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志礼现在对于爱情的心焦,志信的心情还算不错。他现在的生活,除了白天上班,晚上依旧跟村里的几个同龄青年大志和志坚等一起打“够级”,再不就是到谁家看电视。那些年胶东农村的文化生活还是挺贫瘠。
某种意义上,志信现在对于社会的认识还不够成熟,他的思想还是处在稚嫩阶段,每天只知道跟着秦绍山的建筑队东奔西走,尽管挺累,但因为队伍里的两名年龄相近的女员工,另外还有小学同学招娣,感觉还有些乐趣。不过他很快听说招娣好像跟放电影的苏照明订亲了。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有好几天不爱搭理她。
从今年春天开始,秦绍山已经开始让志信学徒,但是他挣的依旧是每天两块钱的工资,每个月除了请假歇班(其实也不是歇班,每次请假,几乎都是因为家里有农活要干),一般都挣四五十块,并且只要钱一发到手,他总是立刻回家交给窦桂芳。而下班之后呢?如果是农忙时,自然闲不得。如果是农闲,那他基本一门心思玩,秦大柱算是其中的一个玩伴,吉祥也算一个,秦志坚也算一个。
秦志坚的父亲秦明禄也曾干过生产队长,上小学时,志信跟他还曾是同班同学,两个人大概也算得上“臭味相投”,经常一起上学,也一起“逃过学”,那次“逃学”实属偶然,因为在星期六休息时老师就说过,星期一那天因为涉及什么节日,有可能继续休息,如果接不到休息的通知就不休息。但是那天志信背着书包去找志坚时,志坚也认为今天不可能上学,且他父亲要去邻村爆苞米花,问志信去不去,志信想都不想,一口答应。
志信之前就对爆苞米花的那台锅子充满好奇,本来装进去一小茶缸苞米和一点点糖精,等到锅子放到火上烧烤到气压表升起来,将锅子开口一段插进一个破袋了,一扳机关,只听“砰”地一声爆响,一大堆白花花的爆米花就生成了。当年秦志远在村里干书记,他的儿子义成曾经拿大米来爆米花,那种米花又香又甜,比苞米花要松软。义成后来又拿黄豆爆豆花,这可难住了爆米花的老人,因为黄豆加热炒一炒就成炒豆了,根本爆不出豆花。爆米花的老人琢磨半天,决定先把黄豆用水浸泡几分钟,稍稍晾干些表皮的水分,再装进锅子里加热,等到气压达到一扳扳机,只听“砰”地一声,从锅子口陆续喷出一堆豆渣……
志信那天整整跟着志坚和他的父亲玩了大半天,看志坚的父亲一锅一锅给别人爆苞米花,一共挣了有一两块钱。眼看到晌午,志坚的父亲外出时还自带干粮,是两个大白馒头,他自己吃了一个,剩下一个瞅瞅志坚和志信,只好把馒头一掰两半,给他们俩一人一半。
志信和志坚下午回到村里时,一打听同村同学的信息,才知道同学都去上学了。志信吓了一跳,立即和志坚一起背着书包往学校跑,结果到学校后,被班里的张老师举着腊木条教鞭每人狠狠敲了三下。
那年秋天,志信和志坚还做过一次荒唐事挨过张老师的打。那时已经秋收结束,满坡的庄稼全部被拉回家,清新的土地都已经种上麦子,但尚未长出青苗。志信和志坚当时每人做了一把火柴枪,两人在一大早到邻村上学时,一路上追逐着马蛇子(蜥蜴)玩,追上了,一脚踩住它的尾巴,然后用火柴枪瞄准它的头部开枪。志信长大后每每想起这一幕,就有些后悔,感觉那时候自己有一点残忍。
那次因为玩耍,两个人最终迟到,一进班里,张老师就喝问他们俩为啥会迟到?且又对着他们俩举起教鞭。未等他们俩回答,张老师就发现了他们裤子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东西,命令他们交出来,二人乖乖从口袋里掏出来,原来是两只火柴枪。张老师一见就笑了,说:“要不这样,你们俩现在开始装枪放枪,谁先把枪打响,我就不罚谁,谁要落后了,那就只能挨打。”志信和志坚听罢,赶紧从口袋里摸出火柴忙着装枪,结果志坚的动作更快些,第一个把枪打响,志信平白手上又挨了两下。
