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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了腊月初八，当地春节的年味又开始出现。胶东地区多年之前就流传一个童谣：“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买肉……”
离大年春节越来越近，志信自然也得为过年忙活。这期间，他又回了一趟秦王庄，那儿是生他养他的故土，每逢过大年，他总是得回去看看。
他这次回去见到了志仁和书远，另外见到很久未曾见面的辛娜娜。辛娜娜的肚子又挺起来了，她现在已经怀了二胎？
志信意外见到她时，心情挺复杂。心说，她和书远的心真是够大，背负那么多的债务，居然一点也不耽误生孩子。包括在数十天前，当书远被恶人绑架之后，要不是志信赶紧出主意想办法，估计书远真有可能被那些人意外伤害到，如果出现这样的结果，估计大哥志仁的整个人生将完全被摧垮。幸亏金所长和李所长那天晚上请示市局后，市公安局又调动刑警队负责现场抓捕，并由两个派出所联动支援。市局还向岛城市局打报告，请求采取特殊的侦察手段，在相关区域布下天罗地网，不但成功抓到三个实施绑架和敲诈的嫌疑犯，还顺利地把书远给解救出来。
那天夜里十一点左右，当书远在沽河镇派出所做完笔录后，才一出门，却碰到李所长和金所长正站在派出所院内跟志仁和志信说话。李所长一见书远挺狼狈的样子，微微摇头，既是说给志信听，又分明说给书远听：“过日子怎么能这样子呢？现在贷款平台真是有点乱，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一旦出事，你们日子不好过，他们现在也跟着倒霉。以后还是注意点吧，多打点过日子的好谱，老是想着一夜暴富怎么行呢？”
志仁见书远无动于衷，连忙替他点头示意并回答：“李所长所言极是，都是我管教不严，不光拖累家人，还给你们惹那么大麻烦，对不起对不起。”
其时，金所长却也插一句话，既是给老秦听，也是给书远听：“老秦，你倒用不着替他遮挡。他早不是小孩子了吧？得把该担的责任都担起来。幸亏今晚没出啥事，要是真出了事，你们家这辈子的麻烦真大了。万一再影响到下一代咋办？以后一定得吸取教训。”
志仁和志信连连点头。志信看一眼书远，书远的脸上还是毫无表情，但他现在微微低了低头。
书远被志仁接到志信的桑塔纳车里。上车后，志仁气愤地真想抽书远一个大耳光，并想臭骂他一顿。但他的的目光与书远失落的目光相遇时，嘴唇微微哆嗦一下，竟又舍不得骂他，只是哽咽着道：“从今往后，你和小辛都收收心吧！一定听您三叔的，包括听李所长和金所长的，要不是他们……今天下晚你要是出了事，我和您妈都不用活了……”
只是最后这一句话，令志信的心里瞬间涌过一阵酸楚。志信抬头想从反光镜里瞅瞅书远的表情，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听书远轻微地“嗯”了一声。
这件事情发生后，志信还担心一个人，就是辛娜娜。某种程度上，她在这件绑架案中应该扮演了一定的角色，她现在能够知道自己所犯的错误吗？
他这次过大年回来，意外遇见辛娜娜，只在一瞬间，志信能够感觉到辛娜娜的眼睛中略含有一丝丝羞愧。心想，都是一家人，倒也无法责怪她，她只要有这一点悔意就足够了。人活一辈子，哪能不犯一点错误？不管犯什么样的错误，一定不能够沉沦，还是要振作起来开始新的人生。
志信那天下午和志仁、志礼他们上完坟后，又和书远攀谈一阵，发现书远的心态比以前有所成熟。他现在已经明白自己这一两年里所付出的代价。这种代价极其沉重，几乎将志仁近三十多年的奋斗结果全部摧毁。现在，志仁的身体越来越差，几乎要失去劳动的能力，恐怕需要书远继承父亲的接力棒。但是那些巨额的债务，到底要奋斗多少年才能够偿还呢？不管未来怎样，只要他能够踏踏实实从头开始，寻找一条新的人生之路，倒也可以。
书远那天告诉志信，等过完年之后，他就不再外出打工了，村里原先的养殖户秦修山在养了近十年的猪之后，嫌不挣钱，决定到县城刚成立的贸易城租个摊位做生意，他已经对外扬出风，说家里的猪棚想要转让出去，只要五万块就成。或者租他的，一年要一万块钱租赁费。书远说他和辛娜娜已经商量过，务必把猪棚给接过来。
志信提醒书远道：“从整个社会来看，这几年养猪一直不景气，每头猪的利润只有两百多块，你感觉能行？”书远语气肯定地道：“应该差不多吧，凡事都有个高峰低谷，猪价都低迷有十来年了，我不相信会一直低下去。另外我还找过吉祥哥，他说养猪跟这几年种菜差不多，就像沽河镇种的蔬菜，三年两年不挣钱，忽然有一年挣钱，一下子就能挣很多。他还说，从前几年看，养猪的行情已经够差了，所谓物极必反，未来一年两年也有可能到好时候了。正好家里去年秋天收的粮食还没卖，大概能卖个两万多块，我再想办法借一借就够了。”
志信心想，书远这个谱打的倒是有点意思，从他们欠下的债务来说，光靠上班替别人打工还真是不行。如果他能沉下心来养猪，想必能打个翻身仗。于是痛快地道：“既然你想干就干吧，我这儿有两万块不急着用，你可以先拿去用。”书远和辛娜娜听了，都有些感动。
书远和辛娜娜的事情就此算是告一段落。但是志礼和曲常有之间的公案尚未理清。
第二年春天，当春风重新吹遍胶东大地，田野和河流、池塘被嫩绿的垂柳、金黄的迎春花、粉红鲜艳的桃花给包围起来，志礼又准备外出打工了。本来书清已经劝他不再外出，希望他能够歇一歇。书清跟志礼说，他只需要跟于芳芳一块儿出去就行。但是志礼不同意，他对书清和秦红娟说：“要不这样，我今年就干最后一年吧！等过了今年，我就再也不干了。”这句话，他已经说过多少年了？连他自己心里也不敢肯定，等到这一年干完后，再到明年春天，他还会不会继续外出当农民工。
