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2000年，对于中国农民来说，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年份。这一年的3月2日，中共中央、国务院正式下发《关于进行农村税费改革试点工作的通知》，意味着在中国实行几十年的“三提五统”被调整为农业税。上级明确规定，今后不可以往农民身上乱摊派费用，只能按照各自承包的地亩数交税。
在之前的一年，因为志仁和李明秀的辛勤劳动，志仁已经买上一辆崭新的金城牌摩托车。志明早在前年就买上摩托车了，他的摩托车更加高级，是日本原装进口的铃木125，淡蓝色的车身，看上去特别漂亮，一脚发动起来，摩托车的发动机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很是悦耳。志仁正是听惯了这种清脆的声音，才特意买回一辆发动机同样是铃木品牌的国产摩托车。从此之后，他出门办事便气派方便了许多，每次只要一骑上它，车后座载着李明秀，一拧车把就旋风般地冲出去，总会引来好些村民的目光。
这一年，既是新旧世纪的交替，也是秦王庄农民三兄弟奋斗历史的一道分水岭。在前些年，志信能够在部队转成志愿兵，算是秦家三兄弟中第一个跳出农门的人物。秦家的老大志仁的儿子胖胖已经考上大学，在秦王庄也算是一件轰动之事。唯一的遗憾是，那个年代对于大学生已经不再包分配。但是志仁确信自己的儿子毕业之后，肯定不会再在农村里扎根务农。
胖胖考上的是湖北的一所专科学校。他现在已经算是成年人，所以往后不能再叫他胖胖了，应该叫他的学名：秦书远。这个名字是在他上小学一年级时，志仁特意请学校的老师帮助起的，名字的含义不言自明，书远，是因读书而人生高远。
书远要去学校报到之时，志仁特意在家设了宴席，志礼、志信以及志红、志月都赶回来一起庆贺，大家还分别包了红包，祝愿他能够提早完成学业，开始新的人生历程。
送走书远之后，志仁对于未来的生活有了更加充足的信心。他现在的心思最简单不过，他这辈子算是完全交给这块黄土地了，但是他不想让书远在这块黄土地上继续呆下去。现在看，他的理想快要实现了吧！所以他必须抓紧攒钱，除了供书远上大学，另外还要攒钱未来帮他盖一栋漂亮的新房子。听已经调进城里工作的志明说，现在城里单位都已经不分房子了，各单位都在忙着进行住房改革，把分给单位职工的房子以货币的形式进行出卖转让，以后再想在城里住，必须得自己买房子了。
在书远步入大学校门之后，志仁和李明秀二人更是比以前铆足了百倍的劲头，几乎一天也不闲着。秋收时，志仁依旧利用小拖拉机忙农活。农闲时，他就开着小拖拉机整天奔驰在沙场和镇上的建筑工地之间，一天能挣百十元。但是这种工作方式挺累，一个人装沙和卸沙，他经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他根本一天都不想歇，一直干到西北风完全刮起来，冻住天冻住地，工地上完全停工为止。
李明秀所从事的工作同样很辛苦，她的劳动能力在全村妇女中有目共睹。志信曾听志仁夸她，说尽管嫰嫂子在咱村个头不高也不胖，但是在村里再没有比她更能干的了。秋收时，有些农户家里没有劳力，到处雇人掰苞米棒子，顺带用小镢把玉米秸连根给刨出来，嫰嫂子一天能连掰带刨二十多行苞米呢！收一行苞米十块钱，嫰嫂子一天能挣二百多呢！
一天能挣二百多块？志信听着有些惊讶。当年他没有当兵时，也在家里种地，一天收二十多行苞米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李明秀一个人一天能收四亩多苞米，任是农村一个强壮的男劳力也干不了如此多的活。
而在农闲时，李明秀也不闲着。由秦王庄向北十五里左右有一个大河店，这个村是胶东最大的花生市场。早在数年前，李明秀和秦王庄的数十名妇女就是这个市场里的常客。市场内各商户大量收购花生米之后，为了确保质量，需要把坏掉的花生米给分捡出来，以捡出的坏米称重计算工钱。李明秀曾经计算过，她从事这项工作每天至少能挣二十多块，这样每月就有六百块左右。一个冬天直到春节，大概能干四个月的活，可以挣两千四百块左右。
但是，她每天骑着自行车早十五里早上赶过去，晚上要到天黑时才又骑十五里自行车赶回来，令志仁很担心。毕竟村东公路上的机动车太多，公路上每年都会出几起车祸，有重伤死人的，也有重伤留下残疾的。每天晚上，志仁不得不经常到院子外面，一边收拾着院子周边的烧草和卫生，一边不停地向着东面公路张望，直到看见李明秀的身影他才放心回家。