若干年后,志坚成为全村第一个从初中辍学的学生,因为他的父亲也是早逝,现在实行大包干,他不得不和母亲一起接过生活的重担。又过若干年,志坚年过不惑,家庭美满,事业有成,突然被查出患有肝癌,且是中晚期,不数月就步入生命尽头,临走之前,略带遗憾地对志信道:“兄弟,我这辈子还有很多本事,可惜没机会用了……”志信那时就想到,似乎人的一生看上去挺有意义,但是只要病魔缠身,任是再大的本事也无际于事。
那年秋后的一天,志信无意中犯下一桩错误。那天下午志信从建筑队返回村里,听平时一块打“够级”的大柱说,晚上在二十里堡有电影,他一时心动,便和大柱约好晚上一起去。吃过晚饭之后,志信就叫上大柱一起出发了。
以前父亲在世时,志信经常跟着父亲到外村看电影。但他那时太小,真要看起电影来,一阵又够了,干脆跑到发电机旁,看那机器“嗡嗡”直转。等到电影结束回家时,他一般就发困了,不是被父亲背回家,就是被父亲托骑自行车的人给捎回家。父亲去世之后,他再没到外村看过电影。
那天晚上的电影并不好看,第一部放的是反映农村生活的故事片,第二部则是戏曲片。一看到第二部的片头,两个人都失去兴趣,志信便商量大柱,说咱回家吧!大柱说行,那就不看了。两个人便结伴回家。这天晚上正好有月亮,明晃晃的照在半空中,一眼能望出百十米,走路倒挺方便。
二人循着大街走出二十里堡时,抄了近路,竟走进一片蔬菜地。当大柱闻到地里熟悉的味道,愣了愣,突然问志信:“这儿种了好多大葱,长得特别粗实,要不咱拔几棵捎着?”志信心想,黑夜里拔人家大葱,是不是可以算做小偷?听说小偷都是要被抓起来的。就说:“这样不好吧!”大柱笑道:“当年在咱生产队里,我还经常到菜地里拔葱吃呢!咱是顺道,又拔不几棵,黑夜里没人看见。”大柱一边说着,一边就拔了数十棵抱着。志信想,他已经拔过了,我要不拔倒显得自己清高,也胆颤心惊拔了七八棵抱着。
志信和大柱回村后,各自回家。志信回到家时,二哥和窦桂芳早就睡下了。志信进屋后把大葱放到墙角就到里屋睡觉。黑夜里,他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又和大柱一起去看电影,不过这一次看的是《少年犯》,这是他在初中上学时看的一部电影。警车的警报突然响起,眼瞅着几名警察朝他跑来,他吓一大跳,突然就醒了,醒了之后发现窦桂芳一手握着扫炕条帚,一手拽着被角,正怒气冲冲站在炕下。
“娘,你干什么?”他觉得身上有些冷,却已经意识到窦桂芳为什么发脾气。
“你昨晚上打哪拿的大葱,是不是偷人家的?”
“不是,不是偷的,大柱说要拔几棵捎着,他拔的多,我也跟着拔了几棵……”志信知道犯了错,早心虚得不行。
“这不是偷是什么?你怎么能偷人家东西?你怎么会做下这种糊涂事儿?你要不学好,这辈子就瞎了你这个人了。你咋跟着别人学那些不正经的事呢?……”
窦桂芳现在绝对是怒不可遏。在志仁和志礼身上,她感觉并没有投入多少精力。男人走得早,志仁做为老大早早就成熟了,并且很自然地承担起帮她拉扯孩子的担子,否则哪有现在她和志礼、志信住的这栋房子?志礼好像也过早地成熟,做事一直循规蹈矩。只有这个志信,为何从十二三岁开始就表现出强烈的逆反脾气?让他上学,他偏偏要退学。怕他学坏了,他竟敢把别人家的葱给拔回来。尽管是几颗,但古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做“小时候偷针,长大了偷金”?他这是想干什么啊?