在外出务工之前，志礼偶尔想起曲常有，这块心事也已经压了他好几年，心里一直沉淀淀的。他稍稍犹豫之后，决定给曲常有打一个电话。出乎意料，这一次曲常有竟痛快地接电话了，他在电话里有些愧疚地道：“老秦，对不起啊，这几年我真是对不住你。我对你这样，你上次还你给俺娘买东西，我真是感觉对不住你。你现在有没有空，要不咱俩就见个面？我跟你说，我现在还是没有钱，一时半晌也挣不出那么多钱还你，你愿意见就见，不愿意见就算了。”
志礼现在好不容易跟他联系上，自然抱着务必要见他的态度，斩钉截铁地道：“行，咱今天上午就见个面，我到哪里找你？……”
那天上午，志礼和书清一同去了东莱市郊一个很普通的小院，是曲常有租的。志礼和书清见到曲常有时，都大吃一惊，只是三两年光景，曲常有整整瘦了一大圈，连腰都驼下来，枯黄的脸上多了许多褶皱。志礼把带来的纸和笔交给他，要他务必重新写一个借条，曲常有按着他的要求哆嗦着手重新写了，又交给志礼，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志礼接过借条小心地装好，又将原先保存的已经烂了边角的欠条还给他，抬头看看四周，诧异地问道：“你不是找了个媳妇吗？人呢？”曲常有垂头丧气道：“走了，像我这种不过日子的人，还得罪了一大堆人，现在还有一身病，谁愿意跟我遭罪？”志礼并没有问他得了什么病，万一他再撒谎呢？他只是略带遗憾地再瞅他一眼，然后微微摇头，和书清一起走了。
现在，秦氏三兄弟的困境，似乎一件件都在消失，只有志信还在受到感情的困扰。
当年自从当兵之后，志信本来以为自己对于生活一直挺有原则，直到他活到快四十岁之后意外遇到余乐乐。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跟余乐乐之间出现复杂的感情纠葛？似乎这里面的成分挺杂，但是归根结底是他对于人生的把握失去分寸。从另一角度考虑，这会是他的命吗？也不完全是，这世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有其偶然性和必然性，人和人的感情不外如此。
那天当冷如秋找到镇党委领导反映过他们的家庭矛盾之后，志信已经下定决心想要跟冷如秋了断，不管领导会施加怎样的压力。但是当天晚上，他突然接到余乐乐用手机发来的一条短信：“果然不错，我终于看到了我不想要的结局。其实也挺好，幸亏我没有把一切宝都押在你身上，事实证明，你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所以，请你不要再跟她提离婚之事，因为我已经永远不想再跟你结婚了。时间是一块磨刀石，它会帮助我们消磨掉过去的一切。也请你不要担心我什么，之前我告诉你的事情都是假的。第一次欺骗你感觉有点不好意思，这几天让你一直担惊受怕，对不起！”
余乐乐发的这条短信有几个意思？难道学校的领导也找她谈话了？或者，孩子的事她真是在骗我？她只是为了想跟我结婚？不可能，她那天晚上的谈吐言行，一切的一切都不像是骗人的样子。那么，她为什么那么快就放弃了？现在孩子还在吗？她不会把孩子给打掉吧？万一她做出如此决定，想一想都感觉后怕。
志信想到这儿，立即打电话给她，她却不接。再打时，手机已经关机。
第二天早晨，志信早早赶到中学大门附近，想要看看余乐乐是否上班。一直到上课铃响起，并未发现她的身影。他无法找其他老师询问她的去向。一时想到，不如直接到她的老家问一问？又怕一旦遇到她的家人无法解释清楚。
从再也联系不到余乐乐开始，他坚持每天早晨到学校门口转一圈，一直转到春节之前放寒假，后来大年过完，学校寒假结束，老师和学生纷纷返校，再未见到余乐乐的身影。
这一年的春节，志信和冷如秋带着书霖仍然一起走亲戚。在外人眼里，他们一家人看上去挺幸福，似乎根本就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书霖在这一学期的学习成绩有所提高，老师说，她在这一学期特别努力，她说在寒假考试上一定要给爸爸妈妈带回一个好成绩，让他们过一个快乐的春节。
阳春三月，已经到春暖花开时。一天，志信偶尔和同事们一起喝酒聊天，听他们议论说，中学的余乐乐老师到贵州某县支教了，是她自己报的名，说是一年之后才能回来。
志信吓了一跳，立即借口去洗手间洗手，却又闪身出了饭店，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给余乐乐打了一个电话，只听里面传来一个柔绵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志信略带失望地抬头，只见院子里的两株桃树花开正妍，那种绚丽的色彩和争春的娇艳，曾经迷倒过“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唐伯虎，东晋时期的陶渊明，还有唐朝的崔护，宋代的黄庭坚，等等。一晃时光悠悠千载，俱往矣，现在人类已经进入到一个崭新的时代。在桃树的上空，是碧蓝的天空和几大朵洁白的云朵，有一架看上去挺大的客机正奋力向西南方向飞去……
哦，春天又要回来了，在新的一年里，所有人的心思又将开始放飞，因为这世界的确很大，世界也很精彩……
谨以此篇，献给所有在黄土地里出生、长大并奋斗过的人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