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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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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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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兄弟》》连载

第一十七章

第十七章

这些日子里,志礼一直在建筑队上班,依旧东奔西走。他现在已经干了大半年,尽管一直当小工,也曾拿着筛子跟着大工学着砌几块砖,还拿起抹灰的抹子往砖墙上抹泥,还给当石匠的彭师傅拉火看他烧钢钎淬火。钢钎是用来开石头的,把从山上拉过来的大块石头分解成无数小块,以方便砌房子的基础。这几年当地开始流行用石头砌房屋的基础盖民房,因为石头坚实耐潮,当地雨水挺多,用砖砌的屋墙,水可以顺着红砖浸润到半米以上,天长日久,红砖容易粉化破碎。

志礼感觉彭师傅是建筑队里最厉害的大工,因为开石头本身就是一个技术活。彭师傅年纪在五十岁上下,中等个头,一张常年因被煤火熏烤而成的黑脸,一张嘴牙齿却很白。他的胳膊粗壮有力,双手都是粗大的骨节,只是左手的一根小拇指短了一小截,令志礼怀疑他当年是不是打钢钎误把自己的手指给砸没了。不过即使如此,他仍然是建筑队里最好的石匠,用长长的钢钎顺着石头纹路三下五下打出合适的石眼,然后再插上短钢钎,抡起大锤,猛力一锤下去,多数石头应声分成两半。

彭师傅经历丰富,坐在火炉旁给钢钎淬火时,爱给志礼说些建筑行业里的人文故事。比如“崔家礼府烀饼子”“大彭格庄踩杌子”之类的故事,前面一个故事是说崔家礼府有一户人家,公公坐在锅灶前拉火,儿媳妇穿一条裙子在铁锅前用苞米面往锅里四周贴饼子,当地把“贴饼子”叫“烀饼子”。其时做公公的见儿媳妇的裙子不知为何夹到两个屁股的中间,一时不加思索,顺手给轻轻拽出来。不想儿媳妇立刻恼了,认为公公的动作带些轻浮,嘴里直埋怨:“爹你待干什么?”当公公的闻听,当场有些羞恼,顺手用两根手指顺着儿媳妇的屁股缝将裙子又抿进去,嘴里说:“行,原来怎么样还怎么样。”故事一不小心就流传开来,成为一桩笑话。

第二个故事叫“大彭格庄踩杌子”,说是在七十年代初,大彭格庄村有一个书记自己没有太多文化,有一次给“四类分子”讲话,他让民兵连长把村里的十几个“四类分子”召集到大队大院,自己站在一个杌子上,民兵连长则站在他身旁,看书记手捧语录本,冲着“四类分子”大声道:“四类分子同志们,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民兵连长闻听,意识到书记讲话出错了,这未来世界怎么会成为“四类分子”的呢?还称乎他们为“同志”?这岂不是要犯政治性错误?赶紧拉拉他的衣襟,小声道:“错了,错了,世界可不敢是他们的。”书记恍悟,慌忙改口道:“我X,我X,这世界应该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

哦,志礼乍一听这两个故事,以为都是真的,感觉是有点好笑。但后来慢慢跟建筑队的人混熟了,他发现这两个故事不见得是真事,有可能是民间口口杜撰。大家肚子里其实并非只这两个故事,还有许多故事,无非大家伙在一块儿干活,等累了休息时,一起说些无聊的白色黑色黄色段子,其他人听着笑笑精神上轻松些,有些故事就慢慢演绎变了样。比如第一个崔家礼府烀饼子的故事,自《喜盈门》在全中国上下放映,自从大包干开始,原先当家的老年人几乎全部下岗,现在基本都是年轻小俩口掌握全家大权,有哪个公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动儿媳妇的裙子?至于第二个故事,倒有可能存在真实性,毕竟在那个年代里,学习和批斗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所以口误也有可能存在。

术有专攻,彭师傅最爱说的还是建筑方面的一些事情。说起抡锤打钢钎,彭师傅说在石匠行当里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最厉害的是北山一名石匠,他刚一开始学习打锤,不小心把钢钎给打飞,竟砸到左眼,从此变成一只眼。他一怒之下,日夜练习在一个破木桩上打锤,最后竟练成“一锤准”,每次一需抡一次锤就能把石头给分开。志礼很想问问彭师傅,他的石匠手艺是不是跟他的手指有关系?但他知道有句话叫做“守着和尚不说秃子”,楞没敢问。但通过彭师傅讲的石匠故事,志礼听明白他其实是想说,绝活并不是天生才会,基本都是苦练出来的。志礼想,要是哪天我也能像北山石匠一样练成“一锤准”就好了。

除了打石头,给钢钎淬火绝对也是一个技术活。因为志礼年纪小,每次拉风箱淬火基本都是他的事情。每次志礼都坐在风箱前用力拉风箱,眼看着煤火愈烧愈旺,一直到中心发出白里泛黄的光茫,然后彭师傅用火钳将两三根钢钎插到白黄的煤火。不多时,钢钎开始发红,彭师傅再用火钳将钢钎从煤火中钳出,放到有四只脚的铁砧上,用手锤快速地锤打出新的钢尖,再插入煤火中将其烧红,迅速钳出来放到一盆水里淬火,又迅速提出观察,如此三番两次,方将其放入一个浅水层的泥盆中养起来。

