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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相 亲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志礼已经在柳兰镇锅炉厂上了两年班。他现在被分配到辅机车间，跟着一个叫于世良的师傅学电气焊。
志礼本身有文化底子，对于电气焊的原理一看就明白，一学就会。于师傅四十来岁，个头不高，四方脸，脸膛子挺黑，他算是个实在人，话虽然不多，一句一字如板上钉钉，颇受人尊重。他见志礼对于工作挺热心，也就用心教他，不用多长时间就能单独作业。志礼想，窦桂芳在家时曾教导他，一般当师傅的都会留一手，叫他虚心一点好好学手艺，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志礼因为学会了电气焊，对于未来生活的信心就增长了很多。他想，原来生活的方式并不复杂，只要学会一门手艺就行。
志礼在工厂里干的顺风顺水，似乎前程开始见到光明。而志信因为锅炉厂拒收，心里正万分懊恼。窦桂芳自然心疼最小的儿子，无非还得替他打算。忽然想到，可以让志信到建筑队去接替志礼的工作。她也顾不得再三再四惹人烦，又找到建筑队的包工头秦绍山，央求道：“他大侄子，前两年志礼年纪小，我把他推给你拉扯一把。现在老三志信也在家里闲着，恐怕一直在家闲瞎了，您哪里还缺人不？我思来想去，还得让你多吃累。”秦绍山整天在外面拉关系攀人情，是个心思活络之人，一见窦桂芳的态度，连忙一叠声道：“行行，奶奶只要您找到眼前，这件事不答应我也得答应。您放心，只要我的建筑队不倒，一定有他吃的饭。”
经过窦桂芳再三地求爷爷告奶奶，志礼和志信现在总算都有了工作。到此时，窦桂芳的心思才算轻快了些。她现在只对志仁感觉有些遗憾，他辞去城里的工作太可惜了吧？明明已经上班拿工资，可以有一份安逸的生活，他却抵挡不住大包干的诱惑，想要在农村里有一番作为，这条路正确吗？以她个人的看法，秦王庄村人均只有二亩半地，当地人人都习惯于种冬小麦种夏玉米，虽然一年可以收两季，想要从里面刨出幸福生活实在太难了。
之前她也曾想过，不行再去托托当年的老亲戚？听说秦志远已经当了公社书记，现在也算是有权势的人物。但她内心里又记着秦明忠在世时交待她的话，说咱大姑已经没了，秦志远现在又有发展前途，往后少上门给人家添麻烦，丢人现眼不说，万一弄出点事来，说不定还会影响到人家前程。这句话，她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不过，她知道自己该操的心还早着呢！志礼眼看就要二十周岁，下一步他还要找对象吧？这件事得早早提前考虑。于是，在农活不忙时，她主动往村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婆娘跟前跑，手里拿着鞋底子，一边纳着，一边王婆卖瓜似地说她家志礼现在正在柳兰镇锅炉厂上班，为人勤快也聪明，厂里人都喜欢他。她一家一家跑得勤快，就是没上最近的邻居庄秀兰家跑。前几年二嫚跟志礼看上去还有些意思，谁知道这两年志礼竟跟二嫚有点疏远了？难道真应了那句话，太近了太熟了大家都不好意思？暗地里，窦桂芳也试探过志礼，问他：“二嫚长得好看不好看？”志礼愣头愣脑道：“挺好看的。”窦桂芳又问：“你要是找这么个媳妇行不行？”志礼怔了一下，继续回道：“他家条件好，他娘要求条件也挺高，咱家跟她家还是算了吧”！