窦桂芳只感觉从胸口往外爆发火焰,连嗓子眼儿都在冒烟。她用扯被角的左手早一把抓住志信的脚脖子将他拖到炕边,右手上的条帚早不分雨点地朝他脊梁上屁股上狠砸下去,志信当场被砸得涕泪交流叫苦连天……
自从发生“拔葱”事件之后,志信懂事了不少。他心里逐渐明白,窦桂芳是在教导他做一个好人,一个能够走正道的人,而不是歪邪之人。村里还有个比他大两岁的青年小名叫三宝,下学更早,个子不高,人长得精瘦,脸看上去有点猪腰子形状,猪腰子和瓦刀的形状有点相像,不知不觉就沾上个“瓦刀”的外号。他在20世纪70年代末时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就不上了,等长到十五六岁,开始不学好,整天找一些大人学着打扑克打骰子赌小钱,学这些东西倒是挺快,渐渐出了名气,村里几个年龄大些的竟打不过他。但赌钱这条道,即使你是赌圣,社会中总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只要不出老千耍鬼,肯定不是常胜羸家。后来经常欠人家的钱,赌场无兄弟,只能想办法赶大集寻觅些现钱,走上摸别人衣兜的道路。再后来就被镇上派出所逮过几次,那时候所里都配了电棍,据说在里面挨了不少电棍的“亲密抚摩”,都是他爹托村书记秦明广去保的人,慢慢就成为村里青年中的“名人”。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窦桂芳何尝不担心志信年纪轻轻不上学把人生之路给走歪了?所以她才会严厉地对待志信。
但是志信有一点小小的习惯令窦桂芳稍稍安心,他挺喜欢看闲书。窦桂芳发现志信时不时从外面捎回一些书,有杂志和小说,都是两三天看完,然后又送出去,不上一两天再倒腾一两本回来。对了,志礼也往回倒腾书,都是从别人手里借的,他根本就买不起书。窦桂芳偶尔还听秦明广说,志信是他家的常客,只要不上班,三天两头往他家跑,每次镇上邮递员送来报纸,他几乎都要一张不拉地全看一遍。秦明广当时看到这一幕还跟吴淑珍说,这小子长大了说不定是个人物。
秦明广的话,令窦桂芳对于志信产生了一丝希望,或者他现在不明白社会事理,总有一天会明白吧?
志信虽然喜欢看一点书,但是他现在的人生目标尚未定型,并不能完全清楚读书的目的,只是为好奇和喜欢而读书。他始终记住志礼的一句话,志礼当年曾说过:“志信你连初中都没毕业,这辈子肯定连当兵都捞不着当。”
志信想,当兵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书上不是说,读书也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是他读的书很大一部分是杂志和小说,包括当时流行的武侠小说,不知对于命运会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在那个年代里,并非只有志信自己喜欢读书,因为文化生活过于贫瘠,电影是几个月才到村里放一场,电视机也不普及,村里只有十几户家庭生活条件相当较好的才有,且都是12、14英寸的黑白电视,看起来完全不够劲儿。除此之外,大家剩余的时间就是看书了。通过读书和看电影电视相比较,志信有这样一种体会,原著的故事永远比电影和电视精彩。
志信曾到在沽河中学当老师的秦志卫家玩过,发现他家中存有不少书,有文学的,比如几部小说和数十本《解放军文艺》,还有传奇的,比如《说岳全传》和几本《今古传奇》《武林》等等。
