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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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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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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兄弟》》连载

第一十三章

第十三章

“志礼,志礼你醒醒,志礼你到底哪地方不舒服……”

是谁在喊他?是窦桂芳?他到底是在哪里?他想睁开眼,但挺费力,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连睁个眼都那么累。还不错,他强力的挣扎终于起作用了,已经可以看到眼前的世界,白色的墙,白色的药瓶,白色的帽子,帽子下面是一张白皙的脸,一定是抹了夏士莲雪花糕,闻着有一股子甜甜香香的味道……

但是离他最近的,还是窦桂芳那张有点儿蜡黄的瘦脸,她这是怎么了?她的眼睛有些发红,像是刚刚哭过。她的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这可不是她的习惯,哪怕是上生产队劳动,她一向把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每次洗完头,总是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然后把它们盘在后头上。有爹在的时候,她还喜欢剪短发,自从爹没了,娘就再也没剪短发,一直在后头上盘一个发髻……

志礼感觉脑门上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阵虚汗,不过比刚才睡着之前好受多了。志礼紧紧盯着窦桂芳通红的眼睛,虚弱地问:“娘,我这是怎么了?”他现在感觉说话挺费力。

“医生说你是农药中毒,不就去打个农药?怎么会这样?”

“我是中毒了?我……”志礼想起了那些从喷雾器中渗出的农药,想起湿漉漉的背,不错,一定是它们的原因。可是,农药不是只有喝下去才会中毒吗?自己居然会是农药中毒?本以为种地是一件容易之事,没想到也会有风险,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到煤矿当工人呢!无非也是带有风险,但可以成为正式工人,可以挣工资吃国家粮……

未等他想完,窦桂芳紧紧握住他的手,眼角又涌出两行汩汩不断的泪水……

志礼出院后,终于想通了自己农药中毒的前因后果,无非是喷雾器里的农药渗到他的后背,导致他的皮肤接触性中毒。现在,他突然对于在家里种地失去任何兴趣。或者,自己应该去寻找一条新的道路?他一时又想起东北鹤岗的煤矿来,那一条路真是行不通吗?对了,现在家里只有他和窦桂芳,还有弟弟三个人,如果他要离开老家,估计下一个该退学的就是志信了。

想到这儿,他的眉头立刻紧锁起来。他想,不行,这条路绝对不敢轻易尝试,否则不知道会产生怎样的后果。自从听窦桂芳详细讲过父亲当年走过的路之后,他就对父亲开始产生一点点敬仰。父亲在村里也算是一个文化人,但他的文化并不是专门上学学来的,而是在解放初期上级办的识字班里学的。父亲还会做打油诗,这在生产队里并不多见。志礼在上小学三年级时,因为老师布置了写诗歌的作业自己完不成,急得真哭,结果回到家里,父亲拿起他的作业本一挥而就,原文他只记得两句:“……贫下中农力量大,战天斗地都不怕……”

现在在他们家族中,只有大哥志仁文化水平最低,他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就退学了。大姐志红文化也不高,否则也不会嫁给三表哥。本来志仁已经上班有固定的工作,大包干后,他竟辞了工作回到农村?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大包干真的可以让家里富起来?还有他最为担心的一件事,万一志信再退学,他们兄弟三人岂不是都留在庄稼地里成了农民?他们的父亲当年可都是正式工人啊,想想都是笑话!

未等他考虑和谋划好自己的人生,志红的婚姻却出现了问题。

有天晚上,志礼正睡得迷迷糊糊。他向来睡觉挺早,尤其白天下地之后稍稍有些劳累之时。突然,他隐隐听见隔壁娘的房间里有人小声抽泣。哦,好像是大姐志红,不过她为什么三更半夜回娘家了?他的眼皮挺沉,根本不想管志红的事,一直沉沉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村里的公鸡连成片的叫声把他惊醒过来,天色早已大亮,太阳从一块块拼接的窗户玻璃中照射进来,在石灰刷成的墙壁上映射出明亮的白光。他躺在西间炕上懒懒地想,自从大包干后,这才是农民的生活,想要睡觉就睡觉,想要种地就种地,无论想干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不过,村里现在有好些人根本就闲不住,都在想办法挣钱,有些人每天都忙活着扎扫地的条帚或刷锅用的炊帚挣钱,志春依旧是其中的积极分子。

志礼一直窝在被窝里不想动弹。他原想着娘和以前一样,一定等做好饭后再过来叫他起来吃饭。但是今天早晨整栋屋子里安静无比。他感觉到肚子里有点饿,心说,娘不会是上坡地了吧?不知道做饭了没有。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好像是大姐志红回来了。他赶紧爬起来,穿上青布褂子,到娘的房间瞅了一眼,根本没人影。难道昨天晚上是自己做梦?他愣了一下,立刻又到天井里查看,看看娘是不是带着什么工具上坡地了。令他失望的是,家里仅有的两张铁锨、一把大镢头、一把二齿钩、一把锄头和两张镢头都在,窦桂芳肯定没有上坡地。