闹半天，志礼是对二嫚家的条件打怵呢！
最近村里有几个和窦桂芳年龄相仿的街坊，跟窦桂芳拉呱，一时说起：“老窦，您家志礼跟秦红娟又好上了？秦红娟的妈当年是什么？她可是地主出身，这种人家的闺女能要吗？说不定哪年再来运动，像她这种家庭出身一定会影响到后代。”
志礼跟秦红娟好上了？窦桂芳闻听稍稍发了些怔，心想，必须得赶紧托人给志礼说亲，秦红娟不能说不好，现在有成分的也都已经摘了帽子，但是谁敢保证这件事情不出现翻覆？
有一天，妇女主任吕金花主动找到窦桂芳，说她娘家村有一个堂侄女模样长得挺好，身材也苗条，志礼一定能看上。窦桂芳赶紧让志礼请假歇班准备看人。志礼却又推辞说：“娘，我才刚刚二十呢！不用急吧？”窦桂芳直拿眼睛瞪他，道：“说是二十，你不是已经二十一岁了？”志礼说：“你说的那是虚岁。”窦桂芳说：“我不管虚岁周岁，人家大志今年才十八岁不也在找对象？现在都已经订亲了，正好您吕婶有个合适的人，你们先认识一下。”
志礼本来不想同意，架不住窦桂芳态度挺严肃，他只得先嘴上答应，心就，就瞧瞧人也行。志礼当年的确对二嫚产生过深深的好感，但是庄秀兰的态度已经伤到了他的自尊心。去年时候，隐隐听说庄秀兰托人给二嫚介绍了一个在城里上班的工人，真是奇怪，乡下姑娘咋都爱找城里的男人？他们不就顶着个“正式工人”的帽子吗？这一段过去也就罢了。自从去年秋天帮秦红娟收秋，后来又帮她浇地，他对秦红娟突然产生了兴趣。在他眼里，找秦红娟这样一个人应该没啥问题吧？事实上，秦红娟对他也表示出一点好感，甚至还偷偷接受了他的一次邀请，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去镇上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的名字叫《黄土地》。
志礼至今记得他和秦红娟走进电影院之后的感觉。那时，他们俩真是担心被同村的人发现，进电影院时是一个人拿一张票，小心脏激动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们俩拉开好长距离分别进去，进去之后，大家分别找到自己的座位，其实两个座位紧挨着，两个人板板正正向前坐着，仿佛谁都不认识谁。直到电灯关掉电影开始放映，志礼才下意识地转头看一眼秦红娟，他居然发现秦红娟也正偷偷转头看他，两个人当场会心一笑，又开始专心致志地看电影了。
那天晚上，他们俩根本没有一点点实质性的小动作。志礼不是不想握握秦红娟的手，而是不敢。他根本不知道，秦红娟内心里也是一直翻腾，她一直在想，这个男人真是好男人，愿意邀请她到电影院看电影，就是想和她有一个未来。她有心想要握握志礼的手，感觉心脏跳得就像是小兔子上热锅盖，一直“砰砰”急跳。那时村里青年都是这样呢！想要和谁好，连私下里约出去说个悄悄话都不敢，只能光天化日在大家的眼皮底下说。要是偷偷摸摸黑夜里约到一块儿，不用做别的事情，只要对面站着说几句话，一旦被外人看到，满村里不用几天就传遍了。
那天晚上，志礼特别清晰地记着电影里的故事情节，一辈子都念念不忘。电影演的是一个陕北黄土高原上的贫苦女孩翠巧，她自小由父亲作主定下娃娃亲。后来八路军文工团团员顾青因为采集民歌到了翠巧家，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顾青与翠巧开始熟络起来。顾青给她讲，在延安，那儿的妇女讲究婚姻自由，根本不用家里说了算。翠巧听后心生向往。翠巧的父亲虽然善良，可是特别愚昧，他让翠巧必须抓紧完婚。顾青行将离去，翠巧心中生念，非要跟着去延安，顾青怕连累她，一时陷入左右为难。翠巧的弟弟憨憨跟着顾青送了一程又一程。顾青再回头时，看见翠巧站在峰顶上用甜美歌喉唱歌来送别，顾青深受感动。四月天，翠巧在完婚之日心有不甘，终于下定决心逃出夫家，划船渡河去追求新的生活……