志信发现这一点后,立刻成为志卫家的常客,不上两天,便惹得志卫的媳妇徐青花不满,嫌志信不懂事,老是跑过来烦人。这在农村里有一个很形象的词语来打比方,叫做“恶(wÙ)人毛”,意思中已经带有一点“厌恶”的意思了。
徐青花想要撵他走,志卫又不许,说他喜欢看就让他看。志信便毫无杂念坐在他们家西间炕下看书。终于有一天,志卫并不在家,志信又来了,才坐下看了几页书,徐青花就告诉他说,她要洗澡,请志信能不能回避一下。志信一听,似乎意识到什么,立刻通红着脸站起来,说我能不能把《岳飞传》带着看看?徐青花脸色黑黑地说,行,记着送回来。志信赶紧抱着书走了,从此再未到徐青花家看书。而那本《说岳全传》,志信因为连续翻看两三遍,一直恋恋不舍,居然未给送回去,直到他当兵后,有一年回家乡探亲,无意中从家中旧书箱中翻出来,一时有些羞愧,却再无勇气到徐青花家。
志信尽管喜欢看书,但生活还是不能够停下。前面说过,当年因为他年龄小,进不了企业,只能跟着秦绍山的建筑队当小工。在建筑队里,小工的工作是最苦最累的,比如搬石头搬砖头,和泥和灰,还要扎架木往二层架子上扔瓦扔砖头。这两年里,连志信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挺过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十七岁的他忽然对这项工作有点厌烦了。难道自己要干一辈子建筑工?风里来雨里去,这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啊?如果不干这个,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尽管有想法,志信现在确实找不到新的工作,他还是得去上班,每天骑着破旧的大国防奋力奔驰在村后河道上,天天经受着秦绍山骑着摩托车从他身后飞速超越过去,眼前便卷起一溜子尘土。
这几天,志信发现窦桂芳一直在找村干部商量事情,且志礼似乎有些不安。
这一年的秋天又到了。以前小时候,志信感觉年头到年尾过得挺慢,从这一个春节到下一个春节,总是要过很长一段时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年头对年尾越来越快。一年之中,春有春的气息,夏有夏的乐趣,而秋天更可以给人们带来希望。就到田野中看一看秋天的光景,满地的花生、大豆、玉米多半已经熟了,本地总是先收获花生,然后再收获玉米,最后再收获大豆。在收获之前,好些馋不住的大人孩子偶尔会跑到坡地里随便拔几棵花生或大豆,或是玉米,然后搜集一点干草树叶,在坡地里点一把火,等到火堆烧得旺起来,将上述东西扔到里面,不消几分钟,就会冒出一股子秋天果实特有的芳香。
秋天还有许多乐趣,比如玉米地里成熟的焉莠(音“有”)成熟时候长有紫色的小果实,形状是一朵朵,黄姑娘(音)的果实外面包着一层黄色布衣,两种果实的味道有点相似,都是酸酸甜甜。深秋之后,偶尔也会下几场雨,秋雨霖霖,带来丝丝凉意,人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有一年秋雨之后,村后河道两侧的的几棵柳树上会长出一层层的木耳,这倒是个奇迹,因为之前志信只知道东北的大森林里会长木耳,想不到本地的柳树上也能长,赶紧兴冲冲采下来拿回家,窦桂芳一见大喜,说这东西得晒干。可等到晒干了之后,只剩下一点点。饶是如此,到过年时,这一点点木耳也派上了用场。