自从帮彭师傅拉风箱,志礼就对淬火产生了兴趣,但是他根本不明白淬火的真正原理。他只知道,当年和他年岁相当的满囤在家中用缝衣针烧红了弯成鱼钩,然后又烧红,迅速放到水里,只听“滋”地一声,鱼钩就做完了。志礼当时还问满囤,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满囤说,这叫“淬火”,就是给钢针加上钢火,要是不加钢火,鱼钩一拉就直了。

那次又到一个新的工地开石头。盖一栋房子需要从开石头砌基础开始。那些日子,彭师傅永远是建筑队里打头阵的,他手下的兵除了多带一个石匠,另外一个一直是志礼。那天中午,彭师傅将上午用完的钢钎全部堆到煤炉前,准备下午干活时再淬火。中午他们在屋主家旧宅中吃了一点饭,便先坐在屋主家屋椽下休息。

志礼内心里早就想学习和证明一点什么了。现在趁大家伙都休息时,他按捺不住,主动到屋主未建的新宅旁,将上午淬火时点起的煤火侍弄旺盛,学着彭师傅的样子,将钢钎塞进煤火里,准备自己亲手淬一次火。伴随着风箱的鼓动,炉火越来越旺,志礼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他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件人生中最奇妙的事情,这叫什么?是在偷艺?还是想在彭师傅面前好好表现自己,让他再教自己一点其它的手艺?哦!钢钎已经完全烧红了,他停下拉风箱的手,学着彭师傅的样子,小心翼翼用火钳钳出一根烧红的钢钎,用手锤用力锤打,看看样子跟彭师傅锤得差不多了,也学着彭师傅的手法往水里连戳三四下,再放到泥盆浅水里……

不到半小时,他已经将三十多支钢钎全部淬完,全部整整齐齐竖码在泥盆里。以至于当彭师傅跟另外一名石匠休息完毕过来时,看到钢钎已经淬完火,彭师傅乌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常年因吸旱烟而熏得发黄的牙齿也跟着露出来,道:“志礼,你还挺勤快。”然后一名姓李的石匠先拿了几根钢钎开石头,他拿起一根钢钎往石头上一放,一锤下去,忍不住“哎哟”一声,顺手扔了钢钎,又拿一根,又一锤下去,又是“哎哟”一声。接连两声“哎哟”,彭师傅沉不住气了,质问他:“怎么啦?让门板夹着脑袋了?”李石匠干脆停了坐着不动,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彭师傅疑惑地拿起一根钢钎仔细地瞅一眼,没看出问题,也竖放到石头上,右手手锤往下一砸,只听“噗哧”一声轻微响声,只见钢钎尖瞬间碎裂开来……

站在彭师傅身边观看的志礼,当场愣住,且又脸红,原来他整整忙了一个中午时间,全部是白费力气。

到此时,彭师傅并未埋怨他,而是意味深长地瞅他一眼,道:“臭小子,你把所有钢钎都收回来,我跟你说说淬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下午,志礼老老实实坐在风箱前拉着风箱,看彭师傅将烧红的钢钎重新锤打,然后再烧红,再插到水里淬火,眼看水面又激起蒸腾的热气,心说,一切都没毛病啊?直到此时,彭师傅才将钢钎送到他面前,用手指着钢钎尖上的一道逐步消退的蓝火,道:“你看明白了?这道蓝火就是钢火,在放到水里淬火时,你得把它留住,至于留多长,一公分左右就行,长了不好,容易崴钢尖,短了也不行,钢钎也没法用……”

经彭师傅一指点,志礼在人生中第一次领教了什么叫做“技术”,他亲眼瞅见钢钎上的一道不易察觉的蓝色光茫,由钢钎较粗的一段慢慢向着钎尖消退,眼看只剩不到两公分,彭师傅迅速再往冷水里一淬,然后就放到泥盆一公分多深的水里养起来。

自此,志礼学会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桩手艺:淬火!

转眼已到初夏,麦子又收了,似乎还是跟去年一样,但今年的收成比去年要好些,包括麦穗都显得比去年大些。

割麦时,志仁和志明二人开着小四轮拖拉机忙得不亦乐乎。志礼则继续和娘一起经营自家那几亩麦子。志礼很佩服窦桂芳在田地里的劳作,无论是捆麦子还是帮助装车,还是几家联合成立打麦子的互助组,她都显示出良好的耐力。但她现在的脸上几乎永远是冷峻,这是父亲去世之后留给她的创伤后遗症。志礼坚信,父亲的去世是娘一生中最沉重的打击,因为父亲给她撂下了一副难以想象的重担。现在在娘眼中,姊妹五人中已经有三个结婚成家,看起来日子过得都挺不错,目前只剩下他和志信未成人,这是她最大的心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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