志礼认为，他要是顾青就好了，可秦红娟会是翠巧吗？她爹和她娘也想要她找个好人家，已经对外宣扬出标准，至少得三千块钱彩礼。三千块？都能盖上一栋漂亮的红砖红瓦的大瓦房了。但是她爹她娘的本意就是要她给弟弟准备下一栋红砖红瓦的大瓦房。
第三天上午，在吕金花家里，志礼在他娘的带领下见到了她的堂侄女。女孩也姓吕，叫吕桂敏，名字还算好听，无论身材还是小脸盘儿看上去挺苗条，皮肤也挺白，走起路来腰肢挺软，一扭一扭地很有味道。志礼一眼就看上了。吕金花一见志礼的表情，赶紧说了几句女孩的好处，说是她在家很能干活，又会操持家务，做饭啥的都是把好手。志礼听了她的话，又打量吕桂敏一眼，心说，她说的是真的假的？眼前的女孩好像身材挺瘦弱，她难道比嫂子李明秀还要能干？不光他心里寻思，就连窦桂芳也犯寻思，从这姑娘的屁股来看，不光活不能干，恐怕生孩子都是麻烦事。
但是吕金花早从志礼眼里看到了一丝希望，就使眼色让窦桂芳跟她出去，说是让志礼和女孩自己聊一会儿。窦桂芳知道吕金花是说媒的老手，听了她的话，跟她到隔壁西间，两个人进里屋坐到炕上。吕金花眯着眼笑着问她：“你看般配不般配？我是觉得他们俩特别合适。”窦桂芳心说，无论成不成，女孩可是她的堂侄女。便不敢多评价，只好也笑着道：“你说合适那就合适，模样儿我是看上了，估计志礼也能看上，只是不知道彩礼要多少？”吕金花说：“她家家境还行，就是有两个弟弟，之前她爹她娘倒是对外放了个话，说随大流就行。”
随大流？窦桂芳的脸色不由沉了一沉。目前当地的农村，前年时的彩礼还是四百，去年时变成六百，今年都涨到了八百，志礼这两年一直在锅炉厂上班，一个月也不过挣四五十块钱，八百块几乎是两年的工资呢！便稍稍犹豫，嘴里道：“嫂子，其实呢，志礼年纪还不算大，今年才二十岁，要结婚还得过两年，要不，要不……”
金花看在眼里，自己便皱一下眉头，知道她心里犯难，其实她内心里已经看好志礼，存心想给堂侄女说一个好青年。看在当年窦桂芳在生产队当过妇女主任的份上，自己曾和她搭过档，连忙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如果不要彩礼有点儿说不过去。要不这样，我跟他们说说，彩礼还是按去年的六百。不过，他俩要是看对眼了，到验家时候还是得按套路过一遍。”窦桂芳闻听大喜，道：“嫂子，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现在就看他们俩的态度了。”
窦桂芳和吕金花真是把志礼给看透了，他果然就相中了吕桂敏。尽管他心里还有一个秦红娟，但是前些日子他跟秦红娟偷偷在一块儿说话，秦红娟就显得很忧愁，跟他说：“有个事儿你提前有个数，俺爹俺娘跟我放死口了，说不管说到谁家，要是没有三千块彩礼啥也别想。”志礼闻听急道：“得要三千块？您爹您娘这是要把你给卖了？”秦红娟通红了眼睛低垂了乌黑的眉毛道：“你以为我愿意？他们是我的亲爹亲娘，就是把我卖了又能咋样？其实我也知道，他们也是为俺弟弟着想，你没看见俺爹俺娘身体都不好，一个个病怏怏的，要是不靠着我，难不成让俺弟弟连媳妇都说不上？”志礼急切地劝他：“您弟弟还小，那也不用急啊？以后咱俩要是成了可以慢慢挣钱帮他。”秦红娟说：“你是那么想的，俺爹俺娘可不是那么想。”