秋日天空的云,更是多姿多彩,也是志信永生难忘的景致。晨起或晚上,偶尔天空中布满薄薄的云雾,便折射出万道七彩霞光,晚上的云霞绝对比早晨的更美,有时大半边天都被映成火红色,难怪小学课本里会有“火烧云”一词。从上午到下午,天空中不时飘来一团团棉花似的白云,有些还会变幻出无数想象不到的形状,或是状如一群群绵羊,或是一个带胡须的老人,有的像是高高耸立的大山,千姿百态美不胜收……
志信唯一不喜欢的一点,秋天里的农活远比夏收要累。收花生累,要弯着腰一墩墩从地里拔出来,逢到土地干些,还要用上镢头先刨过,再用手薅出来。收玉米更麻烦,必须先把玉米棒子从玉米秸上掰下来,再用小镢将玉米秸给刨出来,捆成一捆捆,然后先把玉米棒子运回家,再回头运玉米秸。前些年,地里的东西都是用小推车或地排车拉回家,这两年因为志仁的拖拉机方便了,逐渐开始用志仁的拖拉机拉。但志仁的拖拉机并非是他自己的,他是和志明合伙,所以窦桂芳轻易不敢支使志仁开拖拉机过来帮助运输。多数时候,都是志仁在自愿的情况下开车过来帮他们把收获的果实给运回家。
等地里的果实收回来,秋天的每一天便分成两部分,白天要联系耕地平整土地并雇拖拉机打埂,同时还要播种小麦和浇水,晚上则在自家场院里摔花生,将花生果从蔓上摔下来,等晒干拿回家,玉米棒子也运回来了,需要先一个个剥皮,以便可以很快晒干。这种忙碌的日子,陆陆续续总得一个多月。
秋收时节,丰收的果实全部运到场院处理,自然需要看场院,主要防备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个别人,不定啥时候把别人家的果实给拿走一点。这几年,志信每年都要看场院,今年也是如此。幸亏从地里运回来一些玉米秸,志信先用木棍支起一个三角型的支架,两边又挂上两块旧塑料布,然后从两侧垛上一捆捆玉米秸,很快做成一个看场院的小屋,因为有塑料布做内衬,玉米秸做成的小屋密不透风,志信从家里拿来草褥子铺到地上,又捎带当年志仁留下的羊皮大衣,每天晚上钻到草屋里睡,又在门口挂上一张草帘子挡风,感觉挺不错。
秋收即将结束时,志信才明白窦桂芳为何前些日子一直找村干部,原来她是要给志礼和志信分家。其时,秦红娟的肚子已经鼓起来,窦桂芳早看在眼里,对她也就分外多些照顾。
分家?为什么要分呢?志信不懂,他已经经历过一次分家,但那时他还小吧!才刚刚上完小学五年级。现在他已经十七岁了。大哥和二哥本来都是一家人,他和二哥也是一家人,为何要分开呢?
但是,分家的事情已经不可避免,因为窦桂芳已经借到秦志卫家的三家土房,并且催着志信和她一起打扫干净。
那天志信听了窦桂芳的话,并未上班。当窦桂芳把秦明广请到家里先查点完所有的东西,然后坐在炕上,并把一盒金鹿牌香烟打开请他抽烟,请他主持分家事务。志信听秦明广嘴里念叨着:“铁锅两口,一家一口,盛粮食的水泥缸三个,一大一中一小,大的和小的留给志礼,中的给志信。铁锨三张,两张旧的给志礼,一张新的给志信,铁叉两把,一家一把,小推车一个给志信。自行车新的是志礼买的,给志礼,旧的给志信,另外碗筷啥的对半分……”
秦明广在炕上絮絮叨叨时,志礼和志信都站在炕下听。等到秦明广絮叨完了,志礼回过头来难过地对志信道:“我不想分,咱娘非得要分,分开后永远也到不一块了。”
志信听了他的话,莫名觉得鼻子一酸,原本都是一家人,以后再也不是了?