志礼感觉肚子开始“咕咕”乱叫,便回到屋里,正北水泥抹的柜面上放着一个柳条编的饭盆,里面只有两个苞米饼子和四个地瓜,他的嘴里不由冒出一股子酸水,心说,这两种东西大概已经吃了有十几年,实在是吃够了。不过窦桂芳说,等到今年麦子下来,就可以吃上一半白面一半苞米面了。他在锅里添些水,放上“双工字型”的篦连撑棍,再将柳条饭盆直接放到撑棍上,盖上锅盖,从天井里撮了一簸箕去年上秋时他和娘用竹扒扒回来的干草和树叶,放在锅灶火门前,然后在锅灶前坐下来,抓一把干草树叶放进火门里,再从风箱前椽处拿火柴划着火点上,眼瞅着火苗慢慢冒起来,迅速蔓延成大火苗……

真是有意思,那个年代的贫穷简直超出现代人们的想象,哪怕农民是专业种地的,居然连做饭暖炕用的烧草都不够用。一到秋天,满坡地都是挎着棉槐条筐扛着竹扒和铁扒扒烧草的村民,大人小孩都有。那时的道路沟渠一到冬天就会被草扒子扒得溜光,大家恨不得把地里长出的每一根野草、树上掉下的每一片树叶都扒回家烧火做饭。甚至连一些五六岁的小孩子,也遵照大人的嘱咐,手拿一根穿了细麻绳或粗棉线的针线,将一片片从白杨树上飘落的树叶拣起来串到线上,一直串成一个长团,然后挂在脖子上拿回家,以备用来当烧草。

志礼耐心地等火苗引燃整把烧草,再续进去第二把,用一根火棍将柴草推到锅灶中央,试着慢慢拉动风箱,眼见火被风吹得越来越旺,只是不大一会儿,锅盖四周就冒出了热气。

一顿饭做完,窦桂芳还没有回来。

志礼越来越不安,窦桂芳今天早上到底去哪里了?他一时想起昨天晚上听到大姐志红的哭泣,心说,难道她是去送大姐了?

又等了一会,他感觉肚子饿得厉害,决定自己先吃饭,然后到麦地里去看看。他就着一碗蒸过的咸菜吃了半个饼子和一个地瓜,哦!这些玩意儿真是撑饥。他现在感觉肚子不饿了,将饭又盖在锅里,准备等窦桂芳回来再吃。他在出门时,顺手拿一张铁锨倒提在手里,他已经跟窦桂芳学会出门捎工具,万一到地里发现有活,不用再回家跑一趟。

他带上房门,又拉上院门,两道门都没有锁,只需将门栓拉上就行。那时的民风有多淳朴?全村上下恐怕没几家有门锁,都是用手指可以拨动的上下门栓。但也有几家院子门安着锁,是铁匠秦志家手工做的铁盒锁。秦志家做门锁的手艺在周边十里八疃独树一帜,他做的钥匙,几乎和电影里的那种古时候人们用的长条钥匙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之处,是锁眼中有一根细柱,钥匙中间有一个细孔,只有顺着锁柱插上钥匙,顺时针拧动就可以打开,反时针拧动就可以锁上。

他在路过二嫚家时,迅速往院子里瞅了一眼,满心希望可以看到二嫚的身影,二嫚的腰肢越来越柔软,走起路来屁股扭得越来越好看。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尤其是她在家刚刚洗完头没扎辫子时,半裸着雪白的肩膀,连胸脯也开始骄傲地挺起来,令志礼十分向往……

但是现实令志礼失望,二嫚家的院子里根本空荡荡的。他又想起二嫚前些日子天天都在纳鞋垫,那天无意中问她,你这是给谁做的?二嫚竟粉红了脸,狠狠白他一眼,自此再未在他面前纳过。

志礼隐隐听说,庄秀兰并不太愿意他和二嫚交往。秦明河曾在公社水利站当过临时工,认识不少人,庄秀兰也认识其中的几个,她很想给二嫚找一个吃公家饭的,那个年代的正式工人很吃香。但秦明河的想法跟她有所不同,秦明河只想找一个离自己近的女婿,以后可以帮他种好承包地。他自始至终相信,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是子孙后代赖以传宗接代的根本。但是,那双鞋垫呢?为啥二嫚后来再不守着他纳了?难道她是给别人纳的?可是他帮着秦红娟干了那么多活,她为什么不给自己纳一双呢?