因为有秦红娟的这番话，所以志礼同意今天跟女孩见面时，本来想逢场作戏，想不到每一个女孩都有自己的特点，吕桂敏竟令他心动了。他在答应吕桂敏的时候，内心里还是有些挣扎矛盾。已经相处大半年，他真是有点儿舍不得放下秦红娟。在他眼里，秦红娟完全比得上《黄土地》里的翠巧，或者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的沈荒妹。但是他们之间能有好结果吗？
今天见面的结果，果然在吕金花的意料之中。送窦桂芳和志礼出门时，吕金花就跟窦桂芳撂下句话：“兄弟媳妇，往后咱俩就是亲戚了。这样，下一步我就跟她娘商量一下验家的事，房子你们家是现成的，至于其他的，你们先想着办法，实在不行我这边还有点。”
窦桂芳心里明白她说的“其他的”是什么。她脸上虽有点愁容，心知还是得打肿脸充胖子，因此脸上的愁容只是一闪就过去了，强笑着道：“嫂子，这是大好事，无论如何都得操办好，我现在就开始准备。”
窦桂芳和志礼回了家，志礼脑海里还闪着吕桂敏粉白羞红的脸。志礼心想，她还挺害羞？都比得上秦红娟了。不，她比秦红娟还要青涩吧？一说话就脸红，好像挺保守的，可能是个好女孩。真是，秦红娟的爹娘咋非得要三千块彩礼？她弟弟就是要房子，等俺俩结婚之后再帮他慢慢攒不行吗？三千块钱，三千块得攒多少年才能攒出来？莫非这是天意？……
志礼一阵想得大脑神经元有点痛，干脆不再顾及秦红娟的感受，只是极力回忆吕桂敏粉白的脸和微微开启的朱唇，还有那双黑白分明看上去挺有感觉的眼睛。他最后给自己的决定下一句定语，秦红娟再好，她现在自己说了也不算，三千块钱他和窦桂芳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这辈子估计只能跟吕桂敏有缘分了。
便问窦桂芳：“娘，吕婶的意思是准备验家？咱家有钱吗？”
当地风俗，青年男女结婚之前，必须得先“验家”。胶东农村近十几年一直流行一种风俗，若是两个人的关系已经确定差不多，两家家长便给孩子们安排订婚仪式。“验家”二字，顾名思义，是要验看家里的房屋和家居摆设，说白了是看看这家的生活水平到底如何。必须是女方到男方家去“验”。“验家”时必须有女方同一家族的长辈和平辈的兄弟姐妹，多数是女人参加，男人对此不太感兴趣。逢到“验家”，亲朋好友不用都来，孩子们可以带来，并且除了要准备丰盛的家宴外，男方家要为所有女方家来的大人准备一个人造革的皮包，里面要装上两包饼干和一块可以做裤子的布料。有些家里条件好的，还要在包里装十块二十块钱。还有，“验家”的同时还要给未来的媳妇准备彩礼钱，就是前面说的当地行情八百块，尽管吕金花对窦桂芳说只要六百块就行。如此算下来，要验一次家，没有个千把块钱真是不行。虽说花销不少，但是人一辈子到底为啥活着？无非为了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帮他盖一栋房子，再给他娶上媳妇，做父母的一辈子也算熬靠得差不多了。天下所有的父母不都这样吗？
秦明忠走的早，只苦了窦桂芳一个人在忙活这些事情。