分家那天,秦红娟并未在家,志信确信她是故意回避了。
分家之后,志信依旧住在看场院的那一垛玉米秸支起的棚子里,那座棚子离村里的义地很近,只有不到一百米。义地里总共有一百多座坟茔,那儿是秦王庄所有逝去村人的归宿。
天气越来越凉,志信每天早晨起来,能看到草棚子和沟里的野草冻上一层白霜,冬天眼看到了,但是志信仍然没有回家的意思。
他每天晚上在家里吃完饭,就找同伴一起玩,多数时候是打扑克。玩累了,就钻到看场院的那座棚子里,里面有他铺设的草褥子,有一件旧羊皮大衣,另外还有一个点火油的灯笼,棚子里经常会放一本书。志信特别喜欢看书,每天晚上回来后都要点起灯笼看一会儿,直到眼皮累了睁不开,然后一觉睡到大天亮。
志信一直睡在场院里,窦桂芳很不放心,催促他好几次,让他把东西搬回家来睡。但是志信老是感觉那栋房子不是自家的,所以一直不肯回来。其实他在场院里还有一个伴,就是吉祥。吉祥原来是他和村里几个青年打够级扑克时认识的。吉祥个头不算高,人挺瘦,前几年,和志信一般大的孩子都说吉祥打小就不算聪明,只上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孩子们还说,吉祥的脾气挺倔犟,凡是他爹秦志广说的话,他多数不乐意听,经常跟他爹对着干。
前些年一个夏初,志信亲眼目睹一次,那次秦志广让吉祥到坡地里把二亩苞米给锄了,吉祥正巧要去赶集,便推说下午再说。秦志广立刻大怒,破口大骂他不听说,不会过日子,抡起一个竹扒子就要打他,吉祥却也恼了,抬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道:“你怎么不讲情理?你要打我,我就不回家了。”秦志广闻听,火气更大,见追不上他,顺手提一个泥坛子朝他远远摔过去,嘴里还骂着:“你个该死的玩意儿,有本事你一辈子不回家,你要回家,看我不砸断你的腿。”吉祥的腿脚真快,已经跑到泥坛子也砸不到的地方,又回头道:“你要给我砸断腿,我就给你把房子点上火。”
从那时起,志信才知道吉祥也算是个不听话的孩子。这两年他们经常在一起打够级,两个人交往越来越多,有时一起晚上外出到邻村看电影,有时一起到坡地,夏天时闲逛,到秋时偶尔寻一些嫩玉米或快要成熟的黄豆,到沟里找些干草和干树枝,在野地里点了火烧嫩玉米和黄豆棵儿,不一会就从火里冒出玉米和黄豆的香气,等火熄了,两个人坐在余炽前,分别剥烧得黑乎乎的嫰玉米,一剥开糊皮,又是白灿灿的玉米粒儿,咬一口,真香!至于田野里的仓鼠,也是秋天的一种美食。那时生活尽管已不那么困难,但秋收之后,花生地里的仓鼠及其盗窃的花生是当地许多农民的目标。吉祥就是一个寻找仓鼠洞和挖掘仓鼠的高手,他能从洞口的光洁程度判断出这是一只怎样贪婪的仓鼠,然后寻找到专门透气的气眼,用一块土块堵上,再然后,从出入的洞口一直往下挖,有时能挖到半米多深,竖立的洞口便变成横向,再顺着挖出能有半米多,就会出现叉洞,此时一定要做出准确判断,多数时候,只有一个洞口是仓鼠真正的仓库,否则一定会浪费功夫。
吉祥只是沿着判定的洞口挖,不一时,一定会出现一团灰色毛绒绒的东西,只见它突然一转身,瞪着两只贼眉鼠眼,一个冷不防,从土坑里跳起来往外就跑。吉祥却早有防备,立刻抡起铁锹将它拍倒,再一下,基本小命就呜呼了。然后再挖一两锹,便到了仓鼠的仓库,洞口显得比较宽阔,里面满满的全都是仓鼠盗窃来的农民劳动果实,一般一只中等以上身材的仓鼠,大约能在洞里贮藏三到五斤花生,多的能有十来斤,数量很是惊人,这些食物足够它们吃到来年春末。
吉祥每次掏完一个鼠洞,下一个动作自然就是烧仓鼠。志信对于掏鼠洞和挖鼠洞里的花生向来不感兴趣,他一直认为那些花生经了仓鼠的口,肯定很脏。但是志信却不反对吉祥把仓鼠烧熟了吃,烧熟了的仓鼠肉很紧致,比猪肉都要好吃,志信相信,这是那一代胶东农民共同的记忆。
吉祥还会做火柴枪,是用自行车链条做的,顶端带黄铜弹壳的那一种,吉祥说那种弹壳是三八大盖用的。志信很羡慕,自己也想做一把,吉祥便送给他一颗黄铜的子弹,那是一颗真子弹,特别漂亮。志信很奇怪吉祥家里为何会有子弹,他根本不知道,在那个年代里,好些农民家中都有子弹,都是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志信把子弹拿回家,用钳子夹着弹头拔出来,从里面倒出一些圆柱状颗粒的火药,他试着擦一根火柴将火药点燃,以为火药会爆炸,不想火药只是缓缓地燃烧,喷发着灼热的火焰。志信感觉很好玩,但是火药很快就燃完了。他又盯着子弹的尾巴瞅了一会,知道那上面有一个小火帽,再用钳子夹住弹壳放到板凳上,用一根钉子抵在小火帽上,用一把锤子只是一砸,只听“叭”地一声脆响,火帽被引爆了,但是威力和声音都不大。
志信用那颗黄铜子弹壳加上七个自行车链条扣,很快做起一支火柴枪,枪架是用铁丝弯成的,扳机也是用铁丝弯成的,撞针则是用自行车轮胎剪下来的橡胶拉动。有了枪,却还缺少火药,于是他又学着书上的办法,自己烧了数根木柴制作木炭,又把志礼当年盖房拿回家的硫磺研成粉,另外志礼当年还从生产队拿回来一些硝酸铵,早就摊放在报纸上放到太阳底下晒过,把三者混在一起,制作出一玻璃瓶黑色火药。
一切完成之后,志信试着将黄铜子弹壳装上一些火药,并在枪里面装上火柴头,一扣扳机,“叭”地一声响,竟然成功了!