那一年冬天，前几天才下过一场雪，路面在昨天因为化雪夜里又冻起来，有一点滑。李明秀一大早起来，又要赶去花生市场。志仁心疼她，说你还是不要去了，天气又冷，地上又上冻，万一摔着就不上算了。李明秀说，现在天都已经晴了，冷倒不要紧，多穿件棉袄就成，一个大活人在家闲着，实在憋得难受。再说了，咱还得赶紧给书远攒一点钱呢。
志仁听着李明秀的解释，心里就产生了一点点羞愧，毕竟这几天建筑工地都已经停工，他已经不再开车外出挣钱，整天闷在家里烤火炉子。他只好到衣橱里找出自己当年在建筑公司发的羊皮大衣递给她，说你穿上这个暖和些。李明秀穿上羊皮大衣，又在脖子和头顶包上厚厚的围巾，果然出门时就不冷。
李明秀推着自行车小心出门，路面果然有些滑，她差一点摔倒，吓得志仁大喊一声：“你小心点儿！”李明秀听着心里有一点暖意，然后她骑上自行车去叫几个经常一起干活的妇女，没想到她们今天都不愿意出门，只有秦志茂的老婆崔玉香因为儿子前几年说媳妇家里欠了几笔账，愿意跟她一起去大河店。
那天上午，她们去的时候很顺利。天快黑时，她们根本忽略了道路的不便，依旧按原来时间下班。就在李明秀骑着自行车要拐到下道时，不想下坡的道路结着一层冰，李明秀一定是看不清楚，突然连人带车“哗拉”一声摔到沟里，她身上穿着羊皮大衣，本来不会摔得很重，偏偏她的头部正撞到自行车的前车把上，当场昏迷不醒。
“小李，小李你怎么了？”其时，骑车跟在李明秀身后的崔玉香当场慌了，她同样差点摔倒，幸亏提前一步下了自行车，才把车子给稳住。她扔掉车子连滚带爬下到沟里，想要把李明秀给拉起来，却哪里拉得动？她有心跑回村里喊人，却又害怕李明秀被冻死。她只得用力托起她的腰，尽力拍打李明秀的后背，只听她的嘴角“嘶”地一声微响，眼睛依旧紧闭着。
却在此时，本村在柳兰镇上班的秦志浩骑着嘉陵摩托车下班回来。他早在前几年就开始拉工人租房子单干，现在已经是一家小锅炉附件厂的老板，生意挺不错，因此早早买上了摩托车。他意外发现拐弯处沟里的情况，赶紧停下摩托车跳到沟里察看，一见李明秀双目紧闭脸色灰白，吓了一跳，才要上前帮着抱起她，崔玉香一看见他，急得大喊：“你先不要添乱，赶紧回村喊志仁开拖拉机过来，得赶紧把人送医院。”
秦志浩闻听，立刻跨上摩托车风一样地朝村里冲去……
其时，志仁正在家门口牵肠挂肚，幸亏他知道李明秀是和崔玉香一起去的大河店，总算有个伴。天色越来越暗，连半空的星星都开始眨眼睛了。他一次次从院里出来，再三向东方张望，已经有些心焦，依旧看不到两个人的身影。
不行，我得去路上接接她们。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在他想要回屋里推出摩托车之时，秦志浩骑着摩托车快速冲到他的家门口，“吱”地一声刹住，只听秦志浩焦急地道：“哥，你快把拖拉机开出来，再拿一床被，俺婶子在村东公路边摔沟里了。”
“什么？她怎么会掉到沟里？”志仁只感觉脑袋“嗡”地一声响，差点晕过去。他每天提心吊胆担心她出事，想不到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的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应该就是娶了李明秀吧？全村的人都知道李明秀不识字没有文化，但是又有谁家的媳妇比李明秀更能操持家务和干农活？她的勤快在村里是很出名的，她在干农活时的耐力在全村所有劳力中也很出名。更何况，她还给自己生了一个挺聪明的儿子。随着儿子的成长，他们家现在的生活也是越来越好，等到书远大学毕业有了工作，然后再娶上媳妇，他们这辈子应该不用再操劳了，只需要帮书远小俩口带带孩子，这辈子轻轻松松也就过去了。
志仁惊慌地赶紧跑回院子发动拖拉机。现在新买的拖拉机都已经改成电启动，但是他家的拖拉机还是手摇柴油机，并且在天冷时，要首先打开前车盖拧下引火芯，往里面塞一小节棉布，再沾一点柴油，然后用打火机点上，等柴油燃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团火星时，再迅速把它拧到柴油机上，然后快速摇动手柄，发动机才能发动起来。
