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胶东秋收,和往年一样没有太多变化,大家依旧跟着节气上的习惯先是收花生,然后是收苞米。尽管前期来过台风,但只是对高秸的苞米产生了一些影响,对于花生基本没什么影响。而今年收花生又是赶在中秋节之前。
在志礼家正式收花生那天,他一大清早就骑上自行车去了吕家庄,早早把吕桂敏给接回来。只可惜,他接人回来之后,只能陪着她吃一碗窦桂芳做的面条,然后恋恋不舍地上班走了。
自从“验家”之后,志礼现在心理上对于吕桂敏已经有了进一步的认可,感觉命中注定她就是跟自己过一辈子的女人。一个人的命运到底是什么?好像真不是自己说了算吧?比如当年上学时,他也曾想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当高中遥不可及,他的目标又改变为当一名正式工人,为此曾翻找出父亲的工作证想要再次“闯关东”。只可惜,由于窦桂芳的极力反对,他连这一条也实现不了。幸亏窦桂芳潜意识里有一种培养儿子的本能,先是托人安排他进建筑队,后来又帮他选择到工厂工作。今天他本想专程请假在家陪吕桂敏干农活,但是这两天厂里接的订单挺多,车间主任不允许请假。他现在很珍惜这份工作,只能继续上班。
在接吕桂敏回来的路上,志礼就把请假的事情跟她说了,语气中稍稍带一点遗憾。吕桂敏倒是毫无意见,只是淡淡地道:“你上你的班,我这儿不用你管。”
志礼请不下假来,窦桂芳其实已经有安排,她让志信请两天假在家先帮着把花生给收了。志信这边的假好请,跟秦绍山打个招呼就行。
吃完早饭,窦桂芳就带着吕桂敏和志信一起去了位于第三节的承包地,他们家在那儿种了一亩半左右的花生。志信在上坡干活时,特意推了一辆小推车,把大镢、小镢等工具都放在棉条筐里,另外还捎了一暖瓶开水和一个搪瓷缸子。
到达坡地时,志信看到坡地里的花生已经黄了蔓子叶子,尚未完全枯干。窦桂芳从小车上拿起大镢,先把地头较硬的花生地给刨起来,然后吕桂敏手脚利索地跟上去,将花生一墩墩薅出来,抖干净上面的沙土,摆放成整齐的一行。
她们俩一起配合,志信插不上手,只好自己负责刨一行花生。他先用大镢刨了下地头,再往地里一直刨,刨一阵后,放下大镢,再抓住刚刚刨过的花生蔓稍稍用力,可以轻松地将它们拔出来,且不怎么掉果实。志信一个人忙起来,并不比娘和未来嫂子慢。后来慢慢进到地里,窦桂芳和吕桂敏都感觉先刨后收有点误工,便一人负责一趟花生,大家干的速度挺快。偶尔一阵,志信回头瞅瞅吕桂敏,见她尽管身材瘦俏,手脚却麻利,跟大嫂李明秀似乎不差上下。
上午的农活,中间一共歇了有三、四次,大约收了有半亩多。快到中午时,窦桂芳就跟吕桂敏打声招呼,自己先回家做饭。到此时,吕桂敏还想继续干一会儿,志信感觉她是第一次来干活,怕累着她,又不好意思看她,只好红着脸说句:“你先歇歇吧!”吕桂敏不知道是不是把他当成小孩子看,抿一把额头的刘海,微微笑了笑,道:“你也歇歇吧!”两个人便坐在花生蔓上休息一会儿。志信又偷眼瞄一眼未来的二嫂,感觉怎么看都好看,她的穿着打扮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农民。
中午的饭,窦桂芳特意炖了一锅芸豆加土豆,又用四个鸡蛋加韭菜炒了一盘菜。因为吕桂敏今天要来,她在昨天晚上特意蒸了一锅白面馒头,也算是挺丰盛了。
吕桂敏吃饭不多,只是吃了半个馒头就停下。这中间,窦桂芳不停地嚷着她多吃一点,嘴里还说:“往后这儿就是自己家了,你可不要把自己当外人,看你吃那么一点,像个家雀似的。”
任凭她再三央着,吕桂敏只是多掰一点点馒头吃完,然后说自己吃饱了。
吃完饭后,窦桂芳特意将她送到志礼住的房间让她休息一会儿。在中国上下,无论是机关干部、工人还是农民,都有歇晌的习惯,否则下午干工作干活时就没精神。土炕上早换了一床新席,上面铺好一床红白相间的线毯,旁边则放着一床崭新的被子,是前几天窦桂芳特意做的。志信只过去瞅了一眼就走了,他感觉窦桂芳对于未来的嫂子照顾得挺细心。他想,自己什么时候也会有一个媳妇,也让娘如此体贴照顾?
下午两点钟左右,窦桂芳带着吕桂敏和志信又去了坡地。不过,她只是把他们送到坡地就回到村里场院,她还要把场院给抓紧平整好,等到下午志礼下班后,得赶紧把花生给拉回来。
下午五点半左右,志礼急匆匆下班赶回来。他很快去大哥志仁家开了拖拉机赶到二里坡,一见到吕桂敏,上下打量好几眼,吕桂敏却也多瞅了他两眼。志信在一旁瞅见,心想,他曾看过一本小说,里面有一句话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指他俩现在这样吗?