不过,志信自己制作的火柴枪,只在开第二枪时,就把黄铜子弹壳给炸烂了。志信当时看着被炸烂的子弹壳,很庆幸自己没有炸伤。过后他还想,打兔子的枪为什么装了那么多火药都不炸膛,而他的火柴枪会爆炸呢?难道是配药的比例不对?不管什么原因,从此他再也不玩火柴枪了。
和吉祥交往久了,志信感觉吉祥挺讲义气。有一年春上,志信因为干活偷懒惹恼了窦桂芳,被窦桂芳一声臭骂,干脆一连跑出家门两天,吉祥一连从家里拿了两天馒头送给他,让他填一填饥饿的肚子,总算没饿着。
快到小雪时,天空中已经飘起雪花,西北风已经把草棚子浸润得像冰窖一般。此时志信和吉祥依旧乐此不彼地分别睡在场院里的两座草窝棚里。
有天早上,志信从场院的草棚里爬出来,回家吃饭时,窦桂芳突然冲他发起火,说你还打算在那儿过年啊?干脆连饭都不要回来吃了,好不好?志信心说,天气的确挺冷了,要不是吉祥也在场园里睡,大概他早就回家了吧?无可奈何,只得怏怏不快地把草棚子里的东西搬回家。而吉祥见他搬回家,却也无动于衷,一直到他接到入伍通知书,立刻就要穿上军装当兵,这才把场院草棚里的破被子破褥子搬回家。
吉祥想要去当兵?他什么时候想要当兵了?志信挺不理解,大家伙在村里不是玩的挺开心吗?他去找吉祥问个究竟,吉祥说:“不是我自己想当兵,是老爷子非得让我当兵,说我在家一直瞎逛当,这辈子肯定瞎了,要是去当兵,说不定还能挽救未来。”结果他父亲找民兵连长秦志万带他去验兵,不想竟验上了。
吉祥要当兵离开秦王庄,志信感觉挺可惜,又问他:“你非得去啊?”吉祥说:“出去见见世面也行。俺爹说,外面的世界比咱们村要大,你等着,用不了两三年我就回来了。”
吉祥离开村时,志信并未去送他。志信那时候还不知道迎来送往的人情世故。父亲去世的早,根本教不了他什么,而窦桂芳向来不赞成他跟吉祥在一起玩,所以也不提醒他应该怎么做。
志信只知道,自从吉祥当兵走了之后,他的生活冷清了许多。没奈何,他只有去找东方和大柱玩。
志信当年在草棚子里睡觉,离村里的义地很近。有人问志信:“你小子胆挺大啊?也不怕有什么神怪狐狸啥的把你给收了?”志信曾看过《聊斋志异》,挺喜欢里面描述的那些有人情味的狐狸仙子,还挺欣赏书里的一句话,叫做“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笑道:“要是哪个狐狸精能看上我才好呢!”