“这个你甭管，验家的事我来办，你先上你的班。”窦桂芳当即表明态度，她真是一个痛快的女人。但是，为了这个表态，她当天夜里几乎大半夜睡不着，始终翻来覆去地想，自己这辈子的命为什么这么苦？秦明忠，你怎么就早走了？你知道我现在愁什么？我现在正在愁志礼的“验家”该怎么办，愁他以后结婚怎么办。我还愁志信，那小子好像脾气挺犟，打小一肚子“四五六”（在秦王庄村，这句话最先出自建筑队长秦绍山之口，这家伙尽管从事建筑行业，却也读过几本古书，略懂《四书》《五经》《三略》《六韬》几个名词），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本事。不行，我现在得赶紧给志礼先忙活上，不知道能不能借到一千块，另外还不知道这一千块钱借到手之后，哪年哪月才能还上？不管还不还得上，必须得想办法给志礼把婚结了。等他结完婚，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一大半了。志信毕竟年纪小一些，今年才十五岁。等到五六年之后，这一千块早该还上了吧？
当天晚上，窦桂芳把已经把验家需要的费用详细梳理了一遍。夏收时送公粮，她家三个人一共分了1104斤公粮指标，一共送了1126斤麦子，额外多送了22斤。倒不是想多送，实在万一称不够，还要回来拿麦子再跑一趟。那时公社粮管所送麦子的价格按验收质量是每斤两毛三至两毛六，为了多挣那两三分的差价，听说有好些人都买烟买酒送礼给验级的，验上最高等级，1000斤就能多出30元。但是她和志礼都找不到关系，送去的麦子只定为两毛三，1000斤麦子就是258.98元。只是这点钱，当时还拿不到手，只给打了一张盖着“沽河镇粮食管理所”公章的白条，说是一个月后钱会发到村里，由村里统一发放。一个月后，由村里的现金保管秦志松统一领回来，发钱之前还要进行义务工找补，因她家志礼和志信都在外面上班，很少出村里的义务工，又被扣去42元，一家三口只领回来216.98元。从麦收到现在，平时的油盐酱醋，中间过了一个农历六月六，大概已经花去二十多元，只剩下不到两百块。这点钱，能给志礼把亲给订了？
之后的日子，志礼依旧继续上他的班，窦桂芳已经开始了自己的计划，先是去大儿子志仁家，瞅了李明秀不在家，只有志仁和孙子胖胖在家。志仁正坐在门口压水井台前磨菜刀。胖胖一见奶奶，欢喜地扑上来，窦桂芳抱起他来在腮上亲了一口，问：“想奶奶没？”胖胖说：“想。”窦桂芳又问：“哪里想？”胖胖拿手指指自己的胸口说：“这儿。”窦桂芳满意地笑了，又问：“嫩妈呢？”胖胖指指外面，道：“上坡了。”窦桂芳拿眼望志仁，志仁憨厚地一笑，算是默认。
窦桂芳抱着胖胖走到志仁面前。窦桂芳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道：“那个，我跟你说个事，前些日子嫩吕婶给志礼说了个媳妇，两个人都看对眼了，嫩吕婶说，不行先把家验了，我想也行。”
志仁的手微微停滞一下，又继续磨刀，头也不抬，嘴里挤出一句话：“娘，志礼才刚刚二十岁，挺早吧？”
窦桂芳急道：“这还早？再晚我怕我自己没精神头了。这样，验家的钱还不够，你看能拿多少？”
志仁停了停手，两眼一直盯着菜刀的刃，一边用手指试着刀锋，一边小心说：“我？我拿二百行不行？家里就这么多。”
窦桂芳愣了一下，心说，志仁这两三年跟志明跑拖拉机做生意挺红火，但毕竟是两个人平分收入，再说他拖家带口的花费也不小。一时想起分家时曾订下的规矩，等志礼结婚时，志仁出二百块。到志信结婚时候，志仁和志礼分别出二百。这也是窦桂芳的细心，谁叫秦明忠早走了？万一她撑不到志信结婚那一天，也算给他一个交待。
不过今天，志仁算是把给志礼结婚的钱直接拿完了？还好，幸亏他还爽快，要不然窦桂芳第一道关口借钱就要受打击。