引火捻的火苗点起来了，志仁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哆嗦，他看到火苗燃烧得太慢，便用嘴使劲地吹。秦志浩静静地站在他身旁，小声道：“你先别慌，只是连人带自行车摔沟里了，应该没什么大碍。”志仁两眼紧盯着火苗道：“你帮我打着减压。”秦志浩连忙把柴油机前侧一根铁杆拉起来，志仁看看火苗要熄了，动作麻利地将引火杆拧上，然后双手抓住摇把，用尽全身力气摇动，看看要达到启动的速度了，大喊一声：“好！”秦志浩只把减压铁杆往里一送，只听拖拉机闷响一声，从排气管喷出一股子黑烟，跟着“哒哒哒”地轰响起来，排气管中冒出的黑烟渐渐化成青烟……
那天晚上，志仁和秦志浩一起把李明秀送到医院，迅速被医生推进急诊室，经过拍片检查，值班的医生告诉志仁，原来是她的后脑勺受到了车把的撞击，引起脑震荡，从片子里明显可以看出李明秀的颅内有些积液。
自从开着拖拉机拉上李明秀往医院里跑，志仁的心思早就乱了。现在一听检查的结果，连忙问医生要不要紧。医生板着脸道：“都已经脑震荡了，颅内还有积液，你说要不要紧？”不过医生在看了心电图的检查结果之后，又点点头道：“心跳和血压还算正常，应该没什么事，先给她输上水，等观察一段时间再说。”他的话，又令志仁稍稍放心，连忙谢了医生。刚才他还想，要是李明秀有危险，明天他可就要给书远发电报或是打电话让他赶回来，现在看，还不能着急让他知道，以免他担心。
到第二天上午八点左右医生查房时，李明秀就醒了。李明秀醒了之后，先是怔怔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小会儿，她的眉头瞬间皱起来，且稍有些烦燥，不停地用手抓自己的头发，想来是因为大脑受到碰撞引起神经紊乱。志仁陪了她一整夜几乎没合眼，现在正困得要命，一见她乱抓乱撕自己的头发，又慌了，连忙捉住她的双手紧紧握住，不敢让她再动弹。直到此时，李明秀才把目光转向他，还是有些发呆，似乎不认识志仁。
“小李，小李是我，你不认识我了？”志仁有些紧张，感觉心在胸口直往下垂，他真是害怕那种最可怕的事情发生。
“我这是怎么了？我能不认识你？志仁，是你把我送过来的？”李明秀居然说话了，只是嘴角老是抽动，话说出来不那么利索。谢天谢地，志仁刚才还沉淀淀的心情瞬间恢复到原来位置。他想对她说，她昨天晚上可是吓着他了，她害得他差点发疯，因为他把一切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但是她现在应该没事，她一定会没事，他们的生活才刚刚好转，他们还有人生最美好的东西没有享受过呢！
“嗯，你昨天晚上摔着了。说了不叫你去，你非去，你看你现在弄的，不过幸好没事，正好在家歇几天……”志仁感觉到泪水顺着眼角流出来，他只能松开李明秀的手，从床头抓起卫生纸撕下一块偷偷擦拭眼睛。
李明秀摔伤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志礼、志信和志红、志月那儿。所有兄弟姊妹都买了营养品赶紧跑到医院来看往李明秀。志信却也理解这种感情，因为他们的父母去世得太早，志仁对于他们付出太多。古时候有一句话，叫做“老嫂比母”，这种感受，恐怕在那些父母健在的家庭里很难体会到吧？
按照医生的建议，李明秀的脑震荡属于中度，况且颅内还有积液，所以至少要住上一个星期才可以出院。但是李明秀只在医院里住了两天就吵着要出院，她心疼志仁每天收到药费单子之后到收款处交的钱。只是在镇医院里诊疗，一天竟然要花两百多？她可是需要十来天才能挣到这笔钱。志仁本来不想让她出院，怕她留下后遗症，终究拗不过她，也知道她的心思，无非心疼那几个钱。心说，不如先问问医生，如果没有大碍，就先把她回家休养，无非什么也不让她做，只要好吃好喝地侍候她。于是在咨询了医生之后，又拍片做了一个检查，发现颅内的积液消失挺快，医生告诉秦志仁，可以办手续出院了。
李明秀出院后，继续在家里静养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她再也闲不住了，又要到大河店干活。志仁耐着性子劝她：“眼看快过年了，就在家安稳歇几天好不好？”李明秀挺不乐意，道：“才住几天院就花了那么多钱？我想尽早把钱给挣回来。”
志仁听着她的话就有些上火，焦躁地道：“钱是死的，花了可以再挣，这冻天冻地黑灯瞎火的，万一再出事，什么钱也挣不到了。你闲不住也行，还是等明年再去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