一亩半左右的花生,只需两车就全部拉完了。拉完第二车时,窦桂芳又提前赶回家做饭,等到志礼和吕桂敏、志信他们卸完车都回到家,大家一起吃了顿晚饭。等收拾完饭桌,窦桂芳就说:“志信,您哥上了一天班,您二嫂也累了一天,让他们在家歇歇,一会咱俩上场院摔花生去。”当地所有收回来的花生,都需要人工抡起来将果子摔到棉条筐里,这种古老的办法已经用了上百年。志礼说:“我和小吕也去吧!”窦桂芳斩钉截铁道:“不用,小吕第一次上咱家干活,今天可把她给累着了。你们还是在家歇歇。”
说完,叫上志信就出门。窦桂芳在出院门时,特意用一根铁链加一把挂锁把院门从外面给锁上。志信有点奇怪,娘为什么不让二哥和未来二嫂一起去摔花生?还有,他们家的院门以前几乎从来不锁,窦桂芳为啥今天晚上要把院门给锁上?
今天晚上并没有月亮,只有场院中间的电线杆上挂着一盏汽灯发出微弱惨白的光,照耀着整座场院。有许多人家都在自家分到的场院里摔花生。志信一边用力摔着花生,一边在寻思:志礼和未来二嫂在家里干什么?两个人是在谈恋爱?或者,他们两个人还有可能打争上游的扑克?除此之外,他们不会再干别的事情吧?似乎听秦绍山说过,他的三兄弟秦绍林当年说了媳妇,只是叫女方到家过了一个七月七,后来没过两个月,女方就急着要结婚,等到结婚那天村民才知道,是女方到他家过节时怀上孩子了,结婚只是被迫的事情。难道今天晚上志礼和未来二嫂也会有这样的小故事……
志信和窦桂芳只摔了不到半个小时花生,忽然看见远处有一个苗条的女孩一溜小跑急匆匆快步走来,竟是吕桂敏!只见她喘着粗气来到窦桂芳面前,站定后,似乎略带些惊慌,稍稍用手抚自己的胸口。志信心里疑惑,她咋自己一个人上场院里?志礼咋不陪着她过来呢?
窦桂芳一看到她走得挺急,愣了一下,埋怨她:“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叫你在家歇歇吗?”
吕桂敏微微喘息着道:“婶,我在家干活习惯了,你们都干活我在家闲着不干不得劲儿……”
志信发现,窦桂芳的神态微微僵硬些,然后起身招呼她一起摔花生。
吕桂敏自己跑到场园后,三个人又摔了半个小时左右的花生,窦桂芳就让大家停下,然后一起回家。在家门口,志信惊异地发现,院门上的铁链子和挂锁还在,只是门栓被从旁边摘下来,难道未来二嫂是从他家“逃”出来的?
当窦桂芳默默无语地拿出钥匙打开院门时,志信同时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二哥和未来二嫂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吕桂敏坚持要去吕金花家休息,并解释说明天早上再过来。窦桂芳并未挽留她,亲自送她去了吕金花家。等她回来时,志信早累得跑到炕上睡着了,他一直跟娘睡一个炕。窦桂芳想要找志礼说句话,便站在志礼房间门口喊他,不想志礼沉闷地道:“娘你不用说了,我太困了,明天还要上班呢。”窦桂芳呆了一呆,再无话可说。
第二天一大早,吕桂敏果然又过来了,因为志礼上班挺早,她并未见着志礼。窦桂芳其时早做好了饭,她看到吕桂敏今天打扮得依旧干净利索,谦意地解释道:“志礼说厂子里这几天一直加班,需要赶紧上班,等晚上回来他就送你回去。”吕桂敏怔了怔,没有言语。
吕桂敏又干一天活。等到下午快六点时,志礼下班回来,果然骑着大金鹿自行车将她送回了吕家庄。
等他从吕家庄回来,趁志信在场院还未回家。窦桂芳就盘问他:“你们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志礼铁青着脸道:“娘,我感觉跟她不合适,要不就把亲退了吧?”
“退了?你说的容易?这次可是花了一千多块呢!够咱们家忙活好几年的,你到底想干什么?能不能过点日子啊?”窦桂芳现在感觉心有点慌,内心里,她早把摔花生那天晚上家里发生的一切给推理了好几遍。她同时也在埋怨自己,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着急了?不错,像吕桂敏这样的媳妇也算是百里挑一了,要是志礼的事情解决了,以后只剩志信,她的心事也就没那么大了。
“娘,反正,我觉得不合适。要不,就过些日子再说。”
志礼闷头闷脑扔下这句话,又回到炕上躺下,连晚上的饭他也没吃。后来志信回家吃饭,窦桂芳示意志信喊志礼下炕吃饭,他根本不听。志信只好把饭端到他房间里,到第二天早上志信过去一趟,发现他根本一筷子未动。
志礼和吕桂敏之间意外发生的矛盾,令窦桂芳始料未及。在窦桂芳眼里,他们俩其实挺般配,包括在吕金花和村里街坊眼中,他们俩确实也般配。但是自1985年的秋收之后,更确切地说,是自志信和窦桂芳摔花生的那天晚上开始,似乎志礼和吕桂敏的感情开始产生裂痕。这种裂痕,很大程度是因为志礼。不错,在收花生的那天晚上,窦桂芳不让他们去场院摔花生,并将他们锁在家里,的确是有一些隐晦的目的。但是最终的结果却是窦桂芳未曾想到的。
最近一段日子,吕金花亦曾上门来找窦桂芳拉呱,询问两个孩子的进展。窦桂芳在她面前也不敢多说,生怕未来真有变化,只是笑道:“两个人还好吧!总之都有点害羞,敢情以后接触多些就好了。”
但是,自从收花生之后,志礼再未去吕桂敏家,志信也再未见过二哥跟未来二嫂走到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