前段日子大柱经常往二嫚家跑,有可能是缠上二嫚了。每次看到大柱进二嫚家,他心里就堵得慌,心说,大柱的父亲以前是生产队长,他家里现在分的地也多,听说家里还买了收音机,还有一新一旧两辆自行车,大柱家条件比俺家条件好,二嫚往后要是跟了他好像也说得过去。

志礼很快走出村外。一到村外,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只是一两天没有上坡地,整片坡地的麦子已经泛着金黄,阳光下,金黄的麦秸儿闪着诱人的光泽,饱满的麦穗伴随着微微的南风不时起伏,且相互之间耳鬓厮磨,发出“沙沙”的响声。眼前的麦地,令他又想起自己和秦红娟之间的未来,令他对于未来的生活又开始充满遐想。二嫚是个好姑娘,可是她从来没对他表示过什么。反而是秦红娟,她在上学时还给自己捎过鸡蛋呢,另外她还给过他一块手绢擦脸,那块手绢他一直压在炕头上,只有夜里睡不着,才拿出来欣赏一番。

志礼再抬头往远处看,只见一片片金黄的麦子天际相连,遥接天边,构成无边的麦海。

志礼将铁锨扎进地里,小心揪了两棵麦穗用手搓着,将麦芒和麦壳都搓开吹掉,露出微青泛黄的麦粒儿,全部填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一股清微甜的麦香立刻在整个味蕾中漫延开来。哦,麦子,用小麦磨出的白面,它是什么?它可是当地农民最最喜爱的食物。千百年来,淳朴的农民兄弟每年都种植它们,已经种了几百数千年了吧?然而此物收获虽多,给农民兄弟留下的却极少,大部分都交了公粮,供那些所谓的“非农”人口享用。农民兄弟只有过年过节时才可以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稍稍改善一点生活。千百年来,农民兄弟最大的渴望是什么?不就是希望可以顿顿吃上白面馒头吗?

志礼坚信,只要能吃上馒头,哪怕不吃菜也行,并且他的想法一定还是秦王庄所有农民的的共同想法。

现在离收麦子还需要几天时间。志礼前几天已经听人们议论,说是小拖拉机每割一亩麦子需要五块钱。五块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足足快顶上三十斤麦子了。

志礼回到家时,进屋先掀开锅盖,看到里面的饭纹丝未动。他疑心窦桂芳还没有回来,却闻见屋里有浓重的烟熏味。他赶紧进里间,赫然发现窦桂芳正坐在炕沿上抽旱烟。她以前曾解释过,说当年她学会抽烟是在东北当工人时学的。

“娘,你今早上干什么了?你还没吃饭?”志礼问。

“我不饿,我先抽袋烟。”窦桂芳从来不用烟袋锅,也就是用烟斗抽烟,倒是父亲以前喜欢用烟斗。窦桂芳一直习惯于把抽一支纸卷的旱烟叫“抽袋烟”。

“俺姐昨下晚是不是回来了?我好像听见她哭,是不是有人欺负她?”志礼想,如果有人敢欺负大姐,他就上门去替她出气,志红是他的大姐,只有窦桂芳可以说她或者打她,别人谁都不行。

可是窦桂芳却瞪他一眼,道:“你别乱操心,您姐的事是她自己的事,到什么时候都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不错,志红已经出嫁,在农村的说法,她已经不属于这个家。可是,万一真的有人欺负她,真的不需要他管吗?他摇摇头,一时不知道该管还是不该管。

现在,大哥志仁已经把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志礼相信,自从父亲去世,大哥肩上挑的担子同样很重,自己现在住的这栋房子,不也是大哥帮助盖起来的?

志礼忽然想起在初中时一起退学的秦修海,听说他现在过得挺潇洒,先是跟着他父亲到公社水利站干了几天,后来又嫌累跑回家不干了,不知打哪鼓捣到手一杆土枪,整天扛着枪在坡地里打野兔子。那时对于土枪根本就不管制,哪个村里都会有几杆土枪。那时坡地里的野兔子真是挺多,春天或者秋天,只要地里空了视野开阔,总有一些喜欢打猎的人各自扛了土枪,在地里一字排开搜索前进,突然发现野兔子从地里跳起来,一齐拿了枪轮番开火,多数时候都能打到。当然,也有些枪法不准的,无非扛着枪跟大家凑一个热闹,倒不在乎能不能打到。志礼挺反感秦修海打野兔子,虽说野兔肉挺好吃,可它们也生灵,一枪就给打死,有点残忍。

秦修海这个人有点显摆,走在大街上都是一副“二流子”的派头。“二流子”一般是指不务正业的青年,原先在生产队时“二流子”说媳妇很难,可是在现在社会里,“二流子”似乎总是能说上漂亮的媳妇。有一次,志礼到村供销社打酱油,正碰到秦修海扛着枪从供销社里走出来。志礼随口问他一声:“你这玩意儿好不好使?能打着兔子?”秦修海闻言一声不发,顺手从肩上卸下枪,枪口朝上,手指一扣扳机,只听“轰”地一声响,枪口冒出一道火光,把志礼吓了一跳,从此不再主动跟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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