除从大儿子那里筹钱，窦桂芳又跑了好几家，有几个是之前和秦明忠好过的几个人，比如秦志宪，还有邻居秦明河。关于借钱的事情，她实在是无可奈何。秦明忠把未来的一切全都交给她，是在考验她的本事吗？她什么本事也没有，只会种几亩地，只想着把五个孩子都给拉扯大。但是秦明忠走的时候她才不四十出头啊！四十多岁的女人，偶尔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吧？比如改嫁。吕剧《李二嫂改嫁》不就是宣传新思想吗？可是，她敢改嫁吗？一共五个孩子，到现在才算拉扯大三个呢！数几年前志仁结婚时，她曾出面借过钱，不过已经把饥荒（欠账）给打上了？现在为了志礼，她又要开始借钱了。
窦桂芳足足花费了半个月时间，总算把“验家”需要的钱给筹足了，吕金花那边特意上门捎过话来，说西历8月27日，亦是农历七月十二日宜结亲，是个验家的好日子。吕金花还说，等验完家后他们小年轻的就可以随意些，到过八月十五中秋节，还可以明正言顺地让志礼把吕桂敏叫过来过中秋节。窦桂芳听了，很感激地道：“嫂子让你吃累了，等过两天我先给你买双鞋穿。”吕金花抿一抿齐耳的短发笑道：“鞋我倒不要，说媒的猪头我也不要，等俺侄女过了门，倒是要他们小口好好过日子才好。”窦桂芳说：“这个你放心，俺家志礼是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吕金花笑着接她的话：“我就知道嫩门里的孩子老实厚道，要不我才不操这个心呢！”
吕金花跟窦桂芳又拉扯一顿“验家”该准备的东西，就离开了。现在，窦桂芳的心情已经开朗起来，尽管借了不少钱，但是有志礼和志信两个人一起挣工资，每月都能拿回七八十块，大概用不了一年就把借的钱给还上了。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赶紧找高东风帮着做一张写字台，再做一个三扇的木橱，谁家孩子结婚都要准备这两件家具。只要验完家，志礼这辈子的终身大事就算去心事了。
想不到，志礼突然又给窦桂芳添一桩心事。志礼那天吃完晚饭，看一眼志信，吞吞吐吐对窦桂芳道：“娘，我，我想，想买一块……”
“你想买什么？还要乱花钱？”窦桂芳一听到要花钱的事儿就心惊肉跳。
“娘，都快验家了，我，我想买一块手表，没有表上班也不方便，让人家验家的看见也不是个事儿。”
“什么叫不是个事儿？你知道那表多少钱一块？”窦桂芳现在简直是大惊失色了。她在村供销社里见过那种手表，是上海手表厂生产的，一块表得三十五块呢！
“娘，没有手表，我怎么验家？”志礼的请求受阻，他有些急了。
“没有手表就不能验家了？万一你戴着手表，女方看见再要手表怎么办？”
“娘……”志礼看见娘惊恐的表情，忽然在心里打一个冷颤，不错，他只考虑到自己，看到有好几个同事戴着手表闪闪发亮，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只是一瞬间，他陷入沉默，并迅速起身离去。
窦桂芳见打消了儿子的念头，自己的心也算放下。想不到，志信在一旁端着饭碗道：“娘，你什么时候也给我买一块手表？”
窦桂芳当场气得骂他：“你个不懂事的，你现在用得着戴表吗？赶紧吃你的饭，撑饱了睡上炕睡觉去！”
志信吓了一跳，一赌气，将饭碗撂到饭桌上，扭头也跑了。窦桂芳愣了愣，只把手中的筷子往饭桌上一拍，感觉鼻子一酸，心说，秦明忠，你他妈的一撒手走得利索，咋把五个孩子都扔给我呢？眼下有三个算是成人了，这俩小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我该咋办呢？不知不觉，眼中两行泪流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