电视,他们的孩子则在炕上玩一副扑克牌。一见秦志春进来,两人似乎愣了一下,对视一眼,连忙都坐起身,将瓜子盘推到他面前,请他吃瓜子。平时他们夫妻跟秦志山交往不多,今天是过年,眼见秦志山大咧咧过来,却也不好说什么。秦志山略略推让一下,先在炕下拿一个方凳坐下,跟着看了一会电视,不自觉抓了一把瓜子,突然发现秦志山正看他的手,微微一笑,慢慢把手里的瓜子吃了,顺便解释自己主要是听说今年的春晚好看,又找不着地方,只好来麻烦秦志山,秦志山点点头道:“反正我们也要看,大家伙一起看就是。”
于是,志春便吃着瓜子开始看电视,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果真好看,一开场就是歌曲大联唱《拜年歌》《请到天涯海角来》《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回娘家》《阿里山的姑娘》,每个节目都异常精彩,又接着看刘伟和冯巩说的相声《虎年谈虎》,正看到某著名演员演唱那首婉转动听的《望星空》,志春他娘就找上门来。大年夜谁家都不锁门,她自然能直接进屋。志山一看见她,以为也是来看电视的,连忙下炕招呼她坐下。志春他娘说:“志山你不用下来,我是来叫志春回家有事。”又回头看一眼电视,电视上的歌声果然动听,不由说了句:“这个大嫚唱的真好听。”志山和他媳妇闻听都笑了,一齐又看志春,志春到此时就坐不住了,估计是感觉他娘在这儿有些丢人现眼,连忙起身去了。志春他娘也毫不停留,赶紧跟志山说声:“你们看你们的,俺们先回家了。”连忙也走了。
在路上,志春才知道他娘是让他回家“扒媳妇”。当地乡俗,一些说不到媳妇的大龄青年,老人们一般都会教一个办法,就是在大年夜里端一个盘子,盘子里盛两小碗带汤的饺子和几张纸钱,另外加两支香和一张扒草用的草扒子,由心诚的青年端了盘子到大街上,按照灶台前新贴的灶王像所记喜神方位摆好,先是焚香烧纸,然后手握扒子左右各扒三下,嘴里还要随机念叨:“东一扒(音爬),西一扒,扒个媳妇回家扒(音巴)箍渣!”扒完就收摊,据说当年内一定会有媳妇上门。
志春回家后,自然也是按照她娘说的方法一步步完成程序。他本来不想这样,媳妇不上门一定有客观原因,无非因为生活的贫穷,再加上自己特殊的家庭。其实在村里的同龄人中,经过他勤劳的双手努力,已经算不上是最为贫穷者,那架电唱机不就是一个证明?那么,家中不招媒人的原因是在娘或者他大哥志官身上?如果是这样,他倒不后悔,毕竟他很清楚自己身上的责任,绝不会做那种没良心的男人。
志春明白这是他娘的一个心愿,倒不想违了她的心思。
志春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已经是夜里11点多。其时,离子夜之后迎财神的时间已经不远了。他心里虽还惦念着今天晚上的联欢会,却再无心到志山家里去。志山两口子都是好人,大年夜贸然呆在人家家里,好像总带一点厌恶。
接近夜里十二点钟时,密集的鞭炮声开始此起彼伏响起来,志春站在院子里,闻见夜空中飘过来熟悉的烟火气息,其中还夹杂着一点点各种煮饺子带来的气息,心里却也飘过一点点思绪,旧的一年终于过去,新的一年已经开始,他可是已经22岁,他的命运,在新的一年里能得到改变吗?
正月初—,一大清早村民就开始摸着黑拜年,满大家街是一帮帮的人,大家对面相逢,往往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辨别出大致身型,立刻互相喊几声:“过年好!”“过年好……”拜年基本是小辈给长辈拜,再就是平时有过交往的人互相借机见个面拉几句呱。志春本想睡个懒觉,但他娘的辈分在那儿,自然有人先上门,只得也早早起来,并且被他娘撵着外出拜年。此时,志仁、志礼和志信因为离他家近,早已经上他家来过了,志春连忙也到志礼家给窦桂芳拜年。
初一一整天,大家都是在欢乐的玩耍中度过的。自大包干开始,秦王庄却也有传统的玩耍项目,比如志春和志礼等数名年轻人经常凑在一起上小学打篮球,有时大家一号召,还共同到村后的二十里堡跟他们村的青年打比赛。其次就是打扑克的打“猴”的挺多,村里的二宝小小年龄学得一手好“猴”,手握三个骰子,基本想要啥点就是啥点,赢得小钱最多。大家忙碌一年,总是要把自己实实在在放松一些吧?这一天,往往那些管家较严的婆娘也会给男人放假,并且主动给他们一点钱,无论输赢,只准玩一天。过了今天,以后该咋的咋的。
初二之后,大家伙开始走亲戚,主要是小辈走大姑二姑以及一些远亲的比较多。到初三时,也有走其他亲戚的,但这一天基本是“法定”的“走丈人”日子,这一天也是嫁出去的姑娘最盼望的日子,同样也是孩子们最盼望的日子……
不知不觉,到了正月十五。
今年的正月十五,志春又在他家门口倡导玩起“转花灯笼”,这也是秦王庄一个最传统的节目,志春每年到过正月十五都筹备。“花灯笼”实际上是两个废旧的铁壳暖水瓶,里面无非从下往上装进柴草、木炭、煤块,以及砸碎的铁锅碎块。然后在做好的铁灯笼上再系一根铁丝,另一头拴到一根木桩上安装的轴承上。这种“花灯笼”玩的时候需要三四个手脚利索的年轻人,除了志春外,志礼也是每年的参与者。
等到正月十五晚上,村民吃完元宵后都跑到大街上看各家放的烟花。一直到大街上的烟花放得差不多了,志春一帮人便带着“花灯笼”出门上场,只在他家门前先用铁镐之类挖一个小洞,以便固定木桩,然后浇一点煤油在“花灯笼”上,拿火柴点着,先上去一两个青年慢慢摔起它转起来,眼瞅着一团火球越烧越旺。到此时,村里多数看烟花的人早已汇聚过来,团团将他们围住。只见“火灯笼”越转越旺,火光越来越明亮,转灯笼的人动作也渐渐加快。直到灯笼上的火苗熄了,只剩下通红的灯笼,精彩的高潮开始呈现,里面装着的铁锅碎片早被柴草、木炭和煤块层层加热到接近融化状态,不断被离心力摔出来,一直摔到看灯笼花的人们脚下,瞬间迸发出耀眼的火花,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那些通红的铁锅碎片杀伤力也是无穷,伴随力度的不同,它们摔出的距离也是不同,偶尔摔到谁的衣服上或鞋子上,往往就是一个小洞,因此伴随着摔灯笼花到达高潮,人们的尖叫呐